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一,大同城內喜氣洋洋,張燈結彩,在破敗的城郭中新建起來的房舍已經初見規模,曾經蕭條的街市恢復了往日的繁華,殷勤的小販、大嗓門的商戶和面帶疲色卻帶著笑容的百姓們來往于街頭,鞭炮聲陣陣,嗩吶聲連連,構成一幅從戰亂中初愈的偏安盛景,血腥的戰爭創傷逐漸撫平,從這一點來說,漢族人民堅韌的生命力可見一斑。
一派祥和的氣氛里,城門處人流如織,海蘭珠一行人進城就不那么引人注目了,王歡也沒有刻意迎接,派人引路將她們帶進暫住的官署也就是了。
馬車在大院里停下,簾子掀開,海蘭珠懷著忐忑的心情下了地,院子還能寬闊,足有四五間開間那么大,卻沒有站多少人。
這不像要接自己入室的樣子啊。海蘭珠四下里看了看,雖然房檐下掛著大紅的燈籠,人們腰間系著紅帶,但怎么看怎么像新年應景的模樣,并不是刻意辦喜事的打扮。而且除此之外,連一根紅彩綢都沒有。
院子當中,站著一個年輕人,錦袍方巾,模樣倒是十分的清秀,雖然黑了點,但看上去英氣勃勃,渾身上下沒有玉佩寶劍之類的裝飾,卻自然而然的透著一股說不出的霸氣。
海蘭珠不由得多看了一眼,那男子微笑著看著她,笑容干凈自然,毫無登徒子一般的邪氣,卻讓海蘭珠沒來由的一陣臉紅,她隱約間覺得,這張臉好像在哪里見過。
護送自己過來的族人上前,弓著腰向那年輕男子說話,模樣非常恭敬。海蘭珠又有些驚訝了,這個年輕男子莫非身份高貴,是個大管家一類的人物,不然自己這邊的人怎么會上去搭話?
她不敢過去,因為自己雖然身份使然,卻相當于入敵營的質子,今后生死由天,不能隨意由著自己的性子來。
族人和那年輕人說了幾句,朝自己的方向伸手指了一指,年輕人也看過來,恰好與海蘭珠視線相碰,目光深邃中透著威嚴,慌得海蘭珠趕緊低頭。
怎么這個人這么兇啊?海蘭珠心道,明明長得挺好看的,卻性子這么暴戾,如果給他當妻妾,怕會被打死的。
一想到這里,海蘭珠心里更加不安了,她是旗人,滿漢對立,那個涼國公,今后會怎么對待自己呢?會不會跟這個年輕人一樣兇呢?就他不會害人,可還有個新娶的明國公主啊,她可是正房,自己不過是偏房妾室,按漢人的習慣,就算大房把妾室打死了,也不過受點罰讀點婦德書就完了,遇到婆家后臺大的,連這點懲罰都不會有。
大房是明國公主,還有比這更大的后臺嗎?海蘭珠心里不禁苦水蔓延,
遠遠的,有聲音飄過來,是那個年輕人的聲音:“把人帶過來吧。”
語氣不高不低,卻讓人無法拒絕。
族人答應一聲,返身過來,卻沒有來叫海蘭珠,而是轉到隊伍后頭,提出十幾個捆綁著的人來。
自己的護送隊伍中還有這些人?海蘭珠好奇起來,由于按照禮儀,婚婦要一直呆在馬車里,除了住宿出恭不得出來,所以對押著幾個人混在身邊,海蘭珠并不知情,也沒人跟她說過。
那幾人留辮剃發,卻不是旗人,應該是歸附了大清的漢人。捆他們的繩子勒的很緊,讓他們走路都跌跌撞撞的,也不知這長路漫漫,他們是怎么熬過來的。
“公爺,這就是周奎等人了。”族人向年輕男子恭順的道:“按您的吩咐,三代以內十五歲以上的男子都帶來了,一個不少。”
公爺?海蘭珠貝齒微啟,忍不住輕輕的叫了一聲出來,趕緊伸手捂住嘴巴,眼睛一眨不眨的盯著那人看去,眼神都是驚訝和惶恐,原來他真的就是明國涼國公?自己未來的夫婿?
