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涼如水,一室清冷。
撒加終于耐不住焦躁,推開了米羅的門。
幽藍的眼睛在黑暗中卻發出銀白的光,乍一看到,撒加還倒是自己眼花了,走近一看他才發現,原來令他膽寒的是那雙眼中利刃一樣的冰冷。
“難不成你還認為是我錯了嗎,米羅!”他走過去,將燭臺放下,回身把米羅摟了,“你居然想煽動穆和加妙一起對付我?我真是白疼你一場!”
“無恥小人!”米羅將兩眼一閉,口中溢出未經修飾的咒罵。是的,他無力掙扎,但并不代表他不能用其他方式表達厭惡,是的,他無力反抗,但也不代表他不能憎恨眼前這個男人,用最輕蔑的語氣最不屑的行動打擊他……
穆和加妙同時看向打斷他們談話的男人,直到此刻,穆才豁然發覺,會以一個“禁聲”的手勢隱瞞自己到來的人,并不是只有他一個。
加妙已率先站了起來,撒加的到來意味著米羅……雖然他對米羅與撒加之間的關系略有所知,但他似乎更清楚撒加是怎樣的性子。
“我弟弟呢!”聰明如他,自然看得出撒加來意不善,所以大可省去所有的客套話,直接切入正題。
撒加淡然一笑,緊繃著的臉徹底松弛下來,他的語氣親切而熱忱,便如在與多年未見的老朋友敘話一般:“二叔臨行之時,將米羅托付給我,我自然會好好照顧他,不讓他受半點委屈!”
這番話說得理直氣壯,又毫無破綻,一時間,加妙也無從分辨真偽,只得報以一笑,道:“由二哥照顧米羅,我自是再放心不過的,只是我那兄弟向來頑劣難馴,只怕二哥您管他不住!”
撒加極爽朗地笑笑,道:“管得住管不住,總歸還得看米羅對那人是否信服,這倒不勞兄弟費心了。”他突將笑容一斂,轉頭看向穆,冷冷道:“穆,是誰準你到聽雨樓來的,父王尸骨未寒,你便違我嚴令,前來探視疑兇,你眼里還有沒有父王,有沒有我這個哥哥!”
穆臉上一紅,心中雖有愧疚,但更多的還是氣惱。其實撒加若是善言怪責,以穆的溫順性格,務須他多言便會深以為愧。但撒加偏以一頂父兄孝義的大帽子直扣下來,言語中對加妙又極不尊重,穆自然很不服氣,當即反唇相譏道:“我亦是父王的兒子,為何不能來此查探真相?何況加妙只是身有嫌疑而已,未有定論之前,他依然是裕陽王世子。二哥你也并未交代我說,我不可以來見二叔的兒子!”
一番話,將撒加堵得啞口無言,過了好一會兒,他才爆發出來,怒道:“穆,立即回你的清芳閣去!我不想當著外人的面跟你吵!”
穆見撒加的臉氣得煞白,也不敢再頂撞他,但此時此刻要他拋下加妙離開,卻又是千般不舍萬般不愿,猶豫之際,穆只好站在原地不動。
撒加見穆不動,如何還能不怒,氣沖沖地行將過去,揚手就是一掌。穆眼見掌至,本能地側頭想避,但避了一半,又不愿折了撒加的面子,當即把臉轉回來,硬生生地受下。
撒加一時沖動揮了巴掌,倒也不是存心要打穆,以穆的身手,只需往后退一小步,便可避開這掌,所以撒加萬萬也不曾料到自己這一掌會打實在穆臉上。
打中穆的一瞬,當事的兩個人都愣了一愣,隨即,穆悲傷的閉上眼睛。
這下,室中的氣氛完全變味了。
之前,劍拔弩張的是撒加,焦慮戒備的是加妙,緊張憂心的是穆。而現在,緊張憂心的人換作了撒加,加妙依舊焦慮,戒備卻因穆挨得那一掌而懈下了。穆因難以置信而傷心著,劍拔弩張的人……是米羅!
米羅是直接打破窗子跳進來的,手中握了一把自侍衛手中奪來的長劍。
加妙第一個反應過來,失聲喊了句米羅。
米羅沖加妙一笑,眉毛一挑,轉頭瞪向撒加道:“叫人把你的掬水劍拿來,我們兩人在這里比劃比劃!”
