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此時宮中也忙做了一團,小爐子和小月子兩個人一左一右侍奉著讀各種卷宗的歐陽洛熙。看到歐陽洛熙不住的揉眼睛,一副疲憊的神色,是以韓赤月道:“要不你歇歇眼睛用用耳朵,我來讀過你聽。”
“好,這個主意好。我現在當真是眼睛已經花了,那些字兒在我眼里都變成屎殼郎的存在了。”歐陽洛熙打了一個哈欠,伸伸懶腰道。
韓赤月有些心疼的望了對方一眼,心想若不是朝堂上左丞相逼得緊,皇上倒也不至于如此徹夜不眠的評閱試卷。一邊心有憐惜,手上的動作卻不敢慢下來,展開卷宗是以讀到:“人者,國之先;國者,君之本。人主之體,如山如月,不可輕視焉。人主唯有保重龍體,方能高俊而不動,福澤四方之民。龍體何以保重,唯有依賴四時之順序,依賴倉谷之豐盈。”
“行了,下一個吧。”歐陽洛熙完全沒有點評的興趣了,這個作者當真是會諂媚,處處為人主考慮的樣子。可是當真若為人主考慮,為何不針砭世事,反而拿人主之身體做文章?身體養的再好,焉能萬壽無疆?
韓赤月也搖了搖頭,是以迅速朗讀了下一份試卷,對方似乎很有才華,開篇就這樣寫道:“這個年代,想要建立大的功勛,那就一定得標新立異。皇上你想想,咱們這兒已經很有了三皇五帝了,所以你只能在官吏上做做文章。比如利用一個相爺,為你管理一切,這樣做甩手掌柜的你,就省事兒了不是。”
“這個人當著是以為再和我對話吶,連基本的禮儀都不曉得,安能放在朝堂的位置上。不用讀了,下一個。”歐陽洛熙再度打了個哈欠,眼里開始冒淚汗了。這些讀書人,寫的這些東西完全是再浪費彼此的時間。
韓赤月接著讀第三份,第三份如是寫道:“谷物豐而識溶入,倉廩實而知禮儀。須知谷物乃萬物之本,農業乃國家之剛。民以食為天,宗廟社稷也有賴于谷物。而今豐年民無所多得,災年民不被救濟。雖說洪澇乃天災,然天災多由人禍起,是以皇上應以身作則,親民田,重農生。”
“雖說是老生常談,倒是也能讓人聽進去。繼續念,我看看他還能說出什么。”歐陽洛熙困倦依舊,不過比剛剛的神情已經好了許多。
韓赤月點點頭,繼續念了下去:“古人云,修至于身,其德乃真;修至于家,其德乃余;修至于鄉,其德乃長;修至于邦,其德乃豐;修至于天下,其德乃普。是以天子應為萬民之表率,親自農耕,是以天下將谷物豐盈,五谷豐登。”
“好了,我大致知道他什么意思了。不過,把農業放在朕一個人的身上,擔子也有點兒重了吧。這件事兒,最好有幾個懂農業的人來,總比拿仁義道德來教訓朕有用。”歐陽洛熙趴在桌子上斷斷續續的道,心里有點兒煩悶,腦子里有點兒糊涂,當真是有點兒昏昏欲睡。
韓赤月有些心疼的道:“皇上,欲速則不達,要不咱們先歇息一會兒?畢竟明天還有早朝,還有很多事情要處理,一下子把身體
熬壞了就不值得了。皇上,歇息一會兒,明天再看?”
“小月子,你這是在欺負我嗎?明明今天你也在朝堂上,知道左丞相那看似軟軟的話語有多么咄咄逼人。明天看,我怕他一下就找個理由把這些東西又要回去了。不行啊,能多看一會兒就多看一會兒了。而且有你給我念,我已經輕松多了。”歐陽洛熙笑著說道,只是黑眼圈和疲憊的眼神全騙不了人。
又讀了幾篇,歐陽洛熙真的是眼睛都睜不開了。韓赤月忍不住再一次勸解道:“皇上,你大病剛好,不應該過于勞累。你看這樣好不好,我來幫你看,你先歇一歇?哪怕就歇息一個時辰?”
歐陽洛熙已經完全沒有和韓赤月斗嘴的樂趣了,抹了抹鼻子,打了打臉頰,徑直開口道:“別說廢話了,趕緊念吧。你早點兒念,我就早點兒聽完,這樣我就可以早點兒休息了。”
繼續再讀了幾篇,歐陽洛熙的上眼皮兒和下眼皮兒打架打的厲害。正當韓赤月想陽奉陰違讓歐陽洛熙睡會兒覺的時候,閉著眼的歐陽洛熙卻發命令道:“不準停,繼續給我念。小月子,我要聽,繼續念。”
韓赤月嘆了口氣,心想皇帝當真是天底下最勞累最難做的事兒。是以只好繼續翻開新的試卷,對著那頗有風韻的字,輕聲念道“天下有始,立天子,設三公,各歸其位,以其有序而行天下。而今天子不明,三公司朝,如此無序,天下何以行治?”哎,好像這個寫的不錯,這是韓赤月唯一的感覺。
但就開頭一句,迅速讓困倦不已的歐陽洛熙睜開了眼睛。發覺韓赤月的停頓,歐陽洛熙沉聲道:“念下去,我聽著吶。”
“小民不才,卻也曉得求木之長者,必固其根本;欲流之遠者,必疏其泉源。思國之安者,必懂其位序。不懂為序,不懂己任,而妄求國家之治,無異于刻舟求劍緣木求魚。刻舟求劍雖不得劍,只遺笑二人;緣木求魚雖不得魚,也只是有損于自身。身為人君,當神器之重,若不知位序……”
念到此,韓赤月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氣,緩了下來。他是聽過有罵人的書生,卻沒有聽說過有哪一個書生會罵皇帝。結果這個人就罵了,而且還罵的這么酣暢淋漓。
歐陽洛熙嘴角含起一抹笑,望著戛然而止的韓赤月道:“繼續念吧,人家敢寫,難道你就不敢念嗎?好東西,我倒是想看看書上罵起人來會是怎樣的模樣,繼續念。”
“身為人君,當神器之重,若不知位序則貽笑大方,家破國亡。”韓赤月念完這一句,忍不住細瞅了歐陽洛熙一眼,本以為對方會雷霆大怒,誰知對方卻只是笑笑,示意自己繼續念下去。
“人君居域中之大,理應居安思危,知可為與不可為,唯有此,方能崇極天之峻,保無疆之休。”韓赤月忍不住也挑起了眉毛,此人倒是