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奧洛斯失蹤與朱里安中箭的消息同一天傳到都城。
前者由迪斯馬斯克秘密告之撒加,后者以八百里加急文書同時傳至兩大王府。
米羅急如熱鍋上的螞蟻,央求撒加立即釋放加妙,讓他們兄弟趕赴前線,撒加連哄帶騙地安撫米羅,不但不同意釋放加妙,連米羅也管住不準出城。
但米羅決定的事,又豈容旁人干涉,爭論了幾個時辰,米羅同意退一小步,自己一人趕去前線,撒加見他心意已決,也不好再作阻撓。況且撒加也清楚,米羅去前線,有益于提高全軍士氣,這一點,對主帥負傷,情緒低落的聯軍來說,意義空前的重大。
意見統一以后,撒加即刻著手安排,將越王**臨川郡主的外孫艾奧里亞招回,隨侍米羅左右,米羅又提出要帶冰河前往,撒加雖十二分的不解,卻沒有反對。
臨行之時,撒加以愛馬“紅淚”相贈,囑米羅道:“這匹馬給艾奧里亞,你的‘白蹄烏’太快,星夜趕路,我怕他跟不上。至于冰河,我另外挑了匹好馬給他。這一路之上,馬若疲了,各州各縣,只要在我們的轄區以內,必定會有人照料,不過是再換匹好馬便能解決,但人若疲了,卻沒法找人代替,所以趕路雖要緊,你也要顧著你的身體,如今正是我軍最困難的時候,你要幫著二叔重振軍威,莫要叫圣朝那邊小看咱們。”
米羅用力點頭,轉身跨上“白蹄烏”,回首道:“撒加,我哥哥還煩你多多照顧,若是沒證據能證明他弒殺了大伯,你就將他放了吧。這樣我爹爹在前線打仗,也能安心一些。”
撒加頷首道:“我知道了。一路小心,凡事要與艾奧里亞商量著辦,有他陪著你,我放心得多。”
米羅一笑,吐吐舌頭,居高臨下地奚落道:“關鍵時刻,還是自家人更可靠些吧,這就是老天爺在警示你,沒事不要亂吃醋。”
撒加恨得牙癢,當著人又不便發作,當下一握米羅的腳踝,將一股內力傳過去,米羅沒有防備,被勁氣一沖,身子一陣側歪,極是狼狽。
撒加得意起來,微微一笑,壓低聲音道:“臭小子,你給我老實些,要是讓我發現你做了對不起我的事,看我不閹了你!”
米羅灰溜溜地打馬而逃,行了幾步,他勒住韁繩,回首罵道:“死撒加,你這些話我原封不動地送還你,要是讓我知道……嘿嘿,咱們走著瞧,駕!”
三匹快馬魚貫飛馳出城,行了約四五里路,米羅勒住韁繩,停在道旁等候。艾奧里亞與冰河先后馳近,停在米羅身邊。
米羅的眼睛直勾勾盯在冰河身上,看得冰河一陣發抖,艾奧里亞察言觀色,以為米羅才出城便要整治冰河,忙解圍道:“才走了這幾步路就要休息嗎?好歹也要等到天黑啊!”
米羅神色不變,淡淡說了句:“如今可信任的人,就只有你們兩個了。”
艾奧里亞與冰河同時一震,皆是不明所以。
米羅松了韁繩,在馬上朝兩人施了一禮,道:“小艾表哥,你對我的情義我無以為報,只恨我……我當時若是知道是撒加故意將你調出的,我無論如何也要想辦法將你留住。”
艾奧里亞失聲笑道:“好好的,干什么要提過去的事,趕路吧!”
米羅點點頭,吸一吸鼻子,道:“你越是不怪我,我心里越是……”
原來,艾奧里亞與米羅自幼親近,常于一處嬉鬧,長大以后也絲毫不知避嫌,同吃同住是常有之事。撒加雖事事謙和,但遇上與米羅有關之事時,卻極是霸道。他漸漸看不過去,便以外出歷練為名攛掇著史昂把艾奧里亞調出京城,米羅初時不知內情不過是大哭大鬧一場,后來無意中得知真相,險些和撒加鬧翻。撒加當時雖答應設法將艾奧里亞調回,但未曾料到艾奧里亞這一走,竟在封地創出一番事業,一時半刻根本脫不開身。這件事,米羅一向耿耿于懷,所以此次見到艾奧里亞,忙不迭地就將心里的話說了出來。
艾奧里亞一時也有些不知所措,拍拍米羅的肩膀,道:“你什么時候變得這么多愁善感了,趕路啦!”
