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還偷了兩匹拉車的川馬,給了兩個機靈的手下,陳相在騾子背上用炭筆手書了兩封蠟丸密信,交給二人,讓他們分別騎馬送往保寧府馬新田處和還在射洪附近的王歡處,告知他們張獻忠大敗的消息。
通往這兩處的道路上,夔州軍探子隊設置了多處聯絡點,可以一站一站接力傳遞,日行四百里很輕松,最遲后日晚間,王歡和馬新田就能看到陳相的密信。
陳相溜得快,趕在大隊潰兵堵塞棧道之前就跑遠了,張獻忠就沒有那么快了,十余萬人的軍隊雜亂無章的擁擠在路上,將大西皇上也擋在了后面,如果不是王尚禮拼死抵擋,用人命扛住了清軍的追擊,而豪格也無心無力一戰就滅掉張獻忠十余萬人,得勝之后沒有下狠心窮追猛趕,張獻忠說不定就折在了南鄭城下。
參雜在一泄如注的敗卒當中,張獻忠灰頭土臉的一頭扎進了金牛道,這條路本是一條小道,寬不過三尺,勉強能容川中特有的獨輪車通行,自三國諸葛武侯北伐開始,就不斷加寬加固,歷經若干朝代,現在已經能夠通行牲畜拉行的兩輪車了。
沿途經過棋盤關、清風峽、明月峽等隘口險關,留下了部分守卡兵力,張獻忠一直逃到了廣元才停下來喘口氣,清點兵馬人數,他又氣得一口老血差點噴出來。
總計十萬的大軍,跟著他一路逃回來的不過四萬出頭,一半多的人不知所蹤,更讓人痛心疾首的是,作為大西軍精銳戰力的御營,僅僅剩下不足萬人,為了給張獻忠斷后,王尚禮把他們當中的大部分人交待在了南鄭城下,連帶著撫南王劉文秀也死在了亂軍之中。這可是跟著張獻忠一路從陜西湖廣打到四川的倚重啊,每一個人都是寶貴的財富,就這么白白的丟了性命。
張獻忠驚魂初定之際,終于迎來了一個好消息,他的義子、安西王李定國,帶著一萬兵馬從射洪趕了過來。
李定國能征善戰,帶的兵皆是宿卒,他的到來,讓張獻忠略感欣慰,他的四個義子,已經死了兩個,孫可望肩膀上也綁著繃帶,帳下眾多都督軍將死的死逃的逃,能用的人寥寥無幾,李定國來得及時啊。
當天晚上,廣元城外七曲山普眾寺,張獻忠的臨時行宮內。
這座廟,是去年張獻忠路過時,偶然入內游玩,發現寺內竟然有張姓題額,與其祖父姓名一致,頓時引以為神諭,將寺廟擴建,作為家廟,好好歡慶了一番。此時再次到此,卻是悲喜兩重天,落魄倉皇。
孫可望和李定國對坐于寺內偏殿,他們奉召而來,等著張獻忠商議軍事。
孫可望袒著半邊身子,箭傷處的白布上紅色血漬斑斑點點,二人相對無言,枯坐于蒲團上,黯然垂頭想著心事。
李定國沉默了半響,抬起頭輕聲問道:“大哥,怎么敗得如此慘烈?我大西軍再不濟,也是百戰雄師,戰將如云,為何一戰即潰?”
孫可望面色因失血而蒼白一片,咬著牙搖頭道:“交戰之前,我也是你這般想法,料那韃子再兇,咱們也不差,兩軍交鋒勇者勝。未曾想韃子居然用盾車攻我,步卒又多重甲死士,直接破了我前軍,前軍一敗,中軍稍亂,韃子騎兵又兩翼夾攻,故而全軍潰敗,再也無力回天。”
李定國皺起眉頭,不敢相信的看著孫可望,只見這位平日里威風凜凜、不可一世的悍將面露愧色,一臉頹廢,感到有些恍惚,這真的是那位馳騁沙場數載,沉穩多智的平東王嗎?韃子究竟有多么可怕,才會把他一戰打成鵪鶉?
