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徑通幽,青石小路伸向碧色掩映的院落腳下,如同美食財寶一般誘惑人心。
悠揚的琴聲飄在傲雪閣上空,乍聽似天外之音,細聽又如傾訴之聲,撒加飲著琴聲,幾盡忘我,推門而入方注意看到室中盤膝而坐的少年,那一身耀眼的火紅猛灼著他的雙眼。
少年見了他,當心一劃,終了一曲,站起身來,笑容可掬地道:“陛下大駕光臨,小弟何其榮幸!”
撒加淡淡道:“裕陽王竟有此等琴藝,朕還真是看走了眼!”
米羅眨一眨眼,道:“朝陽帝國的大琴家王室中便有數位,小弟的雕蟲小技,如何入得了陛下高眼!”
撒加不動聲色,草草掃了眼米羅彈奏的琴,道:“聽說此琴乃一名士贈予令兄的,名貴不下于雷威春雷,蔡邕焦尾,如今聽來,果然是神品!”
米羅笑道:“此琴于加妙來講,無異于身家性命,他若非疲于亡命,斷不會將此琴拋下,故而我實該多謝陛下的‘贈琴’之恩!”
撒加臉色驟變,指節剎時握到發白,而米羅卻一反常態地走過去,挽住他道:“瞧,我又惹我的皇帝二哥生氣了,我總是不會討你喜歡!再若這樣‘不知悔改’,日后的皇后嫂子怕是也要嫌我的!”
撒加轉臉看他,訝道:“你已知道……你……你不高興?”這城府深沉,智勇雙全的帝王,突然之間竟似連話也說不清楚了。
米羅又是一笑,道:“我高興,怎么不高興?俗話說,不孝有三,無后為大。子嗣太盛固然易發兄弟鬩墻,但膝下無兒卻又是另一種禍端的源頭,希露達也好,薩娜也好,與你都算門當戶對,怕只怕,兩個女子真正對上了,你這個皇帝夾在中間,不好做人呢!”
撒加心里一揪,不自覺地輕攬住米羅道:“這算是……真心話?”他本想說“你不喜歡的話,我可以將婚期延后”,但話到嘴邊卻又改了口。
米羅仰起頭,使勁咬咬牙,瞇起眼睛笑道:“我已經讓你信不過了?”
撒加突然發現這少年的笑笑在了眼睛里,這笑容也不知怎的,竟讓他有忐忑不安之感。
米羅見撒加不答話,便向他懷中擠了擠,道:“我記得我三哥說過,和你站一起,總會自慚形穢,雖然不愿承認,但我卻不得不說我亦有同感!你是黑夜里走山路的人生起的篝火,而我們只是熒熒一點的螢火蟲,但是撒加你知道嗎,你正是要靠這火一般的才華去做好你的皇帝,做一個光耀古今的偉大帝王!”
他壓下自己并不明顯的嗚咽,道:“我盼望有一天,后人談起你,會說‘秦始皇算什么,漢朝的武帝,光武帝又算什么,貞觀之治算什么,開元盛世又算什么!我盼望你是最強的,最好的,這樣那些為你犧牲的被你犧牲的人也就不枉了!”
撒加只靜靜地聽著,直聽到他忍不住將手指插進米羅的頭發,微微用力捧住他的頭,直聽到米羅身上火燙的溫度傳到他身上,令他注意到米羅只罩了件極薄的紗衣。最終,他沖動地低下頭去,兇猛地吻米羅的嘴唇,他也不知道他究竟是太愛他了還是已經不再愛他了。
“撒加,你愛費伊嗎?”春意漸散時,米羅空洞地問。
“我不知道!”撒加知道自己沒有說謊,因為這本就是連他自己也感到迷茫的問題。
“那么……你……還……愛我嗎?”米羅斷斷續續地問出似乎“蓄謀已久”的問題,但那冷淡的語氣卻又有那么股漫不經心的味道。
“我不知道!”撒加翻了翻身子,仍然認定了自己的話“發自肺腑”。
“哎!”米羅用很愉快的聲音嘆息一聲,幽幽地道:“冬天什么時候來呢,只有當天氣冷的時候,才能體會大伙兒圍在一起烤火的妙處,那時侯沒有猜忌沒有陷害,也沒有皇位,每個人都是清清白白的!”一瞥眼,他看到撒加的肩膀加快了聳動,知道自己又戳到了他的痛處,忙移開話題道:“我有時候會想,如果我朝也有一位司馬相如一般的人物,會不會也出一位陳阿嬌一般的皇后呢。若得阿嬌,當以金屋貯之,果真是美麗開始的,多慘烈收場。其實陳阿嬌何需幽怨,又何必幽怨,她后面的衛子夫,李夫人,鉤弋夫人,哪個不曾寵冠一時,可笑到最后的可能只有李夫人一人,這‘一顧傾人國,再顧傾人城’的女子,她的美貌固然是舉世無二的,而她的聰明卻也是尋常女子望塵莫及的,她算是把男人從骨子里看透了,到死都不讓武帝劉徹看她久病以后的模樣,因為她知道劉徹看到以后非但不會同情她反而還可能嫌棄她。所以孤獨地死去固然凄涼,卻能讓那個只愛她容貌的君王永遠記得她!雖然這‘記得’在我輩眼里也許毫無意義,但我仍不得不佩服她的通靈!”