米羅抿嘴一笑,一拍艾奧里亞的手背。
那邊冰河仍處于震驚狀態之中,直到米羅叫他的名字,他才“啊”的一聲回過神來。
“冰河,你不必和我們去了,我另有事情拜托你做!”
冰河一怔,口舌一陣麻木,竟連句客套話也說不出了。
米羅半晌不語,似乎有什么重要的話難以啟齒,艾冰二人靜靜等著,心頭都莫名的緊張。
良久,米羅抬起頭來,道:“你……請你設法聯絡你費伊師伯,求他去救你師父,王府那邊我已經安排好了,你想辦法令他和我四哥穆見面,穆必定會在王府里接應他。這件事關系一干人等的性命,也關系著我們松間派全派的安危,望你事事謹慎,時時以你師父及全派上下為念,切記切記!”
冰河只覺全身一陣熱血沸騰,挺直身子道:“師叔放心,我就算拼了性命,也要救我師父脫險!”
米羅搖頭道:“我不是叫你去拼性命,而是叫你去想辦法,救人的事,要從長計議,你聽你師伯及穆的安排吧。”
冰河恭敬道:“師叔教訓得是,是我太過莽撞了。”
米羅擺擺手,道:“去吧,一切小心,我從前有對不住你的地方,還請你莫要放在心上。你應該知道,我與你相救你師父的心情,是沒有任何區別的。”
三人就此作別,冰河撥轉馬頭,秘密潛回京城,米羅及艾奧里亞快馬加鞭趕往前線,憑借淮安王府的火焰令,一路之上,兩人得以暢行無阻。
距離前線越近,景色越是荒涼。連年交戰使得圣朝及聯軍皆難以負荷,交界地區哀鴻遍野,滿目瘡痍。
自朱里安身受重傷以后,聯軍便堅守不戰,等待指示及后援,米羅瞧著東倒西臥的傷兵和難民,一顆心直提到嗓子眼,他父親一向長于戰略,一生之中吃的敗仗不過只一兩場,因此米羅兄弟雖人在京城,心中總還是踏實的。
在元帥的大帳之外,米羅見到朱里安的貼身護衛狄蒂絲,那一向忠心耿耿卻又敏感多情的女子,對米羅的一切詢問都只以含淚搖首作回應,直把米羅激得跺腳,準備沖進帳去,她才叫住米羅,對他吐露了實情:“霍神醫說,王爺的傷多半是不治了,現在全憑著心中有事牽掛,才……”
米羅聞言,腦中一片暈眩,啞聲道:“是幽冥谷的三大堂主之一米諾斯干的好事?”
狄蒂絲頷首道:“是,幽冥谷的人好不陰毒,他們看準了王爺每逢作戰必定身先士卒的習慣,混在圣朝騎兵中放冷箭,那米諾斯以奪命連環箭聞名天下,王爺躲開了前兩箭,卻沒躲開最后一箭……”
米羅長聲冷笑道:“好你個米諾斯,咱兩人的仇算是結下了,他日見面,不是你死,便是我亡。”他整一整衣帽,掀開帳簾進帳,眼中一熱,竟有淚水涌了出來。
朱里安早聽到米羅站在帳外與狄蒂絲交談,已令人將自己扶起。米羅奔將過去,不由自主地跪了下去,聲音劇顫道:“爹爹,你怎的……”
朱里安顫巍巍地伸出手去,握住米羅的手,憮然道:“想不到我朱里安居然后繼無人,我去以后,這聯軍的天下也不知你們守不守得住。哎,總之都是我平日里太過嬌慣你們,舍不得讓你們到戰場上磨練……”
米羅一陣難過,心里一些酸溜溜的味道使他脫口而出道:“爹爹,這時候你還關心什么聯軍的江山,我哥哥被人冤枉了,現在被撒加羈押在聽雨樓,你怎么不問問我他怎么樣了?”
