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鋪上已不見了人,被子疊的整齊。
寧念是在朝陽穿過窗口照進房里時醒來的。寧念側(cè)身躺在床上,盯著那被子發(fā)了會兒呆。
她知道他是出去打獵了,她昨日就看著他給新做的弓箭磨砂。
心頭那點復雜的情緒讓寧念有些不安。
她不明白自己這是怎么了,怎就因一個晏川,心就不復以往的平靜了,明明之前面對他的時候,都沒有這種感覺。
寧念有些心煩的閉上了眼。
不能讓他再在這兒待下去了。寧念心想。隨即又感覺有些無力。
她從來不是個強硬的人,晏川當初就是捏準了她這一點,才死皮賴臉地留了下來。
罷了,走一步看一步吧,大不了她走就是。寧念嘆了口氣,起床洗漱。
下午未時過半的樣子,晏川帶著米糧、魚肉和布料回來了。
“念念,晚上給你嘗嘗我烤的魚。”晏川笑著拎了拎兩條大小差不多的雨,嘴角的弧度似一鉤彎月。
“嗯。”寧念繡著手中的帕子,淡淡的應了一聲。
傍晚的時候,晏川在院子里擺了堆篝火,將魚剖膛破肚掏了內(nèi)臟洗凈之后再用削尖的木棍穿好放在一邊,還拿了些簡單的調(diào)料,搬出小矮凳坐下,生起了火,準備烤魚。
寧念坐在桃樹的樹杈上,安靜地眺望著落日下的遠山,看血紅的夕陽一點點沉淪,天幕一點點變暗。
晏川的魚很快就烤好了。魚皮焦酥,魚肉細嫩,光看著就讓人胃口大開。
在晏川期待的目光中,寧念吃了一口,頓時鮮味蔓延了整個味蕾。晏川問她好不好吃,她點頭,晏川立即就眉開眼笑了。
“我以前和那些世家子弟出門玩,遇到一個老翁,他的魚烤的很好吃,就有人想要請他去府里當廚子,但那老翁拒絕了。然后我就去向他請教,自己烤來吃。”
晏川看著篝火的火焰,嘴邊有清淺的笑,“我本來想學好了烤來給你嘗,但總也烤不出我自己滿意的味道,就一直擱著了。”
他輕聲嘆息,“這么多年過去,初時不懂的一些事,漸漸地就開始懂得了。很多事并不一定要做到最好,而是要在最早最合適的時候拼盡全力去做,若是錯過了,做得再好也是徒勞無功……
念念,我好高興,我在錯過之后還能有一次重來的機會,你不知道,世間有多少遺憾,錯過了便是永遠,再也重來不了。”
“我終究是幸運的。”他笑看著她。
寧念沉默地啃著魚,篝火的光映在她臉上、眼里,鍍了一層暖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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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洞里水聲滴答,火把的火苗隨風輕動。
楚鏡卿百無聊賴地蹲在地上拿棍子戳著籠子里他捉的老鼠。
老鼠被他戳得在籠子里打轉(zhuǎn),實在受不了,小爪子扒著木棍齜牙咬了下去,楚鏡卿拔棍子,沒拔動,一人一鼠玩起了拔河。
一旁站著的幾個侍衛(wèi)看著這位在此玩了一天老鼠的小國師,甚是無語。
有說話聲由遠及近。侍衛(wèi)們朝來人行禮,齊聲道:“將軍,應國師!”
楚鏡卿聞言,抬頭看了看正走進來的人,放下木棍起身,喚道:“父親,老師。”
來的兩個男人,長著絡腮胡的是楚歲安,他的父親;穿著深色法袍的是應潮,他的老師。兩個人正在討論著,聞言看了看楚鏡卿,微笑著點頭。
楚歲安道:“進里面些說。阿鏡你也過來吧。”
楚鏡卿點頭,跟著進了山洞的更里頭,那里是他們安寢的地方。
“祝禹暴露被剿,連帶著我們也險些被連累,所幸我們發(fā)現(xiàn)及時,不然就要被那龜孫子給害了。”
楚歲安在粗制的石床上坐下,“祝禹一向治下不嚴,這會兒被下屬弄得個身首異處也就算了,居然還出了個心性不堅的出賣消息。想祝禹也是個精明的,這會兒出了這檔子事,怕是要被同族的罵個狗血淋頭了……”
應潮在石桌邊坐下,輕嘆了口氣,“祝禹是個精明的,只是也有糊涂的時候,那個與他早逝發(fā)妻長得極像的義子就是他的糊涂。造化弄人罷了……”
楚鏡卿站在一旁聽著。
他們談到的祝禹就是前陣子被人朝太子晏峻剿滅的羽朝殘留勢力之一,他昨晚從寧念的木屋回來后,楚歲安和應潮早已出去,據(jù)說是祝禹那邊一個小頭領被酷刑折磨之下出賣了消息,兩位是去挽救的。
羽朝的殘余勢力,也就是人們口中的翼族余孽,看似分散,各自獨立,但其實都是有聯(lián)系的。
不過雖然有聯(lián)系,但也只有各自的最高層知曉每個勢力的大致情況,祝禹那邊那個小頭領一叛變,別的勢力怕是都會遭殃,也不知祝禹是怎么搞的,竟讓一個小頭領知曉了這等重要消息。
楚歲安和應潮又聊了幾句,眉宇間有淡淡的憂色。楚歲安看了看自家兒子,開口問:“阿鏡,前些日子讓你去探一探那個女子的身份,你可探出來了?她可是玄翼長公主?”
