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
穆從未想到這樣的一句詩嚼在口中味道會是這般的悽苦。從小到大,他設想過幾千幾百種在廬山遊覽的情景,卻沒有一種與現實雷同,甚至連相似的也沒有。
他和加妙彎著腰在密道中穿行,名副其實的“身在此山中”,緊窒的空氣令穆覺得氣悶,他望著加妙的背影,心中突覺絕望透頂:也許我這一生中,再不會有心情好好看看這座名山了。
一路之上,兩人專揀僻靜,難行的小路走,打尖住店時,也甚少和陌生人交談,尤其不敢問及戰事國事,是以當童虎的入室弟子紫龍無意間將朱裡安的死訊透露出來時,加妙幾乎癱軟在了穆身上。
兩人於隱約間,已察覺出聯軍在加緊追擊聖軍,兩人於隱約間,已察覺出撒加已登基稱帝,坐擁天下。兩人唯一不敢想也不願想的就是裕陽王朱裡安的傷勢,尤其是加妙,他一直執著地認定聯軍加緊滅聖的攻勢是因爲朱裡安的傷勢已無大礙。
童虎不知該如何安慰眼前失魂落魄的弟子,有些話一直積存在心裡,本已下定決心告訴他,但見了他這副傷心欲絕的模樣,一時也只能壓下。
加妙一言不發地坐著,能恭恭敬敬地向恩師請過安,已是他隱忍的極限,手背上青筋蹦現,掌心那道深刻的傷痕提示著一個兇手的名字——米諾斯——傷過他,殺死他父親的兇手:“我要報仇!”清俊的少年霍然起身,神色決絕,“此仇不報,我恥於活在世上!”
童虎頓覺頭大如鬥,“我要報仇!”這樣的話若是自米羅,甚至費伊口中說出來,他都不會覺得詫異,但這句話從加妙口中說出來,他卻感到震撼與恐懼,他絲毫不會懷疑這內斂的孩子能做出比米羅更可怕的事情。
“這個仇你報不了,也不能報!”——該說的總要說出來,就像該發生的總要發生。
“報不了,師父您此刻就認定我技不如人?”加妙悲愴地站在原地,身體僵直,他不敢相信第一個潑他冷水的人會是他的恩師。他的確沒有殺掉米諾斯的把握,但他需要激勵,哪怕是虛僞的。
“這個仇你不能報!因爲……”
“因爲什麼?”
“因爲……”童虎示意紫龍到門外把守,回過首來似有意似無意地掃了穆一眼,穆欲起身迴避,童虎忙將他攔住,道:“賢侄無須避諱!這些事說起來,與王室也有些關聯,賢侄能聽聽也好!”穆於是微微頷首,重新落座。
半盞茶的時間,只有清涼的空氣在陋室中隱隱流動。沉默總需被打破,因而憂心忡忡的鬆間派掌門雖不知該如何開口,也只好收回敲打軟塌的手指,不著邊際地扯出話題:“你等可知,十餘年前,冥王哈迪斯爲何突然將名號改爲 ‘幽冥谷主’?”
穆偷瞟加妙,見他雙脣緊閉,神色木然,似是沒有要答話的意思,便代他答道:“聽說是被朝廷招了安!那‘冥教’本爲江湖上首屈一指的殺手組織,也不知朝廷使了怎樣的手段,竟能收服哈迪斯這樣的魔王!”
童虎搖頭苦笑道:“這些只是江湖傳聞,並非事實真相,真實的情況是……哈迪斯愛上了一個女人,而這個女人後來的丈夫是……裕陽王朱裡安!”
“是我……是我的……”加妙頹然坐倒,呼吸急促,“您的意思是,哈迪斯和我爹爹之所以結怨,是因爲我媽媽?”
