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橫波站在蒙城的城墻下,仰頭看城墻上深綠色“蒙”字大旗,眼神復(fù)雜。
這一刻她想的不是王城的巍峨,不是國家的繁榮,而是命運。
命運安排她,總不能遂心而行。
五天前滿懷喜悅和期待,打包行李,終于拐到了宮胤,要和他回去他的祖業(yè)。這段旅程對她意義很重要,她始終覺得,這會是她真正走近他不再面對拒絕的開始,是她和他終于放下一切的標(biāo)記,是她平靜隱居生活的起頭,哪怕后頭還會有波折,但最起碼,已經(jīng)走出了這一步。
然而這一步腳抬在空中,最終卻還是沒能落下來。
她自失地一笑,想著也許就是這樣,在沒把大荒的事情都解決之前,老天不會成全她。
她在門口梭巡不前,所有人也便靜靜陪著,所有人包括她的部屬,包括龍家子弟,也包括一路上陪她來王城的蒙國宮廷御前戍衛(wèi),和此刻特意前來迎接的蒙國的官員們。
這是她自“王室終結(jié)者”名號傳開后,第一次被王室正面無排斥接待。
只是這接待依舊滿含著怪異的味道,來的人不少,禮儀也恭敬,身份也不低,最前面是禮司的司相,但并沒有準(zhǔn)備迎接女王的儀式,也沒有使用女王儀仗,對面的司相執(zhí)禮甚恭,卻口口聲聲稱她殿下。
是了,她現(xiàn)在的身份,是姬國的某位王女,蒙姬兩國尚算交好,姬國王女代表姬國女王,前來慶賀蒙國大王半個月后的五十大壽。
這當(dāng)然是她同意的,因為她不能以女王的身份進入蒙城,這會引起某些人不必要的警惕。
景橫波心中暗暗感嘆,心想大荒各國的王室真是越來越荒唐。一個大王在自己的王國都城,居然還不能光明正大地迎接自己的女王,還要隱瞞身份偷偷摸摸,這王權(quán),該有多岌岌可危?
而她不能不答應(yīng),那天在濮陽城西,收到了密報,蒙虎中伏,被蒙國平王設(shè)計擒拿,現(xiàn)在生死不知。
平王,蒙國老王頗為器重的兩個成年兒子之一。原先也是朝中人人稱頌的賢王,可這世上,往往越像圣人的人,越是奸雄。
在另一個壯年王子離王莫名暴斃之后,平王便成了老王膝下正當(dāng)齡、名望實力都足堪繼承王位的王子,并且很巧地,他掌握了駐地最靠近蒙城的峣山軍,他的舅父掌握著蒙城飛馬軍,原本在離王掌握中,專門用來制衡平王的黑山司軍,因為離王巡視邊境而被帶離京畿,離王身死后,這支軍隊以為離王報仇之名進駐濮陽,很是干了些天怒人怨的事,也不知道被抓住了什么把柄,現(xiàn)在據(jù)說也在向平王靠攏。
換句話說,蒙城周圍的大軍,馬上就要全部屬于平王,這叫老王如何能安睡?
這是孫大夫在路上,憂心忡忡向她提供的消息,為此孫大夫懇求她和屬下收斂行藏,改換行裝,以免被平王過早發(fā)現(xiàn),在蒙城之外就發(fā)生沖突,進不了蒙城。
景橫波應(yīng)了,反正她這一路,多半是微服,她本無意再摻和王族爭權(quán),但卻不能不救蒙虎。
只是終究意難平,此刻看著蒙城城門,想著如果不是這一攤子亂七八糟,自己說不定都已經(jīng)和宮胤走在山間的小路上,她不禁恨恨地哼一聲。
“哼”聲未了,忽然有人尖聲道:“那前方何人,為何長久阻道!”