朱里安臉色微變,但很快就恢復成原來的模樣:“米羅,我死以后你就是裕陽王了,寫給淮安王的文書我已經寫好,你回去以后,交給撒加就可以了。”
米羅大驚,嘴張了開來,一時竟不能合攏:“爹爹,莫非你也相信是哥哥殺死了大伯嗎,哥哥才是你名正言順的繼承人啊!還有,我不想聽到死這個字,不想……”
“米羅!”朱里安讓他坐到自己身邊,柔聲道,“好孩子,你和妙都是我的兒子,對我來說,這世上再沒什么比你們更重要了。我就算拼了這條命,也要護你們周全,否則我怎么對得起你們在九泉之下的母親!但是,兒子啊,哎,我的時間已不多,你我父子一體,我也不必和你拐彎抹角,傳位給你倒不是因為偏疼于你,而是因為只有你繼承了裕陽王的王位,你們兄弟兩個才可能都平平安安的,這樣的話我走也走得安心。”
米羅越聽越是不解,心中的疑惑積了一堆,但看著朱里安氣喘吁吁的樣子又不敢深問,只得道:“爹爹,您歇會兒吧,傳位的事以后再說吧!”
朱里安搖頭道:“傻孩子,你還是不明白啊!你好好想想,這次你大伯遇刺的疑兇是誰,是淮安王和裕陽王的兩位世子啊,論地位論權勢,他們已在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好端端的干什么要做這樣大逆不道的事情,殺人之時還用上自己的必殺絕技,這不是擺明了告訴人家他們要弒君奪位嗎?”
米羅低頭思索片刻,突然間全身劇顫,道:“爹的意思是,有想謀取王位的人故意設計陷害他們?”
朱里安嘆一口氣道:“誰想做皇帝,誰便是陷害你哥哥的人!”
米羅的眼睛驟然睜大,滿眼驚恐地瞪著他的父親,撕聲喊道:“不可能,絕不可能,我們兄弟幾個之中,不可能有這樣的人,絕不可能!”
朱里安閉目嘆道:“看來你對他用情已深,我的安排果真沒有錯!只是不知道他對你又……”
“不!”米羅“騰”地站起身來,心口便似有一萬只螞蟻啃噬一般,“出事的當天,他和我在一起,我們一起在城外狩獵,我問過城門口的守衛,他們都說,親眼看見艾奧洛斯哥哥回城,又再出城的!”
“哎!”朱里安灰白的嘴唇輕輕顫抖了幾下,忽道,“米羅,我口渴了,幫我倒杯茶來!”
米羅依言去倒茶,由于內心激烈地交戰,他的手抖得厲害,幾乎連茶壺也端不住了。他小心翼翼地捧著茶杯回到朱里安床前,朱里安抬起頭來看他,這一看可不要緊,米羅再次看見他父親的臉,只嚇得險些將茶杯摔在地上。
朱里安其時不過三十五六歲的年紀,由于出生在王侯之家,錦衣玉食,因而保養得極好,看起來只三十出頭的樣子。此次他雖然傷勢甚重,形容憔悴,但樣子并沒有太大的變化,因而米羅進帳看到他父親本人時,絕望的心情中倒還添了幾分希望。
但當他端了茶回來,他的父親抬起頭看他時,他豁然發現,他父親的面容在這一瞬間里發生了巨大的變化,便如突然間老了十歲一般,臉色也由蒼白轉為了蠟黃。
“爹!”米羅撲上前去抱住朱里安,道,“你這是……”
朱里安將掌心的物事遞到米羅眼前,道:“我早已是油盡燈枯之人,只因念著你哥哥的事,這才叫霍神醫以銀針刺穴之法,幫我吊住這條性命,只等你前來軍營,我交代完我要交代的事,便能安心去了。”
米羅幾乎要哭出聲來,道:“爹,那你為何要拔去這針,你……”
朱里安輕撫米羅的面頰,落下兩行清淚,道:“好孩子,爹爹已把該交代的事都交代完了,你若即位,撒加必能真心真意地愛護你……只要……只要你仍記掛著你的哥哥,撒加自也不會對他不利。但若是你哥哥繼承了裕陽王的王位,只怕……只怕……”
