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頭高懸,透過窗戶撒入室內的陽光鋪滿了整間書房,賀淮卿站在陽光之中,背上如火烤一般,他的額上慢慢泌出了一層薄汗。
這種感覺不舒服極了,他尷尬撇過頭,不去看楚維琳那質疑又審視的目光,把視線落在了書桌上。
上頭擺了一只青瓷筆架,做工自不用說,上頭描繪的山水景色出自顏氏之手,煙雨縹緲,如美人掀開了薄紗時露出的淡雅笑容,只讓人覺得心中一蕩。
這便是他心愛的女人,她一直依附他、憧憬著他,會為了他一句無心之語而郁郁沉默,也會為了他的一聲贊許夸獎而喜上眉梢。
如此貼心又小心的女人,賀淮卿很難相信他會做出那等事情來。
是的,他不信。
賀淮卿攥緊了拳頭,沉聲道:“六姨,顏氏不是那等人,我了解她,她跟我了這么多年,她的心愿只是陪著我,名分也好什么也好,她其實不在乎……”
楚維琳垂下眼簾,長長嘆了一口氣。
在賀淮卿的心中,顏氏是完美無缺的,旁人說什么不利于顏氏的話,賀淮卿都聽不進去。
她有些明白,為何楚維琇對會賀淮卿死了心,只想守著兩個兒子,不去顧賀淮卿的心到底去了哪里。
越顧及,越在乎,越受傷,而且,于事無補,只會在這個男人心中落下善妒不容人的罪名。
連楚維琇這個發妻都無法改變賀淮卿的想法,楚維琳也不指望靠著幾句話就大獲全勝。便道:“對,我不了解顏氏,我只靠暫時有的證據來推斷出她來。姐夫若不信是她所謂,那么,又是誰呢?這個家里,總歸有那么一個人,是在害我大姐的。無論如何,賀家要給我們楚家一個交代。”
“這是自然的,背后之人一定要尋出來,一來要救維琇。二來也要還顏氏清白。”賀淮卿點頭道。
楚維琳在心中默默想著。若事實證明顏氏一點也不清白,賀淮卿又當如何?
可這個當口上,拿這個問題繼續逼問賀淮卿,沒有任何意義。
“今日的狀況。姐夫你也知道了。不管背后之人是誰。都已經打草驚蛇了,后續的追查詢問,都要加快速度。免得讓人防備了,最后沒一點兒結果。”楚維琳說到這里頓了頓,細細思忖了一番,道,“若是尋不到那個人,亦或是尋到了,賀家不想處置,那就只有一條路,和離。我斷斷不會讓我大姐在紹城送命!我娘家那兒,也絕不會少了大姐一雙筷子!”
賀淮卿聞言一怔,連曾醫婆和憶夙都吃驚地看了楚維琳一眼,不解她為何如此大膽開口,畢竟她是已經嫁出去的姑奶奶,如何能替楚家做主。
楚維琳這番話卻不是危言聳聽的,她知道楚家上下的脾氣。
當初楚維瑤讓婆家欺負作踐,即便是庶出,章老太太和何氏都咬著牙要把楚維瑤接回家里來,甚至和許家對薄公堂,若不是楚維瑤和徐姨娘自己想不開,情愿回許家去受罪,她早會在楚家好吃好喝過日子了。
待庶女都如此,何況是從小受寵的楚維琇了。
楚維琇是何氏的掌上明珠,同是親生女兒,楚維琇的地位也遠非楚維璦可比,若何氏曉得楚維琇叫賀家人這般算計,怕是要氣得厥過去,一醒來就嚷嚷著和離回京,更別說是楚倫灃那個護短的性子了。
這虧得是不在京里,要是在京中,楚證賦和楚倫灃怕是要抄家伙打上門去了。
出嫁的姑娘如此受折磨,損得不僅僅是楚維琇本身,還有楚家一門的臉面。
只要賀家不能給一個滿意的答復,楚維琳相信,等何氏趕到了紹城,頭一件事情就是談和離,連個轉圜的余地都不會有。
楚維琳的話扔在這兒了,也不管賀淮卿是個什么反應,轉身便往外頭走。
剛拉開書房的門,就見顏氏一臉怯怯站在門外。
顏氏捏著手中帕子,一雙眼睛含著水光,見楚維琳出來,她往后退了一步,面上通紅,抿著唇喚了一聲“常夫人”。
楚維琳看了顏氏一眼,顏氏依舊是那副怕事模樣,可落在楚維琳眼中,卻再也不是那般楚楚可憐,而是萬分可怖了。
這個女人太會演戲了,一舉一動都在表現自己的無辜和怯弱,其實內心如此惡毒,若不是已經發現了是哈芙蓉作怪,楚維琇怕是要叫她折騰死了。
思及此處,楚維琳心中的怒火就蹭蹭蹭地往上冒,她哼笑一聲,一字一句道:“顏姨娘來得可真巧。”
顏姨娘眼中的淚水幾乎要落了下來,低聲道:“妾、妾是來給我們爺請安的。”
楚維琳嗤笑,抬頭看了一眼高懸在空中的日頭,道:“原來,府上的晨昏定省,伺候立規矩,并非去長輩、主母跟前,而是到男人跟前立的,是我孤陋寡聞了。既如此,姨娘便進去吧,正好伺候大姐夫用午飯。”
連罵帶諷刺的話,讓顏姨娘不知所措起來,她怔怔看著楚維琳,半晌沒有說話,直到賀淮卿過來,她才幾步挪到了他的身后。
賀淮卿見顏姨娘幾乎要哭出來的樣子,心疼不已,低聲道:“怎么了?”
