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振彥乃遼陽人,大明天啟元年,后金努爾哈赤破沈陽,曹振彥全家歸降,從此成了當時還是貝勒的多爾袞家養包衣奴才,跟著主子輾轉沙場,立功無數,仗著年輕勇猛,頗得多爾袞的賞識,積功做了漢軍總兵,但是包衣奴才的身份始終未改,如今多爾袞貴為攝政王,曹振彥雞犬升天,更加不會改了。
來到山西,本是跟著多爾袞的,但是多鐸的突然病逝,讓多爾袞匆忙回京,曹振彥卻被留下,作為援兵配給了博洛。
博洛對漢人就沒那么客氣了,長期當炮灰用,曹振彥敢怒不敢言,還得死心塌地的干著,有苦難言。
此刻進退不得,唯有板著腰板硬挺著,腳下卻宛如生了根一般,原地踏步,就是不前進。那盾車仿佛有千斤重,杵在原地,半響都沒有轉動一下車輪。
但這般拖下去也不是辦法,看看明軍兩翼那幾十尊黑洞洞的大炮炮口,想想那可怕的射程,曹振彥就心虛,自己現在距離明軍前陣不過五里地,早就在大炮的射程之內了,大鐵彈隨時都可以砸過來,喀爾楚渾的下場即將降臨到自己身上。
正籌措間,卻聽到身后號角聲驟然響起,粗獷的牛皮鼓聲隆隆襲來,這是清軍進軍的信號。
“大人,貴人們叫我們進軍那!”有親兵驚恐的湊近曹振彥道,半點沒有以前面對南明軍隊時的威風氣焰:“如何是好?”
曹振彥膽子一橫,把頭上的鐵盔正了正,發狠道:“還能如何?大伙兒一起上啊,大炮兇狠,也不過遠遠的發威,近了就打不著了,咱們動作快點,近了身就好了!”
他皮肉發橫的模樣刺激了親兵們,活到這時候的老漢軍誰不是從死人堆里滾出來的宿卒?人人都明白要在戰場上活下去,不怕死才不會死,畏手畏腳的死得最快,于是眾人一齊發喊,推著盾車就開始疾進。
正在這時,卻聽身后又有車輪“扎扎”聲音響起,扭頭一看,只見兩側又有兩隊漢軍推著盾車,疾如星火的追了上來。
那兩位帶隊的漢軍額真曹振彥都認得,一人叫道興,一人叫羅岱,都是左良玉之子左夢庚的部將,投降清廷后一直在河南平叛,此時山西吃緊,也調到尼堪手下來了。
兩人各率漢軍三千,從曹振彥的兩翼抄了上來,同時有騎兵從清軍大陣中趕上,送來了尼堪的王令。
“令曹振彥令漢軍總兵道興、羅岱,率漢軍九千急速前進,攻敵正面,必得戰果,不得有誤!”
“如破陣者,加半個前程,賞銀百倆!”
“如畏縮不前,以貽誤軍機論處!”
道道王令,如催命符般灌入曹振彥耳朵里,他深深的側頭看了看旌旗飄搖的清軍大陣,那里幾乎所有的漢軍戰兵都被派了出來,跟隨尼堪南下的就他們三個漢軍將領,此時都派出來,顯然是要拼命了。
再仔細看看,大陣里有人影亂晃,似乎清軍的死士營也在準備,那些人可是清軍的破陣利器,死士營之后,緊跟著的銳士營多半也要上了。
“王爺這是要硬上啊!”曹振彥吸了口氣,皺著眉頭想道:“為了這石嶺關前的明軍,看來要不計損失了。”
他往后退了一步,把位置讓給了一個親衛,自己閃到人后,然后再次正了正頭盔,彎下腰,把整個身形都躲進盾車的影子里去,扯開嗓門,用盡力氣吼道:“向前!向前!都給我下死力氣推!”