王歡自然沒有注意到海蘭珠的表情變化,他仔細的盯著跪在地上的人看了看,臉板了起來,數了數人數,然后側頭向后,柔聲對一個全身都罩在一件白色毛皮大氅中的人說了一句。
“應該都在這了,公主,過來認認人吧。”
罩在大氅中的人身材嬌小,輕輕點點頭,走上前來,拔去頭上的頭罩,露出長平公主那張俏麗的面容來,不過此時美人如獄,如花般的臉上沒有一絲表情,冷若寒霜。
她挨個從跪在地上的人面前走過,那些人沒一個敢抬頭看她,垂首顫抖,好像一群待斬的豬。
長平公主慢慢走過,最后在一個白發蒼蒼的老者面前停下來,抿著嘴唇,用仿佛從肺里憋出來的聲音顫悠悠的說道:“外公!”
老者渾身都抖了一下,抬起腦袋,皺紋交錯的臉上淚痕密布,前額剃光,后腦留著一根辮子,正是大明崇禎朝的國丈周奎。
周奎的嘴唇蠕動幾下,想說些什么,卻始終沒有說出來,又低下頭去,方才喃喃的道:“外孫女,你放過他們吧,都是我一個人的錯。”
長平公主閉上眼睛,這句話聽在耳中,仿佛有一只手伸進了她的胸腔,狠狠的捏著心臟,讓她幾乎喘不過氣來,一種難以言狀的痛苦直抵腦海。
至親啊,這就是自己的外公,就是他,把自己的三個弟弟,周奎自己的外孫,包括太子朱慈烺在內,一并告發,交給了清廷,然后活生生的殺死,斷了朱家血脈。
有無數次,長平午夜夢回的時候,從僵夢中驚醒,一幕幕過往繚繞不散,弟弟們被抓出門時的哭喊如影相隨,始終在耳畔徘徊,她咬牙切齒,發誓要報仇雪恨。
多爾袞死了,是被自己的丈夫打敗的,仇人除了親身的外公一家,沒有別的人了。王歡以罷兵為條件,要求清廷交出周奎一家人去,清廷沒有猶豫,干脆的把人交出來了。
“那時候……為什么啊?”長平痛苦的問道,卻沒有眼淚流下來:“他們……是你的外孫啊!”
“我沒有辦法。”周奎低聲說道:“我沒有辦法,如果不這樣做,一旦被旁人告發,我們都得死。”
他抬起頭來,掙扎著向長平公主膝行幾步,用腦袋靠著她的腿,用哀求的語氣哭訴道:“外孫女,你看在你娘的份上,替我們求求情,饒過你的堂兄弟們吧,有事都是我老頭子的錯,都是我的錯!要殺,就殺我一個人吧!”
十余個跪在地上的人一齊哭了起來,其音可悲,其形可嘆,紛紛哀求叫喊道:“姐姐、姐姐,饒了我們吧,我們當牛做馬,來報答你的恩情!”
長平公主目光呆滯的仰頭看天,天上蔚藍,浮云片片,她微微搖頭,輕嘆道:“我娘已經死了,是被我爹親手殺死的……”
言罷,她低下頭,看向了周奎,眼神空洞,毫無一絲憐勉。周奎一窒,繼續哭道:“那也不是我們的錯,是闖孽的錯!殺外孫的也不是我,是韃子啊!外孫女,你可要想清楚啊,我們都是一家人,也是唯一的親人了,一家人不能自相殘殺,不能啊!”
長平公主咬著牙,看著他,身子顫抖起來,臉上抽搐,眼看不能自制了。
王歡及時的走上來,把住她的肩膀,輕輕扭過她的身子,溫言道:“讓我來處理吧,你見著人了,也該去了心病,剩下的事,就交給我吧。”
周奎眼見長平公主被王歡帶走,心知不妙,惶急起來,想要站起身子去追,卻被兩個護衛牢牢按住肩膀,動彈不得,只能帶著哭腔高喊:“外孫女,外孫女,求求你救救我們吧,求求你,朱家就剩下這幾個親戚了,以后就沒了!啊啊啊啊!”
長平頭也不回的走著,白色的大氅裹著小小的身軀,飄來一句話:“周家沒有好人,朱家也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