景橫波一怔回頭,才發(fā)現(xiàn)自己這一行人,護衛(wèi)多,接的人多,此刻都因為她發(fā)呆停下,便將城門口堵住,以至于進門出門的人和車馬,都已經(jīng)排成長龍。很多人已經(jīng)露出不滿之色,只是因為她們這一行人一看就身份高貴,一臉敢怒不敢言神情。
她頓覺歉意,急忙撥馬,要讓出道路,馬蹄剛剛踏動,后頭便一陣騷動,一行人硬擠了過來,擠得很是橫蠻霸道,站在最后面的七殺豎著眉毛吊著眼歪著嘴,笑得已經(jīng)很不爽。
景橫波自覺理虧,也不想在這城門口就惹事,據(jù)說平王最近勢力頗大,麾下明暗高手日夜盯著蒙城內(nèi)外,何必太過高調(diào)落入他人眼中。便和七殺打個手勢,示意讓路。
那一行人便擠了過來,卻是一乘頗為華麗的軟轎,幾個丫鬟護衛(wèi)各自擁衛(wèi),神情都頗為驕矜,四周百姓多有認(rèn)得,竊竊私語道:“這不是吉家的轎子嗎?里頭是吉家的小姐?”
“離遠(yuǎn)些吧。”有人道,“吉家人不好惹,現(xiàn)在還有平王殿下?lián)窝駜哼@城門口只怕又有事。”
孫大夫在景橫波耳邊悄悄道:“吉家小姐,和平王殿下是表親。姑姑是前王后,她的父親是平王殿下的舅舅,也是蒙城飛馬軍大將軍。極得大將軍和殿下的寵愛。”
景橫波嗯了一聲,心想這個時候和平王有關(guān)系的人出現(xiàn)在這城門口,當(dāng)真這么巧?
那一行人擠了過來,當(dāng)先幾個家將模樣的人,眼神不住在景橫波等人身上掃視,冷漠而警惕。
這些人原本一臉挑釁之色,但見景橫波的人真的讓路道旁,也無處發(fā)作,只得陰沉著臉過去。
眼看這行人就要過去。
孫大夫和那禮司官員都悄悄松了口氣。
那轎簾卻在經(jīng)過擁雪身側(cè)時,忽然掀開。
看不見臉,只看見一只雪白的手,手上鮮紅蔻丹如血欲滴,也不知道是那手太蒼白,還是那蔻丹太鮮艷,色彩過于鮮明的對比,反讓人瞧著不安,平白生幾分陰森之氣。
那手指了指擁雪懷里的霏霏,隨即轎子里一個聲音道:“這貓不錯。”
語聲很年輕,不過少女聲音,語氣卻特別淡,淡里卻又微微的燥和睥睨,仿佛她要什么,天下都應(yīng)跪送上前。
很顯然她的家將也是這么認(rèn)為的,一個中年漢子當(dāng)即道:“是。”
隨即扔了錠銀子在擁雪懷中,指指霏霏,道:“你這貓不錯,我家小姐買了。不必謝賞了,免得污了我家小姐氣息。”
景橫波一皺眉。
不是因為對方強買霏霏,而是她看見那錠銀子不小,那家將還用了內(nèi)力,銀子呼嘯著砸向擁雪的臉,如果擁雪反應(yīng)慢一點,這銀子能將她的滿嘴牙打掉。
這是給錢,還是找事?
銀子呼嘯而出,那家將眼底露出殘忍笑意,那卷簾的蒼白的手,一動不動。
一只手輕輕巧巧伸出來,平平一攤,“啪”一聲銀子落入他掌心,顫也未顫。
伊柒站在擁雪身側(cè),笑瞇瞇掂了掂銀子,道:“二十兩,買只貓,大方!”
“那是自然。”那家將傲然道,“蒙城吉府,百年世家,何曾會做那仗勢欺人強買惡要之事?”
