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四奶奶面上笑容一僵,張了張嘴,剛要東拉西扯幾句,可忽然轉念一想,這楚維琳人都在這兒了,楚維琇就歇在里間里,自個兒顧左右而言他還有什么用處?人家姐妹到時候坐下來幾句話就把事情說透了,倒顯得她這個做弟妹的里外不是人起來。
這么一想,也就不說虛的了,賀四奶奶垂了眸子,低聲嘆道:“是啊,大嫂病了有些日子了,一直吃著藥呢,因而這屋里都是一股子藥味。不過啊,這病中若有娘家人來,總歸是能寬寬心的,說不準這病很快就能大好了。夫人里邊請。”
賀四奶奶擺了個請的姿勢。
內室里頭,一個丫鬟聽見響動,打了簾子出來,見到楚維琳的面,她眨了眨眼睛,似是有些不信。
楚維琳認得她,叫紅英,前回隨著楚維琇到過金州,如今楚維琇身邊最得力的也就是她了,不由便問道:“紅英,大姐如何了?”
紅英聞言,眼眶一紅,剛要說什么,見賀四奶奶與賀三娘在,又趕忙把話咽了回去,只是道:“夫人快請,我們奶奶見了您,定是高興的。”
賀四奶奶暗暗撇了撇嘴,她知道自己不受歡迎,也不愿意在這兒聞著藥味受嫌棄了,道:“夫人和大嫂定有許多貼己話要講,我們在這兒,反倒不方便了。我先去老太太跟前回話,三妹與我一道走吧。”
賀三娘快速沖楚維琳眨了眨眼睛,便垂首乖巧地跟上了賀四奶奶。
楚維琳隨著紅英進了內室,繞過花開富貴插屏,一眼就瞧見了半靠半躺在架子床上的楚維琇。
比起大半年前,楚維琇清瘦了許多。本就是個瓜子臉,如今兩頰凹下去,紅唇微裂,皮膚也不比從前白皙,整個人從里到外透出一股子疲憊和無力來。
楚維琳詫異不已,快步上前坐到了床邊:“大姐,怎么就病成了這樣!”
“你怎么來了?”楚維琇啞聲問道。
楚維琳環(huán)顧了一圈屋子里伺候的人手。
楚維琇會意。讓紅英領著人出去。又命她守著外間。
等丫鬟們魚貫出去了,楚維琳握著楚維琇的手,嘆氣道:“是賀三娘使人傳話給我。說大姐你不太好,讓我趕緊過來紹城。我想著,連賀三娘都找我求援了,只怕你這里的狀況是不大好的。我就和我們爺一道來了。”
楚維琇一聽這話,眼淚簌簌往下落。靠著楚維琳哭了會兒,才擦了擦眼淚,道:“從前我就想,我一個人在江南。無論是病了痛了都是我一個人,誰也顧不上我。如今是知道了,有個親人在身邊。當真是好的。不管能不能幫上什么忙,我這心里總歸會踏實一些。”
楚維琇說得傷心。聲音帶了哭腔,連說話都有些喘,這幅無力又悲傷的樣子讓楚維琳覺得熟悉,她突然就想到了前世的自己。
一個人在常府內院深處,楚倫歆自顧不暇,能讓她信任的只有寶蓮一人。
受了大委屈也只能把苦往肚子里咽,畢竟娘家那兒……
當她聽說楚維璟為了她在婆家吃苦而鬧上門來,一腳踹了常府大門的時候,她既為了楚維璟擔心,更為他的舉動感動,不管如何,總歸有人在關心她,總歸還有這么一個人會替她撐腰。
當時的感動在心中滿溢,她體會過那種救命稻草一般的感覺,因而楚維琇此刻的心情她全能夠體會。
輕輕擁住了楚維琇,楚維琳柔聲道:“大姐,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幫上你,但我們同在江南,彼此都是助力,前回你就與我說了,我們爺這個金州知州,在江南這地方也不算一個小官了,看在我們爺的面子上,賀家也要多琢磨琢磨了。有什么事兒,你先與我說。”
曾經,楚維璟孤身力薄也要給她信心和助力,如今,她就算是拿著雞毛當令箭,也想要讓楚維琇有所依靠。
楚維琇深吸了兩口氣,平靜了些心情,才緩緩道:“還不就是因著我那婆母。”
“為了閔姨娘的事情?”楚維琳問道。
楚維琇仔細說了這大半年的事情。
去年中秋,閔姨娘帶著三娘、五娘回來,老太太偏愛這個外甥女,對此是樂見其成的,老太爺心底里不滿意,可大過節(jié)的,總要顧及著些體面,也就默許了。
只有楚維琇的婆母洪氏,恨不能生吞了楚維琇。
楚維琇也是通透了,反正這個婆母是黑心的,無論她怎么做,在婆母跟前都落不到一句好話,不如就這么彼此嫌棄,總歸有閔姨娘牽制著,洪氏沒時間發(fā)作她。
閔姨娘這回回來,思路也清晰了很多,她有賀老太太這個助力,也懂的拉攏其他盟友,楚維琇便是一個好選擇。
敵人的敵人便是朋友,楚維琇選擇和閔姨娘一道,之前賀老太太為著她算計走了閔姨娘的事體惱過她,可如今閔姨娘回來了,又替楚維琇在老太太跟前周旋,老太太慢慢的也就待楚維琇和氣了些。
洪氏氣得仰倒,幾次三番話里話外和賀淮卿說,他不該任由楚維琇擺布,去金州接回了閔姨娘。
賀淮卿雖然耳根子軟,又聽母親的話,但這一回倒是立場堅定的,若是閔姨娘不回來,難道任由賀五娘惦記常郁昀不成?他和常郁昀是連襟,讓賀五娘夾在中間,算個什么回事!
