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抵達豐財?shù)暮挝臏Y,再一次與真相擦肩而過。
五月五日,何文淵抵達豐財郝老四伏誅現(xiàn)場。此時的郝老四萬箭穿心,頭顱都被兵衛(wèi)割了下來,連官府早前貼出的百兩懸紅都早已經(jīng)被人領(lǐng)走,而領(lǐng)走懸紅的人早已經(jīng)不知所蹤。現(xiàn)場六人伏誅,滿腔的鮮血幾乎染紅了半個沙灘。
何文淵只看了一眼現(xiàn)場,隨即閉眼沉吟。再睜開眼時,無人知道他心底究竟在想什麼。同樣內(nèi)斂的樊清漪看見此況,絲毫沒有尋常女子的恐懼害怕,一臉淡然下,是一心的雀躍:天助我也!所有涉案人物,包括蔡波、桑少筠、桑榮、郝老四、桑少原,等等等等,通通都上了西天,她的過去,在她的精心編排下,終於徹底埋葬。
可她並不知道,數(shù)街之隔的攜帶著真相的少筠,同樣與她擦肩而過——或許這就是佛家之因果、前世之孽緣!如果一個人不信命、不服輸,因此踐踏了所有應(yīng)該敬畏、值得敬畏的,那麼,她確實一度遨遊九霄,無處不強大。可惜人們總是在最後一刻才發(fā)現(xiàn),生與死只在一線之間,如若我們不曾把人生完滿成一個溫情脈脈的圓,這一路,我們只在毫無意義的折返跑!
此時的少筠小心翼翼的躲過官府的盤查,穿著破爛的短衣,扎著骯髒的幅巾,滿身污垢的貓在豐財裡最下等的食肆裡,吃著幾個銅板一碗的臊肉面。
這種經(jīng)歷,十六年來,絕無僅有。但少筠沒有抱怨,一口一口結(jié)結(jié)實實的吃著。孃親去了,弟弟不在了,姐姐姐夫不知道在哪兒受苦,姑父不知道熬不熬得過這幾年的苦役,還有梅子、榮叔,家裡的少嘉哥、姑姑和一干掌故……所有的喪失讓她不得不學(xué)會一樣?xùn)|西、堅定一樣?xùn)|西:她一定要好好的活下去,給他們爭一口氣!
對面坐著的小七一面拿筷子伴著面一面那眼角的餘光掃著少筠,眉毛擡了一次又一次。老柴看見了拍了拍他的頭,低聲教訓(xùn)道:“吃麪就老實吃,大小夥的,玩什麼呢!”
小七吐了吐舌頭,吸溜一下開始大啖麪條。
少筠嘴角微微一掛,絲毫不理會小七的怪模怪樣。
老柴則微微嘆了口氣,湊到少筠面前,低聲道:“咱們要怎麼辦?咱們……身上只有五十兩銀票……”
五十兩銀票,是出來時趙霖給的。少筠知道!其餘姑姑菁玉還有她身上的首飾,雖然值不少錢,但是全數(shù)留在鬼六的破浪號上。她雖然落魄,但是與鬼六談妥的生意,一言九鼎,她不會虧了鬼六。何況就算虧了鬼六省了那點金玉珠寶,對他們的境遇也並沒有更多的幫助。她需要的,不是這一些!
赤手空拳,如何闖出一片天地來?
少筠心中並無底稿,但是,她堅信,她一定能做到!她慢慢吃著臊子面,最後嚥下口中的麪條,輕聲說道:“不是還沒到餓肚子的份上麼,不急,還沒到山窮水盡的地步。”
老柴沒了聲音,沉默了許久,才又輕輕拿起筷子,一口一口的吃著麪條。
少筠看著老柴十分憂切卻不十分肯說的樣子,心裡並不好受,正要說話時,她又看見小食肆裡進來一個高大的男人。
這個男人……
原諒少筠少見多怪!以往十六年歲月,她所見男子,皆是羽扇綸巾風(fēng)流儒雅。她爹爹大伯不說,就是姑父林志遠都是斯文俊秀的,諸如萬錢滿臉絡(luò)腮鬍子一臉黝黑已經(jīng)是極不講究了,而眼前進來之人則更不講究!只見他滿臉剽悍之氣,近春末初夏的天氣竟然還裹著灰色鼠毛坎肩。更叫少筠好奇的是此人的髮式。中原男子,人人束髮戴冠。披髮、髡髮,歷來都是毫不開化的野蠻人,是大爲(wèi)不敬的!而此人,頭頂無冠,一小撮頭髮直愣愣的挺著,後枕處則編了一根髮辮!