景橫波隊伍中的人齊齊微笑——顛倒是非強詞奪理的賤皮子見多了,諷刺都懶得。
“接著。”伊柒痛快地將霏霏扔了過去,那家將搶先接下,霏霏大尾巴在他臉上親昵地一掃,也不知道施放了什么毒氣彈,那家將一臉菜綠色。
霏霏此刻的毛色已經(jīng)換了,染了一身金黃,看上去當(dāng)真是一只普通的貓。女王的寵物雖然很少出現(xiàn)在世人面前,但一路走下來,難免有人見過,為免身份泄露,連寵物都做了改裝,比如二狗子,現(xiàn)在披了一身五顏六色的鳥毛,扮演一只翠鳥,由天棄帶著,稍遲一步再進城。
那吉家小姐要了霏霏,卻并沒有表現(xiàn)出任何歡喜之態(tài),也沒讓把霏霏放進她轎中,她似乎對這群人的反應(yīng)有點詫異,又有點失望,語氣也懶了下來,冷笑一聲道:“算你們識相……走吧。”
后面一句走吧是對家將說的,家將應(yīng)了,一行人繼續(xù)向前,孫大夫又松了口氣。
轎子經(jīng)過景橫波身邊時,轎簾忽然又掀開了。
那蒼白的涂著鮮紅蔻丹的手,又伸了出來,孫大夫臉色一變。
這手指,這回直直指著景橫波身邊的宮胤,聲音也多了幾分不平靜,道:“這個人……是奸細(xì)!帶回府徹查!”
那家將一怔,看一眼宮胤,還未及說什么,景橫波已經(jīng)格格一笑,“吉小姐,這是人,不是貓。”
那手指依舊筆直指著,聲音多了幾分陰狠,“前幾日潛入飛馬軍的幾名奸細(xì),其中有一人和這人很像!”
“吉小姐。”禮司司相再難保持沉默,急忙上前一步,道,“不可無禮,這是大王的貴客!”
那手指彈了彈,轎簾動了動,那吉小姐仿佛才看見這邊朝廷官員似的,詫然道:“啊,原來是魏大人!魏大人怎么今天在這里,還護著這窺視我軍的奸細(xì)?”
魏司相臉色鐵青,冷冷道:“吉小姐。你是要令我國在他國遠(yuǎn)道而來的貴客面前蒙羞是嗎?這位是姬國三王女,代表姬國女王前來向大王賀壽。她剛剛抵達(dá)蒙城,她身邊的人,如何能去窺伺你飛馬軍的軍情?”
景橫波笑吟吟道:“身邊人這詞兒用得極好,可不就是身邊人。這位,是本宮駙馬。”她也指指那轎中,戲謔地道,“吉小姐,你說話可真讓人捉急,你說,我姬國的駙馬,跑來窺伺你蒙國飛馬軍軍情?”
四面微微竊笑之聲,那吉小姐卻不知是聽不懂,還是性情執(zhí)拗,冷冷道:“如何不能?姬國王女又如何?王女駙馬又如何?不過是一群粗蠻無禮的高原女,在窮鄉(xiāng)僻壤里關(guān)起門來稱王。聽說你們那騎駝羊,嚼紅果,嚼得一張嘴就是血盆大口?想想都惡心。你們山野女人之國本就低賤,一個駙馬也未必及得我府中家將高貴,他貪慕我蒙城繁華,潛入我軍中刺探軍情,有什么不可能的?”
“唉,”景橫波喃喃道,“姬玟在,一定很生氣……其實我也有點生氣了……這世上怎么這么多作死的人呢?”
“你說什么?”那吉小姐沒聽清,追問。
景橫波還沒回答,宮胤忽然轉(zhuǎn)過身,看了吉小姐一眼。
他只一眼,那吉小姐忽然便手抖了抖,隨即冷笑一聲,便要放下轎簾。
她也算反應(yīng)快,可惜和有些人比起來永遠(yuǎn)太慢。
宮胤一抬手,手上忽然多了一個人。
一個穿著華麗宮樣羅裙,梳著直發(fā),臉白得似霜,嘴和手卻紅得似血的小姑娘。
她一張臉生得過于平板,卻又很不符合年紀(jì)的涂著極厚的脂粉,白慘慘一片,這讓她的嘴看起來更加怪異,如午夜嗜血食肉的女妖。
蒙國官員們茫然地看看掛在宮胤手上的小姑娘,再茫然地看看那空了的轎子,才反應(yīng)過來,轎中裝逼的吉小姐,已經(jīng)拎在了“駙馬”的手上。
蒙國官員還沒想好是該勸阻還是該呵斥,那些家將剛剛反應(yīng)過來怒喝著沖過來,那忽然換了位置的吉小姐還在發(fā)呆,宮胤已經(jīng)拎著她,轉(zhuǎn)到景橫波面前,煞有介事比了比。
這個動作更奇異,眾人更一傻。
隨即宮胤道:“血盆大口?”