洪氏見兒子不聽話了,越發(fā)氣惱楚維琇,賀淮卿讓母親鬧了幾回,心煩意亂之余,越發(fā)愛躲去心尖尖那兒,連楚維琇也有些疏遠了。
楚維琇懶得理賀淮卿那些男女心思,這日子一日一日過著,直到元月里。
元月走親,少不得熱鬧熱鬧。
洪氏是紹城出身,年節(jié)時姻親走動也多。回了一趟娘家,帶著一肚子氣回來。
楚維琇不知其中狀況,幾番打聽之下才明白過來。
前一任金州知州洪大人是洪氏的娘家兄弟,只是出了五服之外,洪大人一家又常年在任上,平日里洪氏與他們幾乎就沒有往來,今年卻正巧遇見了。
洪夫人在席面上提起了她在金州時的事情。說金州那兒民風淳樸。稍稍有些銀子的人家,喜好都追隨著紹城與明州,往日里她穿什么戴什么都會被人學了去。便是施粥時,各家夫人們也隨著。
洪夫人言語里帶著幾分超然和得意,可在場的就是有膽兒大又不怕得罪人的客人,當即說了那以次充好的施粥時的笑話。又說了這一回新知州夫人施粥,金州城里人人都說好。說與洪夫人在時那是一個天一個地。
這挑事的不怕事大,又有人說,這新知州夫人就是洪氏的兒媳婦的娘家妹妹。洪夫人丟人不說,洪氏夾在中間。左右說不得一句好一句不好,心里又是埋怨洪夫人做事小家子氣又愛炫耀,結果把自己給坑了。又氣憤楚維琇娘家那兒凈惹事,一群不肯消停的。洪氏越想越氣,回來后少不得折騰楚維琇一番。
楚維琇氣得心肝兒都疼了:“你說是不是莫名其妙的?她娘家嫂嫂缺德,拿發(fā)霉的陳米來施粥,叫人嫌棄上了,能怪得了誰?你如今坐在知州夫人的位子上,施粥又礙著誰了?她自個兒不爭氣,還怪別人太用力,什么道理!”
