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鳴圖聞言,不覺愣了一愣,在他看來,剛才那一番長篇大論,正氣凜然,又有利益蠱惑,王歡應該聽得熱血上頭、立馬拍板即刻出兵才是,卻不料這個看上去年輕得不像話的侯爺如此穩重,話也不搭,直接就要送客。
“這個,侯爺,朝廷有敕書在此,催促各路兵馬馳援山西……”馬鳴圖還想再盡一把力,抬出南明朝廷來了。
王歡冷然瞟了他一眼,轉身不再理他,坐回了椅子上。
馬萬年踏步上前,臉上帶著似笑非笑的表情,抓小雞般的抓著馬鳴圖的胳膊,一邊說著:“馬公公這邊走。”一邊拖著他大步出門,馬鳴圖話還沒說完,胳膊上就吃痛,“嗷!”的一聲叫了出來,被拖出門外去了。
沒了太監,廳上靜了下來。
王歡皺著眉頭看向眾人,表情嚴肅,將捏在手中的那張畫拿出來復又看了一遍,將其隨意的扔在桌上,開口道:“大家是不是認為,我們如今兵強馬壯,戰無不勝,大可趁著山西混亂,韃子被姜瓖牽制,趁熱打鐵,出潼關去收復山西,為將來光復北地打下基礎?”
眾人彼此對視,相互間從眼神中看出都是這么個意思。
李廷玉一直沒說話,這當兒摸一摸大胡子,向王歡開口道:“我們都聽大人的,大人說去得,我們就抄家伙上,干他娘的;大人說去不得,我們就安心操練兵馬,靜待將令。”
李定國立刻附和道:“李將軍說得不錯,馬鳴圖是帶著目的過來的,他當然希望我們能立馬去解山西之圍,但山西如今大軍云集,一旦過去如龍入虎穴,那就不是吳三桂之流了,而是東虜八旗精銳,沒有充分的準備,貿然出兵勝算不大。”
兩人的話像事先商量過一般默契,即強調了王歡的權威,又道明了馬鳴圖的小心思,三言兩語間即將眾將心中掀起的激情按了下去。
王歡并不意外,李定國的反應極快,智商極高,當然能巧妙的道出殺入山西的風險,于是他接口說道:“兩位說得有理,諸位,韃子兵鋒不可輕視,當年薩爾滸、松山兩場大戰,我大明精銳盡出,可謂舉國強兵齊聚遼東,卻大敗而歸,我義母的白桿兵也折在了渾河邊上,其狀之慘,不忍復述,我們要面對東虜主力,就必須做好萬全的準備,戰必勝、攻必克,否則萬一敗退,那就是一瀉千里,辛苦打下的陜西保不住不說,整個西北都會喪失,我們只能退回四川老家,守著劍閣苦苦支撐。”
眾人面色轉白,剛才一門心思的被馬鳴圖帶入到收復河山的壯志凌云中去了,忘了思考如果失敗的后果,細細思量,那太過可怕了。
李廷玉想了想,沉吟道:“大人所言,是要分析東虜戰法,為將來迎敵對陣,想出一個可靠的應對之策,可是如此?”
王歡點頭:“對,就是這個意思,我們之前對上的,都是漢軍和蒙古人,女真八旗戰兵基本上沒有正面野戰過,不是如劍閣般我們仗著隘口堅守,就是如攻西安般將韃子堵在城內炮轟,他們的戰斗方式是否有所不同,為什么之前朝廷官軍對其作戰會一敗涂地?大家都說來聽聽。”
說起這個,在場的人,大家都把目光投在李廷玉、李定國兩人身上,論起和女真八旗交戰,他二人最有發言權了。
李廷玉身為川軍老將,大半個中國都跑遍了,與清軍大大小小的戰斗近百場,他當仁不讓的先開口了。
“說起韃子的野戰能力,的確狠辣得很。”李廷玉目光深邃起來,仿佛回到了烽火連天的戰場上:“在遼東,在山東,在河南,一直到最后退到江南,我與韃子前前后后廝殺過不下百次,幾乎次次敗北。從無勝績,說起來都丟人吶!”