四面百姓吃吃發(fā)笑,看看吉小姐涂得血紅的微闊的嘴,再看看景橫波花一般的嬌艷紅唇。
吉小姐此時才反應(yīng)過來,眼看身子懸空,眾目睽睽,羞辱感潮水般涌來,厲聲尖叫:“放我下來!賤民你敢——”
她在空中抬腿要踢宮胤,羅裙紛飛,但除了讓她姿態(tài)更難看之外,哪里能靠近宮胤一分。
宮胤用一根手指勾著她衣領(lǐng),拎得遠(yuǎn)遠(yuǎn)的,臉上雖無表情,姿態(tài)卻滿滿嫌棄,道:“粗蠻無禮?”
眾人看看微笑優(yōu)雅的景橫波,又看看裙襪散亂的吉小姐,齊齊嘆氣搖頭。
“救我下來!救我下來!”吉小姐在宮胤手上尖叫,此刻眼底終于露出恐懼之意,不敢說狠話,只拼命向家將求救,可家將投鼠忌器,哪里敢上前,那些趾高氣揚的家將,只好將哀求的目光投向蒙國朝臣隊伍,指望他們喝止。
“啊呀,老夫忽然肚子痛。”禮司司相一臉痛苦對副相道。
“許是早上衙門那豆腐腦不大好,卑職也覺得不大舒服。”副相反應(yīng)很快捂住肚子。
“城門風(fēng)大,幾位老大人身體不適,可不要再冒了風(fēng)。”立即上來一群年輕侍郎員外郎,將老家伙們攙了進去。城門口蒙國官員頓時走空。
“救命!救命!你們敢在城門口傷人……”吉小姐聲音尖利,拼命空踢。
“如果這就是蒙國的高貴和美麗,”宮胤只淡淡一句,便蓋過了她的聲音,“那么,就讓更多人瞻仰吧。”
說完他抬抬手。
手上人又不見了。
眾人順著那風(fēng)聲軌跡,茫然抬頭,然后就在城頭旗桿上,看見高高掛著的花花綠綠的人。
宮胤一抬手,春水遞過雪白的絹帕,宮胤細(xì)致地擦剛才拎過吉小姐衣領(lǐng)的手指。
景橫波笑瞇瞇看著,她最喜歡看宮胤出手教訓(xùn)人,他的做派似乎很裝逼,可他做起來最自然,有種人天生高貴,動動手指都是紆尊降貴。
“何必呢,”她歡歡喜喜看著上頭尖叫晃蕩旗子一樣的小姑娘,眼睛彎如月,“掛那么高,很難看啊,雖然她確實非常難看。”
宮胤手指一彈,絹帕隨風(fēng)飄去,景橫波眼角余光看見有兩個圍觀少女悄悄去搶,撞在了一起。
隨即她聽見宮胤聲音清晰而堅定地道:“夫人之美,豈容褻瀆。”
這一句,不僅她,所有人都聽得清晰。
語氣平淡,卻似宣告。
景橫波怔一怔,唇角慢慢彎起,一抹笑意,從眸深處點燃,蔓延,轉(zhuǎn)眼,光芒萬丈。
……
景橫波在城門口,和人發(fā)生沖突時,蒙虎就在城內(nèi)大明坊的平王府內(nèi)。
他面沉如水,站在窗前,背對著身后滔滔不絕說話的男子,始終一言不發(fā)。
那男子不停地喝水,嘴唇都干起了皮,嘴邊泛著白沫子,可見已經(jīng)說了很多話。
但這些話好像都沒效果,因為蒙虎自始至終就沒回過頭。
男子說了半天,看看天色,悻悻搖頭——連同自己在內(nèi),說客來了三批,說得唇焦舌爛,可面前這個人就像鐵木一般,釘在地上,沒反應(yīng),不回頭,仿佛要用這樣的姿態(tài),天荒地老地拒絕下去。
他最后只能嘆息一聲,無奈地道:“大統(tǒng)領(lǐng),識時務(wù)者為俊杰。說到底,也不用您付出什么,不過是給您家老爺子寫封信……”看看面前那個巋然不動的背影,他最終還是搖搖頭,慢慢走了出去。
蒙虎聽著那個說客走出去后,隱約間似有大片腳步聲接近,慢慢冷笑一聲。
平王真是好算計。
要自己寫信給老爺子,說自己被俘,然后讓老爺子投鼠忌器,不得不放棄一直以來忠于王室的立場,投靠平王,在這蒙國攪起奪權(quán)亂政的血雨腥風(fēng),然后或者被狡兔死走狗烹,或者被百姓指著鼻子罵失節(jié)叛臣?
