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州城南,愁思崗。
此地傳說中乃是當年殷紂王囚禁西伯,也就是后來的周文王的地方,如今卻有一座唐軍軍營,里面駐守著三千后唐軍隊。
說是后唐軍隊,其實嚴格來說應該算是魏博軍。
當年朱溫死后,楊師厚趁亂自立為魏博節度使,并得到后梁的承認;他在鎮期間揀選精銳,組成了一支八千人的銀槍效節都。
之后楊師厚病死,后梁意圖分裂魏博,以防藩鎮勢力過大,不想卻將魏博軍給逼反了,徹底投降晉國,最終一番大戰后,河北之地盡數落入晉國手中。
銀槍效節軍也因此被李存勖收編作為親軍,而剩下其余的魏博軍則繼續鎮守魏博各州。
三年前發生在平陰的那場大戰,晉軍遭到慘敗,渡河的數萬大軍最后逃回來的不過六千余人;這其中,銀槍效節軍也損失慘重,幾乎遭到全殲。
不過其他魏博軍隊卻幸存了下來,駐守在此地的就是其中一部。
此時,營地里的氣氛卻顯得有些詭異。
這段時間里,因為府庫空虛,許多軍隊的錢糧供應都受到影響;更加雪上加霜的是,李存勖任命的監軍,以及各層軍官們層層克扣,頓時許多士卒連飯都吃不飽。
所以這段時間軍中多有怨言,導致各種流言四起。
有的說軍糧之所以匱乏,并不是因為府庫空虛,而是被劉皇后給挪用了;有的流言則說,那些監軍之所以克扣軍糧,都是出于皇帝的授意,因為皇帝想要削弱藩鎮。
當然,這些流言相對來說還算靠譜,而有的流言就太離譜了,比如最離譜的一個流言說,劉皇后暗地里已經將皇帝給殺了,又命一個與皇帝長得相識的伶人裝扮成皇帝的樣子來發號施令,瞞過了朝中百官,其實政令早就被劉皇后給把持了。
這么離譜的流言,只要稍微有些見識的人就知道消息是假的,然而軍中絕大多數士卒都不過是普通人,哪里有那份見識去分辨真假?更何況這段時間軍中怨氣多,更是讓流言的傳播發酵有了合適的溫床。
魏博軍中的士卒向來以桀驁不馴而聞名,而眼前這支軍隊駐守在愁思崗已經超過一年時間了,按理說戍守期早就滿了之后就應當回魏州,但他們卻被下令繼續駐守此地。
再加上這一段時間魏博軍的軍糧供應也受到了較大影響,許多士卒都吃不飽飯,所以將士們的怨氣很大。
一顆參天大樹后,幾個士卒正靠在樹干上小聲嘀咕著。
“聽說了嗎?朝廷府庫里的錢糧從來都沒有滿過,據說是因為皇后娘娘貪財,將府庫中的錢都拿去填充內庫了。”一個老卒小聲說道。
另一個看上去才十多歲的少年兵士接口道:“可不是嗎?我聽人說,皇后娘娘就算在白天都要在宮殿里點上十幾根蠟燭,甚至有些沒人住的宮殿也是如此;平時吃飯,每頓都要吃三十幾個菜!”
“三十幾個菜?這也太多了吧?”其他幾人聽了頓時咋舌,接著又憤恨道:“皇后娘娘如此浪費,咱們這些為國戍守邊疆的將士們卻連肚子都填不飽,這也太不公平了。”
“公平?咱們的軍隊啥時候講過公平?”一個尖嘴長臉的瘦小士卒冷笑一聲。
接著他又小心看了看周圍,見沒人注意到,這才小聲道:“我聽說啊,皇帝對咱們這些藩鎮軍隊都不信任,所以故意下令要克扣咱們的糧餉,拿去供應皇帝的嫡系軍隊去了。”
“這應該不至于吧?”
“什么不至于?若不是皇帝不信任咱們,那為何派給咱們的監軍卻以各種理由克扣軍糧呢?若不是皇帝授意,那些閹人豈敢如此?”
其他幾人聽了頓時附和道:“不錯,肯定是皇帝授意的。”
“咱們辛辛苦苦在這里戍守邊疆,皇帝卻不將咱們當一回事,這樣的皇帝也太讓人寒心了!”
“可不是,當初若不是咱們魏軍,皇帝又如何能奪取河北?如今他做了皇帝,卻將咱們的功勞全都忘了。”
……
此時,幾個士卒湊在一起嘀咕,很快就將怨氣引動,一個個對劉皇后和李存勖憤恨不已。
這時,其中一個名叫皇甫暉的士卒,在這幾人里面算是較有威望,他小聲對其他士卒道:“要我說,咱們還不如直接反了算了!”