偏殿中又靜了下來,二人閉上嘴巴,等著張獻忠的到來。
夜色里的寺廟,寧靜孤寂,廣元城內外殘兵敗卒的喧囂都離得很遠,幾不可聞,唯有山野間的風吹過,帶起院子里的草木蕭瑟聲。
就在這片寧靜中,數聲驚叫響起,伴著婦人和孩子的哭喊聲短促的出現在偏殿外的內院中,孫可望和李定國兩人同時聽到了,大驚失色,此處是皇帝行宮,怎么會有人慘叫?不由一齊赫然站起,拔出腰間長刀在手,沖了出去。
剛闖出殿門,就見滿院宿衛跪在地上,以頭觸地,惶然不敢動彈,而從內院門中大踏步走出一個大漢,披頭散發,橫眉怒目,蠟黃的臉因為激動和惱怒,漲的通紅,手中提著一口大刀,刀刃上鮮血淋漓,觀之令人生畏,卻正是張獻忠。
孫可望和李定國驚訝萬分,連忙還刀入鞘,跪在地上連呼萬歲,心頭卻疑竇叢生,互相偷望一眼,看張獻忠神色動作,似乎剛剛殺過人,此處是行宮內院,住的全是妃子親眷,他殺的是誰?
張獻忠沒有理睬跪在地上的衛士,大刀金馬的坐到偏殿正中的椅子上,將還淌著血的刀隨手丟到一邊,瞪著眼向孫李二人喝道:“愣著干嘛?過來坐下!”
兩人一顫,不敢落座,立于堂前恭敬站著,孫可望貴為監軍,與張獻忠要親近一點,見他自顧自的抓起偏殿里的一壇子貢酒拍開封泥就喝,毫無平日里當皇帝的矜持氣度,心中更覺奇怪,吞了吞口水,壯著膽子開口問道:“父皇,夜間持帶血利刃,不知所為何事?”
張獻忠把酒壇一放,滿不在乎道:“朕把皇后貴妃都殺了,皇子年幼,膽怯號哭,朕也手刃之!”
此話一出,孫可望和李定國如驚雷灌頂,唬得面無人色,同時高聲叫道:“什么?”
“殺了皇后皇子?”
張獻忠皺眉:“叫什么?是朕殺的,怎么了?”
李定國張開的嘴巴幾乎就合不上去,好半天才結結巴巴的道:“父,父皇,這,這是為何?”
孫可望也絕望般的顫聲道:“是啊,父皇,何苦如此?”
張獻忠把手中酒壇猛地一摔,在地上撞得粉碎,芬芳的酒液流暢滿地,一時間滿屋都是酒香。
他雙手按著大腿,抬頭挺胸,滿頭亂發張牙舞爪般,兩眼通紅,如一頭要吃人的獅子,瞪得孫李二人不由自主的后退一步。
“朕乃英雄,縱橫天下,世人聞名,如今戰敗,不可留幼子妻妾為人所擒,徒增笑柄耳,故而朕殺之!”
張獻忠聲若雷鳴,近乎吼叫著道:“你二人亦是朕子,可望年長,終將是世子,朕百年后,可望繼承朕的一切。你兄弟二人,要彼此扶持,永世不得反目!”
孫可望渾身顫抖,雙膝一軟,跪倒在地,淚流滿面的悲聲道:“父皇春秋正盛,為何說這些?勝敗乃兵家常事……”
張獻忠大手一揮,打斷道:“休得呱躁,且聽朕說完!”
“明朝三百年正統,朕與李自成十余年戰事,也未將其取而代之,足見天意昭昭,明朝朱家未必遽絕。朕死,爾急歸明,毋為不義。”他斬釘截鐵的說道:“韃子方外野人,非我族類,如果爾等貪圖富貴榮華,怕死求生,降了韃子,朕在九泉之下也不會饒了你們!”
張獻忠瞪著兩眼,逼問道:“你們答不答應?”
李定國也跪了下去,與孫可望一齊流著熱淚,連連叩頭,砰然有聲的高聲應道:“兒臣謹遵父皇之命!”
張獻忠聞聲,長舒了一口氣,將散亂著從額頭上垂下的長發向后一撩,粗聲道:“好!正事說完了,去,再給朕尋幾壇酒來,與朕共飲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