楚維琳愕然,她沒有想到,洪氏和楚維琇之間的矛盾,還會與她牽扯上。楚維琇前回到金州時沒有提起過洪大人是洪氏的堂兄,可見她是不知情的。
“雖是你婆母不講道理,可我……”楚維琳說到一半,楚維琇就止住了她。
“與你無關,她就是借題發(fā)揮。”楚維琇哼笑一聲,道,“我那幾日被她鬧得有些累,沒顧上元哥兒,結果元哥兒病了一場。兒子生病了,我這當娘的心疼得不行,洪氏倒好,非說是我不會養(yǎng)兒子,說要把桐哥兒抱去給顏氏養(yǎng)。顏氏便是我們爺心尖尖,嫡子抱去給姨娘養(yǎng),我可算是開眼界了。虧得這家里還沒有糊涂透了,老太太不答應,最后把桐哥兒抱去了她那兒。元哥兒卻叫洪氏帶著,日日讓他往顏氏跟前湊。”
楚維琳目瞪口呆,這樣的規(guī)矩,當真是讓人大開眼界:“老太太那兒也就罷了,元哥兒在你婆母那兒……”
“我想抱回來自個兒養(yǎng),可這一直病著不見好。本來我手上還捏著些家務事,如今都一并交了出去。”楚維琇越說越氣,恨得直直捶了捶床板。
當家的權丟了,兒子不在身邊,病又養(yǎng)不好,換作是誰都無法平心靜氣了。
楚維琳思忖了一番,道:“按理說,以大姐你二十幾歲的年紀,斷不至于幾個月都養(yǎng)不好身子。”
楚維琇眸子一沉,道:“你也這般想?我就琢磨著不對勁。你看我現在與你說話,精神還不錯,可這就是有一陣沒一陣的,沒過幾個時辰,就渾身脫力了,整個人都發(fā)冷,再吃些藥,睡上一覺,才會好一些。大夫也看不出是個什么病來。”
楚維琳不懂岐黃,聽不出來這到底是什么病,但她猛得想起來了大趙氏的那些稀奇古怪的藥。
賀家這兒,雖是不可能有永王曾經調配過的藥方,但世間百草,誰知道有什么東西能讓楚維琇有如此癥狀的,即便不是藥物,楚維琇這身子骨也確實是出了些問題。
這么一想,楚維琳就有些后悔,若是讓馬氏一道來了,她懂醫(yī)理,興許會知道這病情。
“賀三娘會不會知道些什么?”楚維琳皺著眉頭問,“若不然,她不會著急讓人給我傳話了。”
楚維琇抿唇,笑容里幾分譏諷:“賀三娘該說親了,近來,閔姨娘讓洪氏逼得有些難受了,若我不能養(yǎng)好身子骨,搓一搓洪氏的威風,閔姨娘和三娘、五娘,這日子也不舒坦的。唇亡齒寒,她們可不想走我的車轍子了。”
楚維琳還想說什么,楚維琇纖長的手指突然緊緊抓住了錦被,骨節(jié)突出,面容皺在一塊,汗水泌出,沒一會兒,豆大的汗珠就往下滴,整個人幾乎都要蜷縮起來了。
楚維琇嘴里喊著痛,楚維琳懵了會兒,回過神來喚了紅英。
紅英快步進來,一見這架勢,眼淚又要落下來了,高聲喊著去廚房里取藥來。
很快,廚房里送了藥來,紅英從梳妝臺上的藥瓶里倒出了一顆指甲蓋大小的黑色藥丸,塞到了楚維琇嘴里,又把湯藥對她灌了下去。
楚維琇慢慢放松下來,沉沉睡了。
紅英準備了熱水,替楚維琇擦去了身上汗水,又換上干凈衣物,這才算收拾妥當了。
楚維琳靜靜看著紅英做完這一切,低聲問她:“大姐發(fā)起病來就是這樣嗎?”
紅英緩緩點了點頭:“是,有時候三五天一回,有時候一天一回,所以廚房里一直備著湯藥,什么時候要用了,都是熱的。吃了藥,奶奶就好多了,睡上半日,醒過來就沒事了。只是這一回一回的,也不見好……”
楚維琳拍了拍紅英的肩,道:“看了幾個大夫了?”
“一個,就是府里的張大夫。大夫給開了藥,說是怕不好根治。”
楚維琳倒吸了一口涼氣,又問:“這藥丸和湯藥,有沒有拿出去給別的大夫瞧過?”
紅英還是點頭:“問了幾個大夫了,都說沒什么問題。”
“誰拿去問的?”楚維琳繼續(xù)問。
紅英睜大了眼睛,半晌道:“夫人是覺得,這藥有問題?拿去問的人沒說實話?可,可是,連大爺都親自去問了幾個大夫了,都說這藥是寧神靜氣的,能讓奶奶在發(fā)作時舒坦些,并沒有什么不對的呀。”
楚維琳沉吟,走到梳妝臺邊,倒出了一顆藥丸,拿帕子包起來收好,又與紅英道:“湯藥的方子,你悄悄尋一份給我。”
紅英應聲去了。
楚維琳坐回了床邊,看著沉睡的楚維琇,心一點點沉了下去。
賀淮卿親自去問過大夫,這些大夫總不可能全是庸醫(yī),又或者全部被收買了,他們說這藥是寧神靜氣的,總歸是不會錯的,而賀淮卿這個人,不管他偏愛顏氏有多深,對發(fā)妻下毒手這等事,他是斷斷做不出來的。
只是,他們都忘記了,楚維琇要的是根治,是尋到發(fā)病的根源,而不是僅僅在發(fā)作時讓她舒坦一些。這些寧神靜氣的藥是指標的,根本不治本。
幾次欲言又止的賀三娘,興許會知道些什么。
楚維琳想,她有必要找賀三娘問一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