“蒙古人打仗,喜歡騎著馬流竄,來去如風,他們步卒很少,不善火器,只要地理得當,普通的長槍陣即可克制。而漢軍分兩種,一是投降過去的原大明官軍,二是漢軍八旗。前者沿襲了明軍戰法,喜歡用火器,對陣時先打一陣再說,后者基本上就是學的滿八旗戰法,逢戰分前后戰陣,死士在前,銳兵在后,騎兵更次之,一旦我們軍陣有所松動,立刻全力沖擊,生生的撕開口子,直到完敗。”
“而女真八旗,更為強悍,死士營都是野人女真出身,作戰身披重甲,悍不畏死,又躲在盾車之后,彈矢不能阻擋,往往在鳥統擊發的煙霧繚繞中如惡鬼般破煙而出,手持利刃大砍大殺,直接破去我前軍;緊隨其后的銳兵營接著沖擊我中軍,兩側騎兵掩殺,這三板斧一下來,大明官軍基本上就沒有能挺住的了。”
“不過女真人雖強,這套戰法破解之法卻也不難,只要士卒敢戰,面對肉搏廝殺勇于迎擊,死戰不退,針尖對麥芒的硬碰硬,不管他死士營還是銳兵營,都無法寸進半步;至于騎兵,同樣無法對嚴陣以待的步兵方陣無可奈何。”
“但我大明官軍,盡皆羸弱不堪,休說銳兵營,光是死士營的沖擊就能沖垮全陣,往往鳥統開火之后,不能阻擋敵軍就會土崩瓦解,見血如婦人般驚恐,哪里有絲毫血性。軍將更為不堪,一敗即先逃,縱然部卒有心殺敵,奈何主將先跑軍心潰散,誰還會硬挺著殺敵?故而一戰即潰,一潰即散,還發生過兩軍對陣,韃子兵只不過擊鼓吹號,我們的人就開始逃跑的事,說出來都丟人吶!”
他說一段,就憤懣的吐口唾沫,待他說完,滿地的口水讓他身邊一圈青磚地面濕溻溻的,宛如下了一場雨。
站在他身邊的孟知雨和馬新田,悄悄的站開了幾步。
王歡假裝沒看到,向李定國道:“定國當年也同韃子交鋒多次,可以說說看。”
李定國道聲是,道:“清軍作戰,在入關后因為八旗人丁關系,不再如遼東那般將女真旗兵充作主力,而是驅漢人降卒在前,八旗漢軍在后,而蒙古八旗再后,女真八旗作為督戰隊一類的存在,穩穩的居于最后,如此一來,對韃子自己人的損耗可以降到最少,而沖在前面的,多是降卒。”
“韃子野戰,必然盾車開路,盾車乃堅木所制,上裹牛皮,冷水潑之,水火不侵。沖陣的死士營躲在盾車后面,鳥統弓箭皆不能破,清軍可大膽的抵近我方,然后貼身肉搏,這種廝殺最為慘烈,而死士營甲厚刀快,又悍不畏死,往往能將我方堅陣破開,殺出血路,這時候只要軍心稍動,就會滿盤潰敗。”
說到這里,在場的人都聽明白了,女真八旗的野戰方式,與吳三桂之流大同小異,都是步卒死兵沖陣,兩翼騎兵合圍,最后憑借強大的中軍銳卒一舉定輸贏。
這套戰法中規中矩,并無出奇之處,強就強在軍隊素質,大巧若拙,女真士兵優秀的個人武技,將這套戰法發揮得淋漓盡致,加上明軍羸弱的應對,方才將清軍戰力捧上了天。
馬新田板著撲克臉,罕見的發言道:“如此說來,我們的轟天雷和滅虜彈,正是韃子的天敵。他們最有威脅的騎兵和重甲步卒,也許能趁著射擊填彈的間隙沖破鳥統兵的射殺,但他們無論如何也不可能躲過轟天雷跟滅虜彈!”
眾人盡皆點頭,面露喜色,撲克臉說的不錯,轟天雷連城墻都炸得開,更不用提盾車了。至于騎兵,在靈活的滅虜彈面前,也只能遠遠避開。
廳中又一次興奮起來,大家都覺得這回勝券在握了。
但是王歡立刻就潑了一盆冷水,澆滅了大伙的熱情,讓他們的笑容僵在了臉上。
“如果韃子用紅衣大炮打我們呢?”王歡緩緩的說道:“紅衣大炮一炮射程五里地,我們的轟天雷才射多遠?他們的弗朗機炮都比轟天雷射的遠,剛才馬公公說了,清軍炮營鋪天蓋地,連大同城墻都被轟開,可想而知炮的數量不在少數,我們有炮,他們也有炮,兩邊對戰,我們占不了便宜。”
他將放在桌上的畫復又捏在手中,捏得很緊,口中恨恨的說道:“無炮不成軍,我們也得有炮,而且是長程大炮,比轟天雷打得更遠,方可保得萬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