我忘了自己是怎么走出漆黑的地牢, 只覺得靈魂好像抽離了身體，天和地好像顛倒了過來，世間萬物好像停止了呼吸, 心好像灌注了鉛水, 沉得快要掉落下去, 只剩下雙腿機械性地邁步, 漫無目的地向前, 向前……

腳尖不知被什么絆了一下，重重地摔倒在地，結束毫無意義的步行。

一陣銳痛猛刺心臟, 扭曲了所有表情，十指狠狠地往下嵌入, 直到它們埋沒在泥土里, 胸口似乎有一股熱流往上激涌, 喉頭一甜，噴出了口腔。

呵, 竟然是鮮熱的血。

我全身無力，緩緩地閉上眼睛，只希望永遠不要再醒，緊緊地抱著雙臂，顫抖如風中秋葉。

誰來告訴我, 這不是真的……

誰來幫幫我, 擺脫這無邊的心痛……

呵呵, 好傻的法蘭蒂爾, 為什么要跟在他后面尋求真相？

為什么要聽到最殘酷的事實, 才肯死心？

為什么不讓他一輩子欺瞞著你，說最動聽的謊言給你聽？

為什么要偷偷跑到這里, 獨自忍受這凌遲一般的傷心？

心，為什么會這么痛？

痛得渾身都在顫抖……

如果單單是恨，一劍殺了他不就得了，為什么會下不了手？

為什么要充斥這么多復雜的感情？

為什么還要拼命地說服自己，剛剛聽到的只是幻覺，他是愛我的，不會做出傷害我的事情？

痛苦，絕望，憤怒，憎恨，瘋狂地撞擊著傷痕累累的心。

對了，還有，變了味道的愛情。

原來，我是愛他的。

那個初次在敵營相見就用言語挑逗我的少年，那張溫柔又隱隱帶著憂傷的笑臉。

為我療傷時的認真和輕佻，城墻上猶在耳邊的誓言。

為我挑開魚刺時的細心，陪我在海上看星星時的率性。

在病榻前忍不住的激情擁吻，受傷后日夜不休的貼身照料。

在幽幽密林中的散步，在茫茫冰原上的襄助。

一幕一幕，滑過我冰冷的雙眼……

是的，我恨他，卻不忍心殺。

是因為愛，讓我停下了手中的劍。

任憑嘴上是一百個不認，還是在這種時候，挖出了潛藏在心底最真摯的感情。

我緩緩地睜開眼，從地上掙扎著站起。

望了一眼周圍的環境，竟然是片如火一般燃燒的楓葉林。

秋風帶著一片燃盡生命的紅葉，搖晃著送到我手里。

三年了，我來魔界，整整三年。

這是一趟多么荒唐的旅程。

帶著一身的傷口過來，又帶著一身的傷口離開。

為你療傷的是那個人，留下傷痕的也是那個人。

我，要走了。

做完最后三件事，我就走。

在黑暗中守候了很久，一陣熟悉的腳步聲，結束了我的等待。

門“吱”地一聲被打開，那個人，手持一根微黃的蠟燭，步履蹣跚，一步一遲疑地向寢室中的睡床走來。

一段不長的距離走了好長時間，終于，呆呆地停在了床沿。

沒有發現隱在暗處的我，他的腿一軟，癱在地上，背靠床沿，像孩子般無助地顫抖著肩膀。

緩了緩情緒，他驀地站起來，含著怨恨的眼光掃了床上一遍，掀開了被子、枕頭、床褥，甚至每一片床板，細細地搜尋著，摸索著，卻沒有找到他想要的東西。

焦急和失望讓他幾近瘋狂，撕毀破壞了床上每一樣物品。

“該死！到底在哪里？！”

“你在找這個嗎？”

黑暗中的我，冷冷地開口。

輕輕地念了火咒，點亮了角落里的每一盞燈，讓它們燦爛地照耀著，清晰得可以看見房間里的人，臉上的任何一個細節。

他忽地停止了所有動作，怔怔地站在那里，背對著我。

我走過去，面對那頎長的身影五步之遠，伸手遞給他一張羊皮紙：“還你。”

他杵在那里，仍是沒有回頭。

“怎么？連我最后一面也不愿見么？契約一天不消除，束縛仍在，拿去吧。”