撒加冷哼一聲,諷道:“站都站不穩了,還比什么劍。”
這句話平平淡淡地講出來,后果卻只比火上澆油更甚,只氣得米羅眼前一陣金星亂撞,一聲虎吼,挺劍直刺撒加。
撒加身子騰起,向后疾退,米羅劍尖斜挑,刺撒加右肩。這一劍刺得好不凌厲,竟將全部內力灌注其中,一旦刺中,必是穿身而過。
緊急關頭,一支玉蕭猝然伸出,將長劍蕩開,持蕭人與持劍人手臂同時一震。米羅被玉蕭上傳過去的內力掀得直向后仰,退開幾步,正欲尋落點站穩,迎面猛然一陣勁風撲過,他尚不及作出反應,胸口即被撒加的銀河星暴擊中。
加妙搶上幾步,將米羅接住,輕巧地轉一個身,卸去余力。米羅軟倒在加妙懷里,口中連吐兩大口鮮血。
穆張大眼睛看向撒加,無論如何也不相信他會對米羅出手,且是在自己阻下米羅的攻擊時突施暗算。他驚詫于撒加的暴躁,這個哥哥一向溫柔優雅有如神明,今日,卻為何如此之冷酷又如此之暴戾。
撒加無視穆投向他的眼光,撣一撣衣角,緩步朝米羅走過去。
加妙下意識將米羅摟緊,抬眼間,憤怒終于無法抑制:“米羅若是有什么地方得罪了二哥,我替他道歉賠罪,弟債兄償,有什么怪罪還請沖著我來。若是沒有,還請二哥將他交還裕陽王府,所謂‘國有國法,家有家規’,我兄弟尚有老父在堂,還輪不到二哥您替我爹爹管教他!”
“是嗎?”撒加自嗓子里擠出陰酷的笑聲,狠狠道:“我沒資格管他嗎?我還就管定他了!”說著他走到二人跟前,伸手抓向米羅的肩膀。加妙伸手阻隔,撒加以掌掾磕開加妙的右掌,不耐煩地沖他吼道:“還不明白嗎,若是我把他交到你手上,他的武功就算是廢了!”
加妙悚然而驚,低頭以眼神向米羅求證,米羅拼命搖頭,勾著加妙的脖子,眼淚潸然而落道:“別……別相信他,我寧愿留在這里陪你!”
“真是情深義重呢,哼哼,不知道二叔看到你兩人的樣子,會是怎樣的一副表情呢!”撒加將手搭在米羅肩上,眼睛卻看著加妙:“銀河星暴最大的妙處就在于發功者可以隨心所欲地控制內力,我想用十成的力,便能發十成的力,我想用五成的力,便能發五成的力,我剛剛雖將米羅打得吐血,但他的心脈卻絲毫沒有損傷,只要以同種的內力施救,不出三日,他便能行動如常。這一點,穆和我同出一門,可以為證!”
穆嘆一口氣,朝三人這邊走了幾步,道:“妙,把米羅交給二哥吧,他不會讓他受委屈的!”
加妙的手松了一些,有點動搖了……
但米羅卻把加妙摟得更緊,沙啞著嗓子低喊:“不要,我不要跟他在一起,我要留在這兒,我不稀罕有沒有武功,我只是不要跟一個禽獸共處一室!”
可惜他的反抗是那樣的微弱,他幾乎沒有反抗的力氣。
撒加的手已觸到米羅腋下,加妙松了手……
米羅無計可施,只得聲嘶力竭地大聲咒罵:“撒加,你這個偽君子,天底下再沒有比你更卑鄙無恥的人了!”
撒加將米羅抱過來,加妙將伸著的手收了回去……
米羅縱聲大哭,腳下拼盡全力地亂踢一通,急道:“穆,你不管我哥哥了嗎?你忘記我和你說過的事了嗎?現在是救他的最好機會,只要把撒加制住,你們就能離開王府!”
撒加將米羅扛在肩上,點了他的穴道。加妙與穆面面相覷,都明白米羅說這些話不過是一時意氣而已。
“米羅!”撒加幾乎將面前那面色蒼白的男子揉進懷里,“你別再跟我斗氣了,行不行!”