這一聲喝令就像打響了百米賽跑的發令槍,所有的漢軍都卯足了勁、拼命的推著盾車的車架,不管不顧的向前猛跑,那盾車一輛起碼有數百斤重,眾人努力之下,竟然被推得幾乎飛起,車輪在曠野中磕磕碰碰,就像一輛輛坦克般無視一切障礙疾進。
九千漢軍,近三百輛盾車,沿著數里長的寬大正面,奔襲而來。
在兩翼,剛剛被打得找不著北的蒙古騎兵也在蠢蠢欲動,他們糾集了更多的人,正在列隊。
而在清軍大陣里,大量的女真八旗兵也在做著最后的準備,整理弓箭兵器,等待前面的漢軍消耗過明軍的火器之后,就沖上去破陣。
磨刀赫赫,只為砍下王歡的頭。
尼堪和博洛把身邊的所有軍將都派了出去,各自領兵,兩人達成共識,要想破解明軍火器之法,唯有近戰,女真近戰無敵,一個八旗戰兵可抵得上十個明軍,這絕不是吹噓,而是經過生死血戰得出的結論,不但清軍這么想,連明軍也這么認可,甚至連王歡,也不得不承認。
只要近了身,事情就好辦了。
在此之前,耗去多少人命都是值得的,就憑剛剛夔州軍露的那一手,就值得這么做。
而石嶺關上,王歡卻站得筆直,扶著城墻上的石頭垛口東張西望,一點沒有緊張的色彩,準確的說,還有些喜形于色。
“好啊,終于忍不住了嗎?我原以為還會再試探一番呢。”王歡嘴角微微抽動,竟是壓不住的笑意:“尼堪這人倒是果斷,寧可把手頭的炮灰都耗在這里,也要擊敗我嗎?”
他輕輕捶了捶石砌的垛口,笑道:“太看得起我了,不過換做我是他,也必然這么做。”
馬萬年再次緊張無比,站得高看得遠,從他的視角看出去,面前的戰場上,密密麻麻的盾車宛如排隊沖來的大象群,遮擋住了身后躲藏著的諸多清兵,而更遠處,旌旗下的大批清兵也結陣完畢,開始緩緩前壓,各種顏色的罩甲方陣如一個整體般慢慢移動,與前面的盾車陣保持著數里的距離,恰好在明軍炮火的射程之外。
這種沖擊模式,讓他略有不解,瞧瞧表情詭異的王歡,馬萬年忍不住開口問道:“侯爺,韃子前后軍陣相距這么遠,有什么用?難道他們不知道我們大炮的厲害嗎?等前面的盾車被我們擊潰,后陣的清兵沖上來的時候,我們的大炮已經準備完畢,完全可以再次擊發啊。”
王歡的指節在石頭輕輕敲擊,沉聲道:“韃子當然知道,前面的盾車的確是炮火,后面的清軍也是破陣的主力,不過兩者之間不得不距離這么遠,否則我們的炮就能直接射擊到他們的后陣了?!?
“他們距離這么遠,只為避開我們一炮穿兩陣,所以,在盾車之后發動突擊的,不是后陣的步卒,而是兩翼的騎兵。”
“盾車吸引火器,騎兵跟隨沖擊,一波箭雨擊破車陣,然后后陣的死士營恰好接陣,他們才是破陣的王牌,女真兵近戰無人可敵。這時騎兵襲我兩翼,三面夾攻,這三板斧下來,普通的軍隊再強也得崩盤,尼堪不愧是宿將啊,努爾哈赤練出了不少高水平的族人?!?
王歡語氣平靜的說著這番話,好似再說一件跟自己漠不相關的事。
馬萬年愈加緊張了,他想了想,又欲開口,卻被王歡揮手堵住了嘴。
“不要吵鬧,且看著吧?!蓖鯕g肅容起來,無比端重:“我夔州軍天下無敵,此戰是我們揚名之戰,此戰之后,全天下都會知道,野戰無敵的招牌,應該掛到我們的門口了。”
關城之下,軍陣之前,李廷玉和馬新田面容凝重起來,兩人相對抱拳,互道珍重,然后策馬離開,奔赴各自的位置。
嚴明德的手,已經離開了腰間長刀,他瞇著一只眼,雙手抱著炮筒,仔細的通過炮身上標尺,估算著距離。
松散的夔州軍鳥統手身后的車陣中,一架架身管又短又粗,仿佛一個個大木桶般的轟天雷,被抬了出來,放到了車陣前挖好的淺坑里,穿著藤甲白袍的車營軍士,小心翼翼的抱著一個個大藥包,走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