這樣的人,好生稀罕!少筠筷子一點一點的撈著碗裡的肉末,心裡納罕好奇到十二萬分,臉上卻是波瀾不驚。侍菊侍蘭瞧了來人一眼,回過頭來,臉上也都是同樣模樣。
男人一言不發(fā)的走至食肆中央的一張桌子邊坐下,解□上一柄嵌寶大刀,吆喝了一聲:“來碗臊子面!”
店小二殷勤招呼了,男人便一言不發(fā)的摸著大刀上那隨形鑲嵌的貓眼兒石,絲毫不理會周圍的人對他投注的目光。
小七年紀小些,因此悄悄拉著老柴,滿臉好奇的低聲道:“師傅,這人……是不是你提過的那北邊的女真人?真開了眼了,你看他那頭髮,哎喲!蠻子咧!還說咱們漢人的話……”
老柴瞪了小七一眼,又不以爲(wèi)意的掃了那男子一眼,才低聲對少筠等人說:“是女真人,關(guān)外才多。不過成祖爺引了不少女真人進京,京郊還畫有他們的地,屬於京裡的軍籍。瞧見了,帶著刀的。要是尋常百姓,拿著把大刀上街,早就官府被捉了問罪了!”
女真人?少筠微微點點頭:“小七說蠻子大約也沒錯。咱們漢人,冠蓋束髮,絕不像他們一般。”
老柴微微笑道:“他這髮式,還有個名堂,叫金錢鼠尾,這是人家的風(fēng)俗,跟咱們漢人的確大大的不同。不過人不可貌相,看這個看不準。當(dāng)年二爺就交往過幾位當(dāng)中的人物,也有些英雄氣概的。”
人不可貌相,確然!想來樊清漪、何文淵何等樣風(fēng)流皮囊,那又如何呢!
正想著,那女真人坐的桌子邊又走過來一個稍矮一點卻是漢人打扮的男子:“圖克海,又白跑一趟了吧?”
那名叫圖克海的女真人皺著眉哼了一聲,也沒理來人。正巧小二給他上了一海碗熱氣騰騰的面,他便一言不發(fā)的低頭吃麪。
矮個子男人毫不在意的坐了下來,低聲對圖克海說:“海上來的那點東西,天津三衛(wèi)的人都吃不飽,何況還有遼東衛(wèi)所那邊?!再說了,就是給你弄到了又怎麼樣?成祖爺許咱們在上京過日子,大明的皇帝卻不許我們壞了人家的章程!沒有引目在身上,有東西也運不出去,何必費心思?你老弟有些本事,我給你搭一座橋,不至於雄鷹折翼。”
圖克海停下筷子,低著頭半天不說話,再擡頭時,眼睛很亮,聲音很鎮(zhèn)定:“你穿著漢人的衣裳、說著漢人的話也沒什麼,只要心裡還惦記著咱們女真人就行。可是兄弟,你知道關(guān)外的族人過的什麼日子?韃子橫行,大明的皇帝嘴上好聽,可他們的兵衛(wèi)煎出來的鹽,私底下?lián)Q走了我們多少人蔘、好皮子,換走了多少金子銀子,你不也知道麼?圖克海生在關(guān)外水草豐盛的地方,雖然說著漢人的話、吃著漢人的飲食,心裡還是女真人。”
矮個子男人沒了意思,訕訕的走開了,留下圖克海大口大口的吃著面。
遼東、衛(wèi)所、煎鹽;人蔘、皮料、金銀;還有引目、韃子、朝廷!