撒加本已乏了,但聽得米羅發出這一通莫名其妙的“牢騷”,又忍不住轉過身去,皺眉道:“你想說什么?你想拿我比那負心薄幸的劉徹是嗎?你大可把心放到肚子里,只要你不遺棄靈韻,我也絕不會讓希露達和薩娜傷心!”
米羅的臉一下子變得慘白,他一生之中從未受過這樣的刻薄,他勉強揚了揚嘴角,道:“你太多心了,我絕沒那樣的意思,我只是想提醒你,女人的心計有時候也是很厲害的。你莫要忘記希露達和薩娜都不是普通的女人,希露達是高成王的愛女,米伊美的同胞姐姐,高成王對你有擁戴之功,你不好得罪也不能得罪,而另一邊,薩娜是隴西公甥女,你立她為妃,顯然是對開國功臣的恩典,所以這一邊同樣是得罪不得的。但兩女同侍一夫,哪可能不起爭斗,希露達機智不讓須眉,你是知道的,薩娜雖不及希露達聰明,可據艾奧利亞講此女性情甚是剛烈,在隴西公面前也是說一不二的,隴西公對這個外甥女又視若己出地疼愛縱容,試問她若是受了委屈,你的江山還能牢靠嗎?”
撒加悚然而驚,愧疚之情集聚在心,兇猛地叫囂著,幾乎就要沖破他的喉嚨,但他忍了又忍,最終只是伸手撫了撫了米羅的頭發,柔聲道:“你該睡了,你再這么勞心,就真的剩不了幾兩肉了。”
米羅卻用力搖頭,亢奮地按住撒加的胳膊,高聲道:“不,我還有話要對你說,你可知我為了在你大婚之日賀你一曲,練了多少個日夜,我本是不喜歡這樣的風雅的,但彈了這么多日子,我才明白,琴是要在有心事的時候彈的,彈出來的音里是記入了情緒的,我以前不懂,我真的不懂……”
“你……”撒加似是突然想了什么一般,猛地抓過米羅的一只手,借著微弱的燭光,但見原本修長的手指已被無數的繭子,傷痕覆蓋,撒加這才明白為什么在之前那樣熱烈的歡愛中,都一直是他抱著米羅,米羅卻不抱他。
撒加搖著頭貼過去,摟緊那顫抖的少年,反反復復地親吻他的眼睛,米羅知道自己并沒有哭,但淚卻不由自主地流,他想最后問一次,撒加,你到底還愛不愛我。但細一思量,卻不想要一個逼問出的答案,他空洞地承受最溫柔的吻和擁抱,在撒加最動情的時候推開他,“這下該換我勸你歇下了,別讓高成王的對頭們有機會挑眼。明天,我會好好和你喝幾杯,不,該是幾壇才對,還有我的皇后嫂子,我也該敬她幾杯!”
說罷,米羅掙脫了撒加的懷抱背過身去,撒加愣了一會兒,才將兩只手收回來。睡意很快地封閉了他的思緒,隱約間他仿佛聽到極輕的咳嗽聲和吸氣聲……
翌日,恰是個陽光明媚的好天,與那滿朝的喜氣剛好呼應。
諸禮已畢,撒加傳旨擺宴,文武親貴擾攘擁進排云殿,拜過帝后,各自落座。
朝陽大帝神采熠熠地站起身來,反復幾次“不拘禮數,但求盡興”,讓整殿的熱烈氣氛逐步升至最**。
裕陽王亦顯得興奮異常,對敬來的酒不問出處,不尋來源,一概酒到杯干,一掃往日的桀驁冷淡。眾人見狀,不免爭相逢迎,更有年輕的好事者借著酒勁,從旁起哄,酒氣漸漸彌漫整個排云殿。
喝到酣暢時,米羅令人擺上矮幾端上琴,自己正對著撒加和新后希露達坐下,手指到處,琴聲清亮,彈得卻不是撒加前日聽到的曲子,而是一曲《鳳求凰》,琴藝之精,連大琴家米伊美也不禁暗贊,曲終,殿內的歡笑之聲再度歸來,幾乎無人注意到米羅已站身來,端了酒杯直奔撒加而去。
一只腳踩著第一階臺階,米羅沖撒加含笑道:“二哥肯讓小弟到跟前敬杯酒嗎?不碰一碰杯,這酒喝得還真沒意思!”