一聽到“反了”這個詞,即便眼前這些家伙都是些桀驁不馴之輩,也不由得有些畏懼,一個個都默然不語。
皇甫暉見了冷笑道:“怎么?咱們這些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的廝殺漢子,如今連飯都吃不飽了,卻連造反的膽子都沒有嗎?”
其他士卒聽了頓時有些騷動。
眼前這些家伙是什么人?他們可是大名鼎鼎的魏博軍卒。
從一百多年前的唐朝中期起,這支軍隊就以時常造反而聞名,軍中士卒只要對節度使稍微有不如意的地方便會造反,很多節度使就是靠著造反而從一個普通軍官一躍成為一方藩鎮。
比如當初的魏博節度使羅紹威,他的父親羅弘信原本就只是個都頭,手下不過有幾百個大頭兵,是靠著兵變才當上節帥的。
后來羅紹威擔心麾下將士造反,所以勾結朱溫狠下殺手,將麾下八千牙兵誅殺干凈,雖說解決了部下謀反的隱患,卻也導致魏博軍實力大損。
直到后來楊師厚擔任魏博節度使后,其實力才得以恢復,但魏博軍喜歡造反的“優良傳統”卻一直都沒有丟失過。
此時幾個士卒被皇甫暉一激,頓時就有人道:“反就反,誰怕誰?以咱們的狀況,若是不反,遲早也會餓死!”
“反了,反了!”其他幾人也都紛紛叫囂著。
……
當天夜里,皇甫暉帶著幾個同伙一起造反,剛一鼓動,軍中士卒便群起響應,一時間造反的聲音傳遍整個軍營。
雖說局勢很快就被皇甫暉掌握,但他深知自己只是一個小小士卒,威望不足以服眾,所以必須推舉其他人作為首領。
首先被他看中的便是這支軍隊的統領楊仁晸,可惜楊仁晸卻拒絕配合;接著皇甫暉又推舉另一個小校,但那小校同樣不答應。
皇甫暉一怒之下將二人都殺了,接著帶領亂軍沖入相州城。
此時趙在禮正好就在相州城內,聽說亂軍殺過來的消息后,他嚇得連衣服都沒穿好就匆匆翻墻逃命,可惜還沒來得及逃遠就被亂軍拉著腳從墻頭拉下來。
皇甫暉走上去大聲道:“陛下之所以能夠滅梁而得天下的原因,是因為得到魏州軍隊。咱們魏州將士甲不離身、馬不解鞍已十多年了,為陛下征戰四方立下大功;如今卻連肚子都吃不飽,天下焉有是理?”
趙在禮聽了渾身直哆嗦,面對這些膽大妄為的亂軍,他根本就連話都說不連貫,只能勉強勸說道:“何必如此?相州與吳國接壤,爾等為亂,豈不是便宜了吳國?”
皇甫暉冷笑道:“是否便宜吳國又與我等何干?我等廝殺漢子,在唐國是當兵,在吳國還不是一樣當兵?聽說吳國的兵吃得飽,睡得好,每個月還有一大筆軍餉。若是吳軍打過來,還不如真就去當吳國的兵!”
趙在禮還想申辯幾句,皇甫暉卻不耐煩了,他把刀直接往趙在禮的脖子上一架,接著又把楊仁晸二人的首級給他看。
“若是從我等造反,便推舉你為首領;若是不從,這兩顆首級便是你的下場!”
趙在禮原本對李存勖就沒有太多忠心,只不過他理智的意識到,若是此時在相州發生兵變,最大的得利者乃是吳國;一旦吳國打過來,他們這些身居高位者就要倒大霉,所以才對兵亂表示抗拒。
然而如今皇甫暉都開始拿他性命做威脅了,趙在禮自然不會再堅持。
當天夜里,趙在禮被眾亂軍推舉為首領,在相州城內正式舉旗造反,并自稱魏博節度留后,任命皇甫暉為馬步軍都指揮使。
相州造反的消息很快就向四方傳播開,首先做出反應的就是身在鄴城的李存勖。
鄴城距離相州不到二百里,快馬在一天內就將趙在禮造反的消息傳到皇宮來。
得知消息后,李存勖頓時就驚呆了。
要知道,原本歷史上李存勖消滅后梁,將都城遷移到洛陽,鄴城雖然還是陪都,但其重要性還是不可避免的會降低。
而如今鄴城(魏州)卻是后唐的都城,相州這個距離鄴城如此之近的地方卻發生兵變,造成的影響實在太大了。
不僅如此,相州與南面的澶州,這兩地乃是都城鄴城的重要屏障,若是相州落入吳國手中,那就意味著鄴城將面臨吳軍的直接威脅,那樣一來他以后連睡覺都不會安穩。
此外還有另外一點也很重要,造反的士卒乃是魏博軍的士卒,而鄴城就是魏博節度使的駐地所在。
換言之,鄴城周圍的駐軍除了李存勖的親軍外,大部分都是魏博軍卒。
若是這些士卒也都加入造反的隊伍,其后果實在不堪設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