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營堡?”羅什等人愣了一下:“王爺三思,那里隔這邊幾百里地,一路上反賊無數,草頭王遍地,我等往那邊走,恐怕不妥……”
話中的意思,有沒明說的成分,此刻大軍散了,明軍還在到處追擊,收攏散兵也不大現實,就憑手頭這點兵,能跑那么遠嗎?
多爾袞垂著眼皮,撿起地上的刀:“不然怎樣?大道好走,卻有王歡守著,過去就是死!”
幾人彼此望望,神色復雜,一個蒙古臺吉臉皮抽搐了幾下,拱手上前,大著膽子道:“攝政王,奴才愿為王爺探路,往忻州方向走上一遭,如前路無礙,即引兵回來迎接王爺,如此可好?”
多爾袞看看他,面上無憂無喜,淡然點頭:“可以,你去吧。”
那臺吉歡天喜地,臉上卻強裝出念念不色的模樣,跪在地上朝多爾袞叩了幾個頭:“請攝政王保重,奴才快去快回!”
爬起來,此人就欲走,多爾袞喝了一聲:“慢!”
蒙古臺吉愕然回首,多爾袞揮揮手:“帶我的大氅去,也好有個信物,否則很難讓人信你。”
他的巴牙喇親衛從板車上拿起墊在那里當被褥的大氅,遞給蒙古臺吉,臺吉本能的接過,望著多爾袞,臉色變換,多爾袞過去,親手將大氅捆在他身上,深深的說道:“望你努力,本王身家性命都系于你一身!”
臺吉臉上的肉抖了幾抖,感動得欲哭無淚,嘴里哽咽,又叩了幾個頭,在眾人的目光里帶著手底下的人,跳上馬揚長而去。
戰馬卷起煙塵,落在多爾袞的頭頂,羅什湊近,陰狠的問道:“奴才跟上去,斬了這白眼狼?”
多爾袞搖搖頭:“我們還得靠他引開追兵,且能殺了他?由他去吧,多少能幫我們拖上一拖。”
他將寶刀重新系回腰間,牽起一匹馬,頭也不回的朝小徑走去,口中道:“把馬牽上,山徑羊腸不能騎馬,過了這一段,就好走了。”
眾人魚貫而上,很快的,烈日驕陽下的翠谷中,唯有聲聲鳥啼蟲鳴,不見半個人的影子,那架沒了馱馬的板車,被推下一面山坡,掉落在山澗中消失不見。
……
蘇勒在人影中穿行。
一個身著鐵甲的漢人突然閃到他的面前,揚起手中的鐵叉,狠狠的朝他胸腹間刺來。
蘇勒長刀上揚,架開叉子,漢人明顯愣了一下,沒有想到這個清兵力氣這么大,趁這功夫,蘇勒刀鋒貼著鐵叉的長柄一路削過去,將漢人的兩只手齊根宰斷,漢人慘叫起來,蘇勒沒有讓他痛苦多久,刀鋒帶著飛濺的血珠斜撩,破開了他的喉嚨。
鮮血噴起,漢人倒下。蘇勒看看他身上穿著的鐵甲,竟然是清軍制式的甲胄,不知從哪個清兵身上剝下來的,心頭戾氣多了幾分,挺著刀在尸體上又補了幾下。
甩甩長刀,簡單的抖去血漬,蘇勒停下來,站在山坡上,朝四周看去。
山坡上是一片樹林,樹木茂密,不斷有清兵狼狽竄進去。山坡下是廣袤的平地,無數的人在那里廝殺搏斗,大隊的明軍蜂擁而至,這些人都不是白甲兵,卻比白甲兵還要兇殘,見人就砍,嘴里喊著什么“多爾袞已死”的鬼話。
蘇勒嗤之以鼻,攝政王何等英雄,怎么可能死在這里?
換做以往,這等不入流的土鱉兵,蘇勒五百鐵騎就能橫掃,可惜今日不同往時,大軍已崩,大局已敗,清兵惶惶如過街碩鼠,人人喊打,軍心壞了,撿不起來。
鰲拜的死更讓他心悸,那可是鰲拜啊,數得上號的巴圖魯勇士,他的黃坎肩可是皇太極親自賜予的,無上的榮光,竟然就那么輕易的被爆了頭,若非親見,蘇勒打死也不信的。
現在怎么辦?往哪里去?渾身是血的蘇勒頓感迷茫,只是本能跟著潰散的大隊朝忻州方向跑,白甲騎兵從身邊跑過,拋下一陣陣箭雨,不時有人中箭死去,好像草原上被狩獵的女真人射倒的羊。
躲著箭矢,蘇勒有些奇怪,白甲兵為什么不停下砍殺呢?騎兵對潰卒,簡直如兒戲一樣簡單,他們為什么不這么做呢?