童虎望著加妙,眼中流露出憐惜之色,不忍揭露真相但當此情形卻又不得不說:“其實你母親並非名門閨秀,她只是畫屏湖畔一貧寒女子,自幼喪母,與你外祖父相依爲命。她天資極其聰穎,心地也很好。你外祖父精通醫術,畫屏湖畔方圓幾十裡的人有病有痛都找他醫治,你母親的醫術更是青出於藍,十六歲時已能隔著紗簾望聞問切。裕陽王其時還只是位世子,有一日,他帶了幾名親隨在畫屏湖遊船,一名親隨突染急癥,於是便由當地人帶著去你母親的醫館醫治,因那親隨曾隨裕陽王世子出生入死,因而裕陽王世子憂心之下也跟到了醫館,他隔著紗簾望見你母親,雖看不真切,但只瞧著你母親的輪廓,就已驚爲天人,一見傾心。裕陽王世子本就是個俊秀瀟灑的人物,談吐見識更是高人一等,你母親豈有不動心的道理,於是幾日傾談之下,便芳心暗許,與他私定了終身。”
“兩人定下終身以後,裕陽王世子即快馬加鞭趕回京城,去求他伯父及父親應下這門親事,結果可想而知,淮安王與裕陽王都不同意他娶一個貧賤女子作妻室,裕陽王更不惜將兒子禁足在王府,用木條鐵條封住門窗,以斷絕他的‘糊塗’念頭。裕陽王世子大情大性,如何肯就範,絕食了幾日之後,他的親信居然爲他偷到了鑰匙,將他救出了王府。他自然一刻也不願停留,連夜趕去畫屏湖,但到了醫館,卻發現……小小的醫館早已人去樓空!”
“王妃去了哪裡?”穆適時接下話來,對“裕陽王世子”的稱謂隱覺不妥,但畢竟不便詢問。
童虎道:“她被哈迪斯帶到後來的幽冥谷!”
加妙聞言一顫,指骨“咯咯”作響,下意識地重複道:“幽冥谷……”
童虎心疼地看著弟子,略微停頓了一會兒,才繼續殘忍的敘述:“裕陽王世子悲憤欲絕,坐在冰冷冷的地上足足一整夜。第二天,太陽升起時,世子決定去探尋真相,他不相信你母親會不守誓言。他問了很多人,包括那些你母親救治過的病人,但他們都三緘其口,不肯吐露實情,裕陽王世子也真是有心人,他料定這中間必有隱情,是以專向那些心慈面善的老人家懇求,有位老人看他心誠,就偷偷向他透露了你母親的去向。原來,裕陽王世子走後不久,村中就來了一羣神秘的黑衣人,這些黑衣人的頭領受了重傷,走訪了好幾個大夫都看不好,眼看人就要嚥氣了,他們到村裡來自然是慕名來找你的外祖父,可你的外祖父只是個平凡老實的鄉下人,見了這羣兇神惡煞的閻羅,就只有發抖的份,關鍵時刻,你母親挺身而出,幾根金針刺下,幾副草藥外敷內服,不出四五天,竟將那瀕死的人從鬼門關上拉了回來,那羣黑衣人喜出望外,閻羅臉上也現出菩薩笑來。”
“那亦穿著黑衣的頭領一日一日地好起來,每好一分,對你母親的愛戀之情便深上一分,這江湖上令人聞風喪膽的梟雄倒也癡情,你母親拒絕他以後,他問你母親心上人是誰,你母親坦白相告,說心上人是裕陽王的世子朱裡安,黑衣頭領……也就是冥王,他聽了以後,哈哈大笑,說你趁早死了這份心,無論你那位世子愛你有多深,他都沒辦法娶你,因爲他只是個世子,不是皇帝,何況,就算是皇帝,立後也是國事而非家事,他想爲所欲爲,根本不可能。而我就不同了,我愛你,便能娶你,給你一生的幸福,我雖生就冷血無情,父母兄弟遇險,我也未必會幫上一把,但對你,我敢保證,若你遇到危險,我會不惜一切代價保護你,一切代價中,也包括我自己的性命。這魔王固然殺人如麻,聲名狼藉,但對你母親的感情卻也是發自真心。若說你母親半點也不感動,那是謊話,可你母親既已與裕陽王世子定了終身,那冥王就算有千般好萬般妙,她也不會看在眼裡。冥王自然也清楚這一點,他更清楚裕陽王世子的身不由己。如此又過了數日,世子仍沒有半點音信,你母親雖信任世子如昔,但心裡終究會傷悲,冥王趁機想帶你母親走,你母親不依,他便原形畢露,以全村老少的性命相挾,你母親沒有辦法,只得跟他回了幽冥谷。”