他蒙家是王族近支,多少年忠于王室,掌握軍權(quán)多年,就算現(xiàn)在不掌軍了,但老爺子軍中故舊門生遍布蒙國,只要一句話,平王想奪位,最起碼就不會再被外部邊軍掣肘,獲得軍方的默認(rèn)和支持。
所以平王才費那么大心思誘他入陷阱,卻又待之以上賓,要的,就是這一句搖尾乞憐,要的,就是拿他的安危挾持他的家族。
蒙虎又冷笑一聲。
他在窗前坐下,看著日頭逐漸西斜,看著府中護衛(wèi)來來去去,看著天光逐漸暗沉,平王府似乎已經(jīng)放棄了說服他,這一天并沒有謀士前來。
他卻因此深深皺起了眉。
跟在宮胤身邊多年,雖然沒有直接參與政事,但對于朝堂權(quán)謀爭奪的那些手段,他清楚得很。
平王誘他入網(wǎng),絕不會輕易放棄,如果能令他自己寫信求援最好,但應(yīng)該也會對他的拒絕有心理準(zhǔn)備。
其實,只要他蒙虎在平王這里,只要他“沖陣毀轅門”罪名在操作下成立,這封信無論寫不寫,蒙家都已經(jīng)陷入了被動。
蒙虎緩緩抬起目光,看向已經(jīng)漸漸發(fā)暗的天空,天色黝黯,起了點淡淡的星光,似他剛回到蒙國時看見的那口井,深邃、幽暗、微光蕩漾,將一個欲待投井的少女蒼白的臉攪碎。
世道如天穹,蓋住多少隱私黑暗。
他的手,靜靜、緊緊按在桌案上,不知過了多久,桌面上留下了兩個清晰的掌印。
是印痕,也是決心。
要想不被要挾,只有一個辦法。
就是死亡。
……
因為心情很好,景橫波一路進宮的時候,都帶著笑容。哪怕春水一路翻著白眼,她也不以為杵。
按說外國使節(jié)會先住在驛館,沒道理第一時間召見,不過想見總歸都有理由,景橫波以需要向大王立即敬獻姬國神秘禮物為由進了宮,當(dāng)然,她身邊內(nèi)侍捧著的鑲金嵌玉的華麗盒子里,裝的是一把瓜子。
女王陛下的瓜子,難道不是神秘的重要禮物嗎?
一路進宮,景橫波已經(jīng)感覺到了這宮中氣氛異常,引路的內(nèi)侍看似目不斜視,卻總在偷偷瞟她手中的盒子,殿下的守衛(wèi)將軍更是險些要求開盒,被禮司司相呵斥后才悻悻罷手。
景橫波只在心中嘆氣,想著老王混得真慘,連王宮似乎都被別人把持住了,害她一個女王進城,都要偷偷摸摸。
進入大殿后,第一眼看見高聳入云的綠帽子,景橫波腦袋拼命地仰上去,依舊尋不著帽子的頂,她很擔(dān)心老王站起來,帽子就會把大殿的頂戳破,又擔(dān)心帽子萬一被什么東西撞一下,會把老王的腦袋折斷。
就沖這見鬼的帽子,她覺得蒙國大王這個位置還是別做的好。
第一眼看見蒙國大王,她又覺得這個大王還是做下去的好,因為反正這家伙滿臉老人斑,眼圈青黑,離死不遠(yuǎn),好歹該在這個位置上壽終正寢。
不過她記得蒙國大王年紀(jì)似乎也沒老到這程度,如何衰弱至此?