撒加自然再也沒法安坐,忙起身示意米羅上來,米羅疾步而上,先與撒加輕輕碰了杯,而后恭然說道:“愿陛下千秋萬載,永享天下!”
酒隨余音盡。
撒加怔了一怔,壓低了聲音道:“你……醉了!”
米羅抬起頭來笑道:“我醉了?”那一雙幽藍的眼睛依舊迥然有神。
撒加喃喃地反問:“你沒醉?”
米羅冷笑一聲,道:“身已醉,心卻未醉,頭腦也極清醒!”
撒加眼神一凜,道:“你莫非是故意來找茬的?”
米羅舔著嘴角笑道:“豈敢豈敢,你我之間的兄弟情誼大可來日再敘,小弟今日是特來和嫂子親近的,二哥莫非不肯引見嗎?”
撒加又是一怔,自覺完全被米羅的話縛住了手腳,但當此情形,卻也只得默許米羅繞過桌子,去敬希露達。
一抹難以琢磨的笑迅速掠過米羅的臉,希露達早已站起身,舉起了酒杯,輝煌的燈火為那張絕色的臉添上無盡的嫵媚,就連米羅也禁不住感嘆,娶了這樣的女子是男人最大的福氣。
米羅微笑著舉起酒杯,道“小弟也跟嫂子討個碰杯,嫂子肯賞臉嗎?”
希露達嫣然笑道:“誰敢駁了咱們六弟的面子!”
眼看兩只酒杯就要碰在一起,突然卻有一道寒光自撒加眼前閃過,撒加暗叫一聲不好,伸手想去抓米羅的手腕已然不及,危機關頭,他只得攻“敵”之不得不救,于是銀河星暴夾著勁氣在電光火石間已沖向米羅,撒加深知米羅只有兩種法子可以避開這一擊,一是向后仰身,二是向下俯身,而無論他采取哪種法子閃避,都可緩出一定時間令他救下希露達。
但撒加卻又一次錯估了米羅,錯估了整件事情……米羅并沒有躲閃,撒加一時間并不清楚他不躲閃到底是不曾察覺,還是怨念太深,非要置希露達于死地。
他聽到米伊美撕心裂肺的呼喊:“不可!”,他了解米伊美何等關心他姐姐的安危。
他聽到匕首掉落在杯盤上的“叮當”響聲,他知道一場變故的兇器最終也能如塵埃一般落定。
他聽到滿殿的驚呼聲,叫喊聲,議論聲,他知道人們為什么不敢靠近摔落在臺階下的裕陽王,那很明顯是因為他們不清楚躺在那里的究竟是裕陽王還是刺客。
撒加知道米羅受了重傷,極重的傷。但他并不同情他,甚至沒有一點心疼,那個少年在自作自受,他在他的婚宴上行刺他的皇后,無異于撕下他的臉皮再踩上幾腳,他永遠都是這樣,似乎令他難堪令他丟臉已成了他全部的生活樂趣,他那樣恨他,所以不惜一切地報復他。
但他卻始終不愿做得那樣絕,他不愿叫御前侍衛進殿,帶走這個重傷的少年,而他的新婚妻子,卻顯然已經忍無可忍:“御前侍衛何在,還不拿下刺客!”
希露達的一張俏臉已變作慘白色,也不知是怕極還是怒極。
米伊美卻站將出來,橫掌一攔,高聲喝道:“且慢!”他一直低著頭,似乎充滿傷感,“諸位王侯公主,諸位大人有禮,懇請在座各位速速回避,裕陽王之事,陛下自有高斷。”
然而絕大多數人并不識趣,仍在哄哄嚷嚷,遲疑徘徊,直到米伊美補上一句“難道非要陛下親自開口,各位才肯離開嗎?”眾人這才帶著強烈的不甘心各自散去。
厚重的殿門終于關閉,米伊美直等到最后一束光亮消失在殿門外,才撲到米羅身邊,握住他的手,一遍一遍地喊他:“米羅,看看我,看看我!”
米羅半睜著眼睛,輕輕地問:“史官走了嗎?”
米伊美含淚點頭道:“走了,都走了。所有不相干的人都走了!”
米羅想點一點頭,但顯然力不從心,他只好閉一下眼睛,道:“我很感激你……感激你幫我傳話。”
米伊美忍不住回首悲呼道:“撒加,你還不過來看看他嗎?”
撒加木然而立,道:“我該去看他嗎?”