略微的想一想,他立刻明白過來,這是要抄退路啊!
心中凜然,蘇勒疾步跑進樹叢間喘著粗氣,牙齒咬得格格有聲,有幾支箭在他躲進樹林時擦著他的耳根“篤篤”的射進了樹干上,險之又險的堪堪避過。
大清什么時候吃過這種虧?
心頭的恨意如滔天的江河,翻騰不止,蘇勒在樹林里面漫無目的的跑著,不停的超過一個個同樣奔命跑著的清兵,后方不時有慘叫聲驚起,有明軍追進來了。
前方也有喊叫聲傳來,兵器交加金鐵撞擊,有人堵住了前面。
從樹木間望出去,能夠看到,有大隊的白甲兵在樹林那一頭下馬,站定,用月牙斧架起鳥銃,對著樹叢開火,這是夔州軍的騎馬鳥銃手,似乎要順便把逃進這片樹林的大隊清兵剿一剿。
蘇勒站住了腳,竭力冷靜下來,思量著,如果多爾袞在在這種情況下,他會怎么做?
站了一會,他抬頭看看天,亭亭華冠頂上,艷陽正高。
大致判斷了一下方位,他聚攏了一些身邊驚慌失措的兵,朝樹林另外一側跑了。
……
樹林前面,滿達海伏低了身子,雙目赤紅的看著外面開槍的明軍。
他早就命人丟掉了代表身份的巨大王旗,誰知明軍還是認出他來了,前后堵死這片林子。
一聲聲槍響,伴著一個個清兵的慘叫,在樹林里回蕩,鉛彈在樹木間橫飛,迸飛大塊的樹皮,他身邊沒有馬,這林子里空隙狹窄,枝丫橫生,騎馬沒法跑,只能棄馬步行。
身邊的人越來越少,很多人跑散了,很多人被殺掉了。
滿達海被逼得親自揮刀,連殺掉數個攔路的明軍,方才逃到這里,他年少從軍,揮刀殺人沖陣,難不倒他。
林子外面白甲兵有兩百多人,排成兩排放著鳥銃,林子里起碼有一千多清兵,愣是沒人敢沖出去。
窩囊啊,是在是窩囊。
大清勇士的臉都被這幫憨貨丟盡了。
滿達海滿面黑線,指著一個拔什庫:“你,帶人沖出去,為大隊沖破一個口子!”
拔什庫倒是勇猛,站起來領命而去,跟著他的有數十人,吶喊著沖出樹林,一陣槍響,喊聲頓時小了許多,又一陣劈砍突刺的廝殺聲里,喊聲徹底沒了。
滿達海額頭青筋暴跳,這些人都是白巴牙喇兵,一個殺十個明軍都是謙虛的,此刻卻成了別人槍下的雞仔。
他徹底爆發了,這一仗從開始到現在的壓抑如爆發的火山一樣烈焰熊熊,不可抑制,當年在遼東十騎沖潰明軍數百騎的過往刺激著他濃厚的自尊心。
恰好這時,后面有驚叫聲傳來,滿達海扭頭一看,大股的黑煙在叢林間冒起,木頭燒焦的味道由遠及近,該死的明軍,他們在放火燒山!
“都起來、隨本王殺敵!”滿達海長身而起,暴戾的喝道,聲若夏日驚雷:“大清勇士無茍且之輩,殺~~!”
身邊的數十人簇擁著他,沖了出去,遠近各處,都有人影站起,左右都是死,不如博個活路。
林子外面,端著鳥銃的明軍將領眼睛瞇了瞇,他看到了滿達海的動靜,也聽到了“本王”這兩個字。
“是個王爺啊~!”白甲兵們興奮起來,趕緊的放下鳥銃。
“滅虜彈準備!”將領喊道,從腰間摸出了竹筒:“點火!”
鳥銃手都有燃燒的火繩纏繞手腕,保證隨時可以點火開槍,點燃滅虜彈很方便。
“扔!”竹筒飛出。
滿達海奔出樹林時,被明媚的陽光刺了一下眼睛,微微瞇了瞇,朦朧里看到了飛來的竹筒,這東西很厲害,他下意識的想要躲,可是,前后都是人,朝哪里躲呢?
退后一步,撞到了后面沖上來的人,兩人跌在一起,摔了個狗吃屎。
一個竹筒就落在滿達海的眼前,“呲呲”冒著火花,導火索一燒即盡,他伸出手去,想掐滅火頭。
晚了。
一朵紅色的火光乍現,仿佛生命里最后的一朵煙火,盛開在滿達海瞳孔里,迸射、瞬間變成一片耀眼的光。
最后的意識里,滿達海還在想著:哪里出了問題?哪里出了問題?怎么會敗呢?怎么敗的呢?
攝政王會逃回去嗎?皇帝會饒了他嗎?
黑暗降臨,他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