“爹爹,我去叫霍神醫!”米羅掙開朱里安的手,想去叫霍神醫來救他,卻被朱里安死死抓住,“米羅,我從小便教你,不要為一件不能改變的事……傷心難過,你怎么到今天還是記不得。”
米羅抹一抹眼淚,聲音由小變大道:“這不是一般的事情……爹爹,你不能在這樣的時候還要求我……你干脆一劍殺了我吧,我快受不了這樣的折磨了。”
朱里安靠上床背,他已經虛弱至極,連眼皮也快抬不起來了。米羅終于安靜下來,乖乖地靠進他父親懷里,也許,過不了多久,他靠著的這個胸膛就不在溫暖了。
父子兩個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靜靜地,輕輕地,他們都清晰地感覺到朱里安的生命正在談話間流逝,但誰也不愿去打斷這最后的和諧。
他們聊著各式各樣的話題,聊加妙小時侯的嫻靜,聊米羅小時侯的頑皮,聊朱里安一手拉著加妙,一手拉著米羅去淮安王府赴宴時的其樂融融,聊加妙和米羅的母親,聊那個水一樣的女子在他們父子心目中占據了怎樣重的位置,也聊到朱里安要娶卻沒有娶成的城戶紗織小姐。他們聊圣軍與聯軍的這場戰爭,聊圣朝與聯軍的未來,米羅與加妙的未來,還有米羅與撒加的未來。衰弱的裕陽王的話越來越少,傷心的繼承人的話卻越來越多。
直到生死離別的關頭,米羅才發現他竟有這么多的話想和他的父親說,他還有這樣多的心事想講給他的父親聽。他很小的時候就沒了母親,親人的定義里便只剩下父親,伯父和幾位哥哥。如今,在短短的幾日之內,幾位親人失蹤的失蹤,遇刺的遇刺,父親命在頃刻,哥哥含冤莫白,他相信穆和他師兄費伊的手段,但就因為相信,才徒增這許多感傷,也許當他回轉都城的時候,穆和加妙已經走得遠遠的了。
朱里安的身子漸漸地冷了,這叱咤風云的勇士,在短暫的三十幾年生命中,為聯軍立下了無數汗馬功勞,他死在名冠一時的高手米諾斯的奪命連環箭下,卻死得并不痛苦,也沒什么遺憾。從他至愛的妻子離開這世界的那一天開始,他的心便麻木了一半,此后他將全部的心思都花在撫育兩個孩子,以及兵書戰略之上,忙碌使他暫時忘卻心靈上的空虛,暫時忘卻離別的痛苦,他沒有太大的野心,也沒有特別的抱負,心腹曾經提醒他,不可鋒芒必露,要盡量避免功高蓋主,但他似乎從不關心自己會不會遭遇“高鳥盡,良弓藏”的慘淡結局。
朱里安咽氣之前,米羅聽到他喊了他們兄弟兩人的母親的名字,他將頭深深埋在父親的胸前,埋在沒受箭傷的那一邊,也許箭傷的疼痛令他回憶起思念的疼痛吧,直到這個時候,米羅才明白,有一種愛是放在內心深處的,即便是他的父親遵照他伯父的旨意,娶了城戶紗織小姐,他心里面那個最深的角落,也是永遠留給他母親的。
米羅哭不出來,如果是幾個時辰以前的他,也許會一直哭到昏死過去。但現在,他哭不出來,并不是不傷心不難過,而是他發覺死對他父親來說,并不是一件痛苦的事,而且,他的父親把全部的責任卸給了他,從現在開始,他要保護王府的老幼婦孺,保護他的哥哥,保護他的家園。如此重大的責任讓他產生不可名狀的振奮感,他仿佛看到他的父親在天上見到了他的母親,他們一起對他微笑,一起對他說:米羅,我們會在天上保佑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