不理會懷中人的僵硬麻木,撒加一股腦地解釋下去:“我心中若不是視你如珍寶,你對我投懷送抱,我坦然接受便是了,為何會氣成那樣?你惱我對你使詐,可你怎不想想,我也在江湖上混了這些年了,一個人對我是真情還是假意,我又怎會看不出來,我那天是昏了頭了,才會說出那樣的話來激你,其實我心里頭早已是后悔過千百次的了,米羅,用銀河星暴傷你,是我的不是,我那樣做,也是被你的任性嚇怕了,怕你一怒之下一走了之,這許多天里,你氣也氣了,惱也惱了,你大人有大量,宰相肚里可撐船,就別再和我這糊涂人計較了。”
米羅靜靜地聽著,臉色便似云開霧散一般明朗起來,在聽到“你大人有大量”一句時,他終于忍不住將嘴唇抿了起來。撒加這一番“誠心實意”的道歉,不但給足了他面子,也對那些他曾經認為是惡意侮辱的言行予以了澄清。撒加是愛他的,他一直都知道,也許他氣的只是撒加以愛的名義傷害了他。
“我沒有對你虛情假意,我沒有!”藍發小王爺為自己辯解著,燭光里那蒼白的臉,灰白的唇,都昭示著他的憔悴,楚楚動人的憔悴。
盡管他的語氣仍頗為強硬,但他肯主動和撒加說話,已足夠讓撒加興奮得手足無措了,欣喜之余,撒加并不忘奚落他的情人:“難道我不希望你對我真心真意嗎?小鬼頭,要怪就只能怪你做戲的功夫不夠高明。”
“你欺負我!”美秀的少年落下淚來,他的眼淚一向如東海之水,取之不盡,用之不完。撒加雖是這世上為數不多能將他降服的人,有時候卻也怕極他的眼淚。
米羅抽抽噎噎地哭著,繼續他的控訴:“你害我在我哥哥面前丟面子,連穆也會瞧我不起,難道我身敗名裂了,你臉上會有光嗎?我爹爹也是個糊涂蟲,居然會把我交托給你這樣的家伙,哼,哪天他從邊關打了勝仗回來,只怕他的寶貝兒子已經進了棺材了!”
“呸呸呸!你這都說的是什么話!”撒加在米羅臉上狠掐一把,兇神惡煞地瞪他片刻,突然長嘆一聲,道:“哎,你啊,真真就像一只小刺猬,無論是誰得罪了你,或者哪怕只是誤碰了你,都難免給你刺得鮮血淋淋的,真不知這些年里你爹爹和你哥哥是怎么忍下來的!”
“哼!”米羅將嘴一撇,冷冷道,“像刺猬又怎樣了,誰樂意親近我誰就來,不樂意就拉倒。你受不了我的話,也請離我遠些!”
“哎呦呦,我的小王爺,我哪里敢嫌怪你呢!我寶貝你還來不及呢!”撒加瞇起眼睛,不懷好意地湊過去,壞笑道:“不過……你什么時候才能對我真心真意一回呢,小刺猬?”
米羅羞得滿臉通紅,伸掌去推撒加的肩膀,卻被撒加將雙手握住了。他掙了兩掙沒掙脫,便由著撒加去了……
穆自聽雨樓出來,便失魂落魄地返回住處。
清芳閣離聽雨樓極近,中間僅隔著一條小道和一個小花園。那小花園雖只二十多米見方,種植的奇花異草卻不在少數,穆本是愛花之人,所以園中過半的花都是他親自打理的。
若在往日,穆經過這飽含他心血的小花園,少不得要留連片刻,欣賞一番,但今日他的心情抑郁之極,縱然花為好花,景為好景,也是難以解憂。穆對著花園長嘆一聲,低著頭從石子路上走過,忽被一聲清亮的童音叫住。
“師父!”小小的腦袋自桃樹后鉆出來,竟是個玉雪可愛的男孩。只見他一雙大眼睛一眨一眨地盯著穆看,肌膚倒比那含苞欲放的花骨朵還水嫩幾分。
穆瞪那男孩一眼,佯怒道:“跟你說過不止一次了吧,怎么就沒個記性!誰答應過做你師父的!”
男孩嘻嘻一笑,指著自己的眉心道:“人家連這里都改得和師父您一樣了,師父您還忍心不要我嗎?”
穆又好氣又好笑,突然間靈機一動,伸手將那男孩叫到自己跟前,道:“貴鬼,你和王府里的侍衛,侍衛長們可有交情!”
貴鬼側頭想了想,道:“有幾個交情不錯的,常常講他們當差時的好玩事情給我聽!我們還結拜作了兄弟呢!”
穆忍不住笑出來,道:“小孩子家,居然還懂得跟人家結拜。那你聽好了,我現在有一件事托付你去辦,你要暗中查探,千萬不能走路風聲,能保證嗎!”
貴鬼使勁點頭道:“師父放心,我保證替您做好!”
穆點點頭,長出一口氣道:“你去打探一下守衛聽雨樓的侍衛的情況,他們的身手怎樣,有沒有武藝出眾的高手混在其中,多長時間換一次班,什么時間換班,每一班由誰帶領,總之是越詳細越好,你是個小孩子,如果裝作好奇去打聽這些事,應該會容易一些!”
貴鬼將穆的話一句一句默記在心,望向穆的眼睛里竟有些癡迷,他四歲時被穆帶回王府,從此過上安逸幸福的日子,穆對他來說,是比觀世音菩薩,如來佛祖更現實的存在,在他那小小的心靈深處,永遠也不會忘記,自己因饑寒交迫而昏厥過去的前一刻,看到的那張生平所見過的最溫柔最美麗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