難道說來說去還是煎鹽那檔子事情?兜來兜去,或許都兜不出這老本行吧!少筠心裡當(dāng)即活泛起來。海上來的東西是什麼,她很清楚。鬼六那私收的鹽斤跟什麼人交易,也並不那麼難猜,否則他一個走私商人,怎麼可能順利得到兵衛(wèi)支持,拿得到郝老四的官府懸紅?!這麼說來,豐財這個地方,就是海上走私商販與兵衛(wèi)暗箱操作的地方,甚至……豐財很有可能是兵衛(wèi)走私私鹽的重鎮(zhèn)!
這圖克海的真正意圖她不知道,但應(yīng)該和私鹽脫不了干係。而且,圖克海似乎不是第一次來這裡碰運氣,所以纔有族人出來奉勸他。這就意味著,兵衛(wèi)把持了這一份生意,關(guān)外女真人爲(wèi)之受苦!
有意思!圖克海……本身就是女真人,聽話裡的意思,不太得志……
需求,是誘發(fā)商人靈敏嗅覺的催化劑!
少筠左手食指輕輕的敲了敲桌面,沉吟了一會,便湊近小七:“小七,我不管你用什麼法子,總之,你跟著這個圖克海,看他做什麼、又說了什麼,然後一字不漏的跟我說來。”
小七愣了愣,幾乎是下意識的看了看老柴:“這……”
老柴皺了眉:“竹子……”
少筠淺淺一笑:“柴叔,你說過成祖劃了一塊地給女真人吧?他們是軍籍,可隨身帶刀招搖過市?甚至關(guān)裡關(guān)外都十分熟悉吧?”
老柴一一點頭,十分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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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看著的侍菊低聲呼了一聲:“呀!竹子是想……跟著他們進遼東?!”
好個機靈的侍菊!少筠十分滿意侍菊的靈敏,因此脣畔的那一抹笑,彷彿如同昔日一般清甜,但又隱隱的添了一股老謀深算:進遼東是沒錯,更重要的,是兵衛(wèi)涉及的私鹽!
老柴看見少筠這樣胸有成竹的笑著,瞬間想起昔日這小姑娘的本事,也不敢怠慢,忙對小七說道:“往後就聽竹子的,你去吧,小心些。人家身上帶著傢伙,你叫人發(fā)現(xiàn)了可不是好玩的。”
小七微不可見的點點頭,吃完了面也沒等圖克海走開,就率先站了起來,走了出去。
這時,少筠才問老柴:“柴叔,多說些京裡女真人的事給竹子聽吧。”
“嗯!”,老柴喝了兩口湯,最後抹了抹嘴,說道:“竹子你念書,怕是知道成祖爺?shù)木鸽y吧?我聽二爺聽過,成祖爺靖難並不容易,也是一步一個血腳印踏出來的江山。爲(wèi)了打勝仗,成祖爺曾經(jīng)跟韃子借過兵,就是朵顏三衛(wèi)。可後來成祖爺?shù)腔饝?yīng)人家的地沒給全,人家就不幹了,所以成祖爺?shù)臅r候常常跟朵顏三衛(wèi)打仗。韃子也真是能折騰,殺不完的人似的,後來爲(wèi)了叫朵顏三衛(wèi)老實一些,成祖爺想了不少法子,其中一個法子就是叫女真人在關(guān)外一同對付朵顏三衛(wèi),又叫不少女真人遷到上京附近,爲(wèi)的就是上京的平安。這些女真人也因爲(wèi)這個緣故,就在京城附近定居下來。這幾十上百年下來,其中不少人穿著我們漢人的衣裳、說著漢人的話,祖宗那些事兒,只怕早就忘記的差不多了。”
原來如此!這麼說來,這個圖克海,大約算是內(nèi)遷女真人中絕對的異數(shù)了,至今思故鄉(xiāng)!
作者有話要說:女真人,想得到麼??
之後會說一說後來大名鼎鼎的女真,但這時候他還只是小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