米伊美搖首道:“你不后悔?”
撒加麻木地反問:“我后悔什么?”
希露達頭上的鳳冠劇烈的晃動著,忍不住問道:“米伊美,你難道竟會向著一個外人嗎?”
米伊美淡淡地道:“你難道還要跟一個將死的人爭嗎?”
撒加猛地一震,僵硬地道:“你說……誰……將死?”
米伊美冷笑道:“想不到,你竟不如我知他!”他飛身過去,拎起那把掉落在撒加面前的匕首,憤然道:“你看清楚了,這樣的匕首,殺得死人嗎?”
撒加想不看那把匕首卻不得不看,就像他想不相信米伊美的話卻不得不信。
一把沒有刀尖,沒有刀刃的匕首,自然是殺不死人的,甚至連傷人也難。
撒加覺得有什么東西挖空了他的腦子,有什么東西堵住了他喉嚨,有什么東西貫穿了他的身體。米伊美狠狠扔下那把匕首,怒聲道:“你可知你上次的一腳將他傷得多重,你是真的不知,還是……他今日是在以血肉之軀接你的銀河星暴,皇帝陛下!”
“……”撒加自嗓子里發出幾聲悲鳴,忽然醒過神來一般,踉蹌奔向米羅,跌落的茶碗絆倒了他,他就手腳并用地撲將過去,直撲到米羅身上。
“米羅,米羅……別罰我!別這樣罰我!”
米羅勉強抬起一只手,觸到撒加的臉,他用手背輕輕地蹭那細滑的肌膚,輕輕地道:“撒加,對不起!我一直都……對不起你!”
說完這句話,他的身體便開始痙攣,眼睛一張一合,他用盡全力地重復:“赤壁……赤壁……”,聲音完全嘶啞了,每喊一次,他的呼吸就更重更急。
那“赤壁”二字聽到撒加耳中,卻成了當年的毒誓“赤比”!
“如果有一天,你在我與王位之間選擇了王位,那么,我會學那刺殺秦王的荊柯,或是三王墓中的赤比!”
一個因愛而立的誓,也許越毒越顯得無悔,但應誓時的殘忍卻往往被忽略在立誓時的甜蜜里。
而一個毒誓的應驗,就好象是一場早知道結局的游戲,參與者愛過了,痛過了,承受過了,努力過了,卻怎么也逃不開宿命。
“撒加,我是那樣的……愛你!”米羅的最后一口氣緩緩地吐出去,帶上這句動人傷人又苦人的遺言——他留給這世界的最后聲音……
油盡燈枯,所以人們說,人死如燈滅。
面對愛人之死,號哭者有之,長嘯者有之,吐血者有之,昏厥者有之,尋死者亦有之,但哀者百態,確難有真正雷同的。
撒加既沒有號哭,也沒有長嘯,既沒有吐血,也沒有昏厥,他亦沒有求死之心。
他只是靜靜地跪在那里,跪在那里想。
想米羅的那些狠話,自己的那些狠話。
他希望米伊美再次開口,告訴他米羅曾經那樣的思念他,他在傷病中盼著他,而他卻無情地絕足傲雪閣,他想借此再狠狠地恨自己一番,讓心永遠像現在這樣揉搓著疼。
他恨自己的遲鈍,當米羅說希望他做一個偉大的帝王時,當米羅提醒他好好處理希露達和薩娜的關系時,當米羅讓米伊美傳話,說如果米伊美也請不動他,他就死心時,當米羅最后一次問他“撒加,你還愛我嗎”時……
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
不知道并不是不愛的同義,卻永遠不可能是愛的同義。
他竟然這般吝惜一個愛字,只因為他以為他已不再愛自己。
他竟然這般吝惜一個愛字,連騙都舍不得騙他一騙。
他那么那么地愛那個少年,卻讓他絕望地死去。
他那么那么地愛那個少年,卻親手殺死了他。
我親手殺死了他!
撒加想明白了這一點,那一再被擠壓的傷痛才得以反彈,他埋首在米羅胸前,
聲嘶力竭地哭出來……
如果眼淚能讓他明白,如果眼淚能讓他知道……撒加記不得自己哭了多久,當他看到年幼時的米羅自不遠處探出頭來,吐著舌頭朝他喊:這樣都找不到,撒加你笨死了時,他想跑過去追他,眼前卻黑成一片……
沒有人知道那一天排云殿里發生了什么,連史官也不清楚。但守在排云殿外的侍衛和宮女都無一例外的聽到了錐心泣血的哭聲,那哭聲的感染力那樣強烈,以至于每一個聽到那哭聲的人,都忍不住要落淚。
也沒有人知道裕陽王的結局,因為史書上本沒有米羅這個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