殿上沒別人,門已經(jīng)關(guān)了起來,蒙國大王由孫大夫扶著下殿,顫巍巍沖她施禮,又沖宮胤、耶律祁、裴樞施禮,看樣子功課做得很足。
景橫波在他下殿之前,就站得稍微斜了斜,她很怕那綠色的高帽子會在老王施禮的時候掉下來砸到她頭。
好在沒有,只是老王彎了腰之后一時直不起,帽子“啪”一下架在裴樞頭頂,裴樞扶起帽子順帶扶起老王的時候,臉也和帽子一個顏色。
看見眾人神情,蒙國大王也很直接,第一句便道:“本王離五十歲還差半個月。”
景橫波點頭,她就是以祝他五十大壽理由進蒙城的,可現(xiàn)在看來,他像八十。
或許是時間或者說生死太過緊迫,蒙國大王一句比一句直接。
“本王生了一堆好兒子,在長達(dá)二十三年的執(zhí)政歲月中,兒子們先后反叛三次,暴斃三人,被暗殺三人,襁褓中便死去兩人。半個月前還剩女兒十一人兒子三人,如今只剩兒子兩個。最小的兒子才三歲。”
景橫波算了算年月,表示對老王的生育能力很佩服。
“本王的兒子們,不是所有人都心懷叵測覬覦王位,但好孩子,得朝臣愛戴的兒子,死得更快,更早。”
“現(xiàn)在,或許該輪到本王了。”
景橫波笑吟吟瞧著他,悠悠道:“大王這是希望朕幫你終結(jié)哪位的王者之運哪?一般來說朕克的都是當(dāng)權(quán)的那一個。”
“那就自然不是本王。”蒙國大王笑了起來,滿臉皺紋似層云垂落,越發(fā)老態(tài)畢露,“拜好兒子所賜,本王現(xiàn)在已經(jīng)快被架空了。否則何必求到女王駕前。”
孫大夫低聲道:“臣所采之花,是為了給大王解毒。大王中了毒,至今不知何人所下,這毒年深月久,下毒之期,當(dāng)在十年以上。”
景橫波搖搖頭,覺得養(yǎng)兒子養(yǎng)出這種結(jié)果也實在是可憐。
或者王室都這樣吧,以養(yǎng)蠱一樣的方式來養(yǎng)兒子,自小放在競爭搶奪的環(huán)境里,面對著世間最誘人的權(quán)欲誘惑,優(yōu)勝劣汰,弱肉強食,最后養(yǎng)出一群利欲熏心,不擇手段的后代,也叫自食其果。
“其實早早發(fā)現(xiàn),但一直不知道是誰,如今蒙赫一死,答案呼之欲出。”老王笑容苦澀,“總不能是我那剛剛?cè)龤q的幼子。”
景橫波想著聽過的平王事跡,這位當(dāng)初可是有賢王之稱,忠孝仁義諸般贊譽,野性暴虐的離王蒙赫哪里能和他比。也是,只有把偽君子扮到極致,才能騙過老王這么多年,被他架空,被他滲入,被他把持,等到終于醒悟身邊那條惡狼是誰,也已經(jīng)來不及。
“那么,大王需要朕做什么呢?”