這次，他艱難地轉過身，花了很大的力氣才站得穩，顫巍巍的手，接過了那張羊皮紙。

我看見他，一臉的蒼白。

蠟燭點燃了契約書，我們兩人，看著那張改變了命運的薄薄紙張，在他的手中化成一團火球，又燒成點點灰燼，輕輕地飄落在地。

面對面的兩人，望著地上的灰燼，許久無語。

我緩緩地抬起眼睫，視線挪向他身后的那張床。

“你知道在那張床上，發生了什么事情嗎？”

“知道。”他痛苦地閉上眼。

“那你知道之后的十四天，在我身上發生了什么事情嗎？”

“知道……”哽咽的喉嚨，帶著沙啞的聲音。

“對我的感情，是真實的嗎？”

“是！”他睜開眼，堅定地回答。

“對我的背叛，也是真實的嗎？”

“是……”回答變得蒼白無力。

站在我眼前，我愛過的人，誠實的回答，刺痛了我的心。

即使現在，我仍然期待聽到他的辯駁，告訴我一切不過是別人的陷害，告訴我一切不幸不是他的設計，告訴我契約書上的署名不是出自他的手……

哄騙和安慰，或許比這赤裸裸的誠實，來得好受些。

可惜聰明的他，這次卻沒有讓我如愿。

我，不得不，對這段感情，作最后的告別。

“聽著，我要走了。走之前，我有三件事。第一，我讓迪亞斯和歐莉回了龍族。他們是我在魔界最初的朋友，我請你不要再去打擾他們，讓他們安靜地生活。”

他點了點頭，算是答應。

“第二，我放走了格雷希特，還有受我詛咒的五十萬冥軍。我沒有那么寬宏大量，還沒有學會如何原諒我的仇人，即使我可憐他，也不代表我會放過他！你會當上王，但這股潛藏的力量，將讓你在皇位上永不安穩。沒有我的許可，他們對你的攻擊永遠也停不下來，你們之間的仇恨和斗爭，永不消失！”

他一絲苦笑，算是認命。

“第三，我要告訴你，我愛你。”

他像受到電擊，猛地抬起頭，愕然地望著我。

“是的，我愛你。雖然很不愿意，卻欺騙不了我的心。如果時間重來，我寧愿不曾遇上過你！這三個字，是回應你曾經救過我的性命，回應你為我付出的感情，回應我們一起共歷患難的日子。但，正因為我愛你，我更加不能原諒，你對我的出賣和傷害！我無法原諒，我完完全全投入信任的人，竟然把我當成犧牲品，送給別人凌辱取樂！迪維爾，我恨你！我這輩子都恨你！你休想得到我的原諒！”

“法蘭蒂爾……”

他接近崩潰，眼睛渙散著傷痛的光，伸出手想觸碰我。

“不要碰我，你的手，和那些侮辱我的人一樣骯臟！”我后退一步，避開了他，“好了，該說的我都說了。現在，請魔王陛下實現當初的諾言，送我回物質界！”

再次回到地下迷宮，宛如置身夢里。

雖然早預料到會是迪維爾來開啟這扇大門，沒想到的是，站在這里的兩人，都懷揣著破碎的心，以這樣的方式，結束兩人的關系。

鮮紅的血液讓整個黑色的深潭再次沸騰起來，高速旋轉的旋渦準備接納我的身體。

這就是回家的路，和來時一樣恐怖。

但即使是死亡的彼端，也比待在這里要強！

我面無表情地走到邊緣，只準備縱身一跳，那雙手臂，卻從背后緊緊環住了我。

“如果你真的要拋下我，不如殺了我吧！沒有你的世界，我不知道要怎么活下去……”

身后，最后一次傳來了曾經讓我溫暖安心的聲音，此時變得如受傷的野獸，沙啞無力，痛苦地向我哀求著解脫。

“不，你不會死的，你會活得好好的。”我毫不留情地掰開那雙顫抖的手，冷冷地回答，“我給你的詛咒，就是當你坐在魔王的寶座上時，會想到我，想到我對你的愛，還有我的恨！我要你日日夜夜地懺悔，卻得不到我的原諒！”

“法蘭蒂爾，不要跳……即使通往物質界的道路通了，還是很危險……”

“如果是那樣，呵，那我就是你殺的。”

推開了他的阻擋，不再回頭，不再猶豫，向前一躍，拋下了身后讓我愛恨交加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