顏姨娘搖了搖頭,趕緊抬手擦去了淚水,擠出笑容道:“無事的。夫人提起了奶奶,妾想到奶奶如今的身子,不由悲傷,沒有忍住眼淚。”
賀淮卿皺了皺眉頭,拍了拍顏姨娘的肩膀,道:“我知道你也在擔心維琇,她是中毒了,有曾醫婆在,不妨事的。”
顏姨娘含淚點頭,又對曾醫婆福了福身子:“那就請您多費了心思,一定救救我們奶奶。”
曾醫婆把顏姨娘的一舉一動都看在了眼里,她在京中才出入王府侯門,見過了各式各樣的女人,一雙眼睛毒辣,什么樣的人看不透徹。
她似笑非笑地睨了顏姨娘一眼,挑眉道:“這是自然的。我聽說姨娘數年都沒有懷上身孕,不如我替姨娘號一號脈?”
顏姨娘瞪大了眼睛,數年無子是她的心病,她甚至懷疑過是不是楚維琇動了什么手腳,可她看了許多大夫,又讓懂醫的人細細致致、里里外外檢查過她的院子,都沒有發現問題,因此除了著急,顏氏沒有半點兒辦法。
曾醫婆手段厲害,顏氏心里跟貓爪撓了一般,恨不能立刻伸出手讓曾醫婆仔細查一查,可她還是按捺住心中渴望,抬起頭看向賀淮卿。
賀淮卿低頭看顏氏,在她的眼中讀到了幾分謹慎、幾分躍躍、幾分緊張,他的心一樣子柔軟了。
他雖然有了兩個兒子,另有一個通房丫鬟替他生了個女兒,可他還是盼著能讓顏氏替他生下一兒半女的,只是一直沒有動靜,他知道顏氏惴惴不安的,這才沒有在她面前說過生孩子的話題,但其實他的心中與她一般期盼。
“醫婆肯替顏氏瞧一瞧,那是再好不過了。”賀淮卿說完,拱手鞠了一躬。
憶夙瞧在眼中,一聲輕蔑哼聲溢出唇角,與楚維琳交換了一個眼神,彼此都在對方眼中瞧見了不滿和憤怒。
曾醫婆不躲不避受了大禮,這才示意顏氏伸出手。
顏氏抬手,露出一截白皙手腕,曾醫婆搭著她的脈,又上下打量了顏氏幾眼,這才緩緩開口道:“命里有時終須有,命里無時莫強求,姨娘這身子骨,實在不適合生養。要我說呢,與其找大夫看各種方子,不如去菩薩跟前多上幾柱香,多念幾遍經。對了,普陀山的觀音大士靈驗得緊,不如姨娘去求菩薩賜子吧。話又說回來,信佛要心誠,只有心誠才會靈驗,多做善事,多積德,這孩子自然就來了。”
顏氏的一張臉漲成了豬肝色,她如何聽不懂,曾醫婆是拐彎抹角在罵她,罵她損德,心惡,才會沒有孩子。
曾醫婆諷刺她也就罷了,偏偏在賀淮卿心中,顏氏就是一朵白蓮花,不會和損德這樣的詞語聯系在一起,因而沒有聽出曾醫婆話里的意思,便道:“說得也有禮。母親經常誦經,你有空也可以隨她一道。至于普陀山,那是真的很靈的,下回我帶你去,我們去求一求。”
顏氏氣得心肝發痛,卻又不能表露什么,只好垂下頭,低低應了一聲,全當應付過去了。
楚維琳看向曾醫婆,她也沒有想到,曾醫婆會說出這么一番話來,顯然這是對賀淮卿和顏氏極度不喜了。
畢竟,在曾醫婆嘴巴里,后院女人們誦經念佛的,往往心中滿滿都是惡念,一面念著阿彌陀佛,一面下手謀算他人性命。
曾醫婆讓顏氏去誦經,便是在說她害了楚維琇了。
楚維琳勾了勾唇角,不再與賀淮卿和顏氏廢話,出了書房,又往楚維琇屋子里去。
楚維琇合著眼睛靠著引枕休息,她之前就聽到了外頭院子里的動靜,又聽紅英說了一番來龍去脈,知道是甘果兒下的藥,憤怒之余,倒也并不意外,見楚維琳回來,便道:“我早知道和顏氏脫不了干系。我聽說你去找我們爺了,他可有說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