前些日子楚歲安和他在安源鎮(zhèn)上看見了一個女子,身量和氣度像極了一位故人。楚歲安欲派人去查探,楚鏡卿閑得無聊就自告奮勇地去了。
其實不用查探,楚鏡卿已經(jīng)確定了那女子是誰,出于某種隱秘的心思,他決定隱瞞,于是搖了搖頭,道:“父親怕是看錯了,那女子就是個普通的村姑,哪能是什么長公主?”
“不是?”楚歲安略有些失望,“不是就算了,就不浪費時間了。”
楚鏡卿心頭略松了口氣,轉(zhuǎn)頭卻見自己的老師似笑非笑地看著他,不忍有些心驚。
但應潮只是看了他一眼,沒說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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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光點點,圓月漸漸爬上樹梢。
月上中天的時候,寧念忽然睜開了眼,看著窗外沐浴在月華中的天地,眸色逐漸凝重。
十五月圓夜。她竟把這事忘了。
后背傳來的異樣的感覺漸漸強烈,有什么東西就要破出來。
寧念慢慢蜷縮起身子,咬著下唇,臉色逐漸變得蒼白,呼吸也漸漸沉重。
腦海里浮現(xiàn)狂舞的火苗,仿佛又回到了五年前。
想起那戰(zhàn)火紛飛的夜晚,想起雙翼被擊穿的痛感,想起手持弓箭的少年那熟悉的面孔陌生的冷笑,想起她墜落的火場……
想起了記憶中那個總是帶著溫和笑意的兄長,將她一步步拖離火海自己卻被火舌吞沒……
心中痛到無以復加。
地上睡著的晏川似有所感,睜開了眼,抬頭看著床上蜷縮的寧念,坐起了身子。
“念念,你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他說著,起身走到床邊,關切地看著她。
寧念死咬著下唇,不說話,光潔的額頭上慢慢滲出了細密的汗水。
晏川急了,點亮了床頭的油燈,彎腰探身就要去扶她。寧念往床里挪了挪,沒讓他碰自己。
“你……出去……”她喘著氣,咬著牙艱難地出聲。
晏川滿臉憂色,伸手還要去碰她:“念念,你怎么了?”
那種鉆破皮肉的痛感越來越強烈,寧念渾身都在顫抖。
“出去!”她竭聲嘶吼,本就沙啞的聲音這會更似是什么野獸的低吼,在寂靜的夜里格外刺耳。
晏川的手突然就頓在了半空。
羽刺鉆破皮肉,從她脊骨兩側(cè)鉆出,一點一點,連帶著衣料也刺破。
寧念的下唇被她咬得鮮血淋漓,冷汗不要錢似的直往外冒,后背也染上了血色,銀白從發(fā)根開始一點點地蔓延,猶如凝結(jié)的寒霜。
晏川看著自她后背漸漸冒出的黑色殘翼,眸光凝滯。
曾經(jīng)**的羽翼,此刻卻是殘缺不全,黑色的羽毛僅剩幾根立在翅上,翅上露出的皮肉也是傷痕累累,無力地耷拉著,像是深秋里零落的殘荷。
殘翼停止了生長,寧念的身子仍舊蜷縮著,隨長短不一的呼吸起伏,冷汗打濕了衣裳,浸濕了身下的床褥,發(fā)髻半散,銀白的發(fā)如上好的白緞鋪在塌上。
晏川呆滯的看著那雙殘翼,眸中漸漸蒙上了一層死灰。
晏川的心在滴血。
他以為她臉上的疤,嘶啞的嗓子和清貧的獨居生活就是她這些年來受過的全部苦難了,可現(xiàn)在看著那雙殘翼,他整顆心都涼了。
翼人的羽翼可以說是翼人的命脈,翼折,翼人的半條命就沒了,比初生的嬰兒還要虛弱。
晏川不敢想象,她到底是經(jīng)歷了什么,她的羽翼才會變成這般模樣。
他不知道,他什么也不知道。不知她的臉和嗓子是如何被毀的,不知她的羽翼是如何變成這樣的,不知她究竟是怎樣流落在此處的……她受的苦難,他一概不知。
心痛到窒息。
床上蜷縮著的女孩仍在喘息,卻低的像是隨時要斷。
寧念慢慢地坐了起來,屈起雙腿,抱著雙膝,靠著角落的床柱,閉上了眼。
“北燁,我哥哥,”她開口,聲音低得猶如微風拂過,“他把我從火里拖出來,用禁術,變成我的模樣,用他自己的命,為我換來了十年生機,代我死在了火海里。”
她的語氣依舊平淡,仿佛在講一件與自己無關的故事,可晏川卻一字一句聽的肝腸寸斷。
“我的死活,我從未在乎過,在以前,任何人想要,拿去便是,我沒意見。可現(xiàn)在,這條命已經(jīng)不是我的了。
哥哥說要我好好的,所以我就把自己照顧好,不凍著,不餓著。縱然天寒地凍,浮萍亂世,我在這兒好好的就夠了,什么也不奢求。
十年的時間過了一半,我仍好好的,就這樣挺好的不是嗎?”她緊了緊手臂,小小的一團像只貓兒。
晏川伸出的手,終究是無力地垂下了。
“過去五年,加上往后五年,都是我拿哥哥的命向上天換來的壽元。羽朝已滅,我翼已殘,無甚價值亦無甚危脅。
晏川,我只想平淡地度過這最后五年的時光,請你放過我。”
……
晏川不知自己是如何度過的那個夜晚,寧念亦不知自己是怎樣呆坐到殘翼收回,白發(fā)回青。
晏川走了。
寧念蜷縮在床邊,呆滯地坐了一天一夜。
……
“念念,要好好的……”
記憶中的人帶著溫暖的笑意。
“我一直都好好的,哥哥,”
寧念輕聲呢喃著,手撫上了心口:“只是這兒有點痛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