“那一邊,裕陽王世子得知掠了你母親的人可能是冥王,當然馬上就想去找冥王要人,但江湖上人人都知道冥王住在幽冥谷,卻極少有人知道幽冥谷到底在哪兒?裕陽王世子一人一騎,在聯軍境內尋了月餘,卻沒有半點線索,就在他準備前往聖朝境內尋找時,前方突然有個黑衣人攔住了他,那黑衣人對他說,想找你母親就跟他走,裕陽王世子在絕望之時遇到這樣一個人,哪裡還顧得上是否有危險,是否是騙局,毫不猶豫地就跟了黑衣人走。那黑衣人倒未騙他,兩人行了八九天,來到一處山明水秀的深谷,黑衣人引他入谷,在‘冥教’的議事堂,裕陽王世子如願見到了冥王。”
穆聽到冥王主動差人去找朱裡安,很有些不解,問道:“冥王此舉何意?”
童虎嘆一口氣道:“當時裕陽王世子也是大惑不解,他見那冥王容貌俊美,舉止優雅,和想象中的暴戾殘忍大相徑庭,憎恨之餘心中也生出了幾分好感,冥王請他落座後,沙啞著嗓子開口,世子這才發現這不可一視的冥王竟然神情疲憊,形消骨瘦。冥王說,他本以爲能靠柔情蜜意令你母親軟化,哪知你母親對裕陽王世子情根深種,無論他怎樣軟語相求,厲色要挾,她都不肯就範,抑鬱之下,他便終日與酒爲伴,一日酒後亂性……就把你母親……哎,總之是冤孽,冤孽啊……”
“喀”的一聲脆響,卻是穆手中的杯子碎成了幾片,他偷眼去看加妙,只看了一眼便忙移開目光,不忍看那一臉的寒霜。
良久,飽受折磨的少年才顫抖著開口,卻只是自嗓子裡發出幾聲悲鳴。
童虎搖頭嘆息,續道:“裕陽王世子聞言,自是暴跳如雷,將冥王千刀萬剮的心也有了。但那冥王神色卻很平靜,他說,你母親已答應嫁給他,但他知道你母親的心已經傷透了,答應與他成婚也不過是敷衍,說不定,新婚之夜就是你母親魂斷之時,所以,他決定不再糾纏了。他命人請出你母親,你母親款款而入,卻不看裕陽王世子一眼,冥王苦笑道,我知你心裡愛的始終是他,他既肯爲你犯險,想必也不會在意你失節,你我之間的孽緣,我不說出去,誰也不會知曉,他日聯軍的王室容得下你,你便是未來的裕陽王王妃,容不下你,只要你的世子肯爲你放棄爵位,你也可與他遠走他鄉,與其讓你恨我一輩子,讓我自己後悔一輩子,我寧願忍痛做次好人,我毀你一次,成全你一次,功過若能相抵,則我此生可無憾矣。”
“裕陽王世子和你母親都是大驚失色,決料不到冥王竟肯就此放手,還說出這樣一番話來。冥王見兩人不信,便問裕陽王世子道,莫非你嫌棄她曾……世子忙反駁說當然不是,冥王一笑,道那麼你還猶豫什麼,見世子朝你母親走過去,他轉過頭去問你母親,我爲你做了這麼多事,難道你竟沒有一點點的心動嗎?你母親怎麼可能無動於衷,這魔王對她,的的確確是傾其所有的,傾其所有的真心,傾其所有的真意。你母親潸然落淚,道你爲我做的一切我都會銘記於心,你對我的侵犯我也不恨了,我若先於世子遇到你,定願伴你餘生。冥王聞言,仰天長笑道,你以爲我會這麼輕易放過你二人,我哈迪斯怎會做這樣的蠢事,朱裡安,你聽好,在若水有生之年我決不動你,但若是她福薄命薄,走在你前頭,那麼我必定親手殺了你,以泄我心頭之恨!他衝你母親詭秘一笑道,所以,你若想保護他,就請好好保重你自己的身子,還有記得給你跟他所生的孩子找一個好師父!”