蒙國大王轉(zhuǎn)頭,孫大夫從御案之下一個暗檔里,取出一個玉盒,恭敬地捧了上來。
景橫波要去取,三雙手同時伸了過來,然后耶律祁微微一笑收了回去,裴樞怒哼一聲猛然甩手,宮胤平靜坦然地打開了盒蓋,邀景橫波同觀。
這樣的事情路上總會發(fā)生很多次,景橫波早已習(xí)慣。旁觀的人可未必覺得,孫大夫吸吸鼻子,看一眼面前這三個名動大荒的男人,心想能讓三個愛慕自己的、都極其優(yōu)秀驕傲的男人如此和平共處,女王陛下調(diào)理后宮很有本事,大王如果能學(xué)到一半,也不會死那么多老婆孩子了。
人才,果然能做女王的都是人才啊!文可經(jīng)略天下,武可安邦定國,連納個王夫,都能不爭不搶,調(diào)理和諧。
景橫波哪里知道人家對她的第一次產(chǎn)生敬佩是這個原因,她看了一眼盒子里重錦封面,早已寫好的厚厚折子。這是一封盟約,更準(zhǔn)確的說是效忠書。白紙黑字清楚寫著蒙國王室永誓效忠女王陛下,并就經(jīng)濟、國朝制度、乃至軍隊設(shè)置,都向帝歌做出的極大的讓步和臣服。
條件沒什么可說的,比景橫波想象得還要謙恭退讓,幾乎將蒙國一半內(nèi)政交出,甚至還提出,日后蒙國王族,以及蒙國即將接掌軍隊的將領(lǐng),都會先到帝歌參拜王庭并學(xué)習(xí),文官系統(tǒng)每三年前往帝歌述職,并且接受帝歌對蒙國三品以上官員的任免和調(diào)動。
景橫波一路巡視大荒,所經(jīng)之處王室凋零,和大部分王室都已經(jīng)達(dá)成了效忠協(xié)議,獲得了相當(dāng)多的利益和權(quán)力,可以說,她使用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征服方式,在避免戰(zhàn)爭造成國力巨大傷害的基礎(chǔ)上,盡最大可能將權(quán)力分散的大荒國體慢慢重塑,將天下之權(quán)往帝歌集中,但正因為這種方式的懷柔和不觸動根本,所以她對六國八部的控制還存在變數(shù),也不大可能在短期內(nèi)達(dá)到徹底一統(tǒng)鐵板一塊的效果,六國八部太過分散,獨立已久,想要撬掉所有王室的根基,只會引起拼死反彈,各國處于自身利益和統(tǒng)治考慮,在效忠的過程中總在討價還價,試圖維持自家王室的統(tǒng)治權(quán),軍政兩方面絕對不肯松手。然而今天蒙國的效忠書,卻是從根本上觸及了王權(quán),將軍政大權(quán)交出,真正歸入帝歌麾下。
一旦將領(lǐng)由帝歌培養(yǎng),官員由帝歌任命,蒙國王室其實也將名存實亡,和帝歌附郡沒有任何不同。
這是景橫波最想看見的,也是宮胤一直想做的,卻很難找到突破口,如今蒙國主動攤開了懷抱,一臉予取予求的姿態(tài),景橫波心花怒放——開了一個好頭,以后便有例可循,大荒的統(tǒng)一,未見得便是夢想。
“大王如何舍得?”景橫波掂著效忠書問。
“如若本王為人所害,自不能讓逆子得逞。如若本王贏了,也活不了多久,唯一的幼子繼位,三歲年紀(jì),如何和周邊虎狼之國,身邊老謀群臣相斗?還不如交給帝歌,最起碼可保他一生安穩(wěn),可保蒙國百姓平安。”
景橫波微微點頭,老王養(yǎng)兒子雖然昏聵,關(guān)鍵時刻還是清醒的。
位子如果被篡了,他就要給篡位逆子留個膈應(yīng),算是對兒子的報復(fù);如果沒被篡,身邊可信之臣已經(jīng)不多,三歲小兒撐不住這綠帽江山,還不如做個太平公,在帝歌照拂下安享一生。最起碼,蒙氏的王位,可以一直坐下去,而不必被周邊各國各族吞并。
效忠書上已經(jīng)蓋好了蒙國大王御印,景橫波毫不客氣,立即取出隨身小印蓋上。
“那么,大王需要朕幫你做什么呢?”
第二遍再問,語氣誠懇了很多,收了人家主動送上的大禮,可想而知必須要付出代價。
蒙國老王綠色的高帽子,在殿中微微顫動,聲音也在微微顫抖。
“殺子,奪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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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旬了,袋子里有生出月票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