穆忍不住嘆息道:“嫉恨之情,傷己傷人,我本以爲那冥王已看開,哪知道他仍沒完全想通。”
童虎皺眉道:“但他能做到這個地步,已算得上難能可貴了。他終究是一代梟雄,要他徹底忘情棄愛談何容易!”說話間他的目光再次移向加妙,似在觀察他能否承受他下面的話,見加妙端端正正地坐著,似乎比先前平靜了許多,他便深吸口氣說下去:“裕陽王世子和你母親也無暇理會冥王的惡毒威脅,亡命一般地逃出谷去,不出半月,他們就發現你母親……有了身孕!”
又是“喀”的一聲清響,卻是加妙隨手拿起一隻茶杯,捏碎在掌中,他幾乎聲嘶力竭地叫起來:“別告訴我那個孩子是我!別告訴我我實際上是哈迪斯的兒子,裕陽王的世子我可以不做,但你不能說我不是我爹爹的兒子!”
童虎朝穆使個眼色,穆連忙走過去,抓住加妙的肩膀,沉聲安慰道“妙,安靜下來!安靜下來你才能把事情理順!”
童虎亦忍不住以手掩面,柔聲道:“你爹爹是個好人,他對你,是真正的愛屋及烏。但你的確不是他的兒子,孩子,父母是沒的選的,你不認命也不行啊!”
加妙拼命地搖頭,似乎搖頭可以令他擺脫那些“謠言”一樣:“我是我爹爹的兒子,我是我爹爹的兒子!每一個王公大臣都說我爹爹有服氣,兩個兒子一個象母親,一個象父親……我雖長得酷似我母親,可我同樣象我的父親啊,從來沒有人懷疑過我不是他的兒子!從來沒有過!”
童虎痛心疾首道:“孩子,別再給自己編造理由了,編得越多你就會越難受!”
加妙終於哭出來,喃喃自語道:“我若不是他的兒子,他怎麼會肯將王位傳給我!他那麼疼愛我,我竟不是他的兒子?”
童虎嘆息道:“其實哈迪斯早就知道你是他的兒子,爲了你,他手刃裕陽王的計劃晚實施了十多年,那次拉達曼迪斯伏擊米羅和撒加,幾乎要了他們的命,但米諾斯伏擊你時,卻只傷了你的手掌,若非你急著要去救米羅他們,出招狠辣,只怕米諾斯連你的手掌也不會傷!孩子,這分明是冥王特別授意的,他恨的是裕陽王和米羅,他要殺他們卻不願傷及你,因爲你是他和他最愛的人所生的兒子!”
“我是冥王的兒子!米諾斯也是冥王的兒子!米諾斯殺死了裕陽王,我的弟弟殺死了我的爹爹,我不是裕陽王的兒子!”加妙繼續神情恍惚地自語,這中間複雜的關係,他早已理不清了。此時此刻,他才明白爲什麼在童虎之前的講述中,一直稱朱裡安爲裕陽王世子,而從不說“你父親”,因爲朱裡安不是他的生父,哈迪斯纔是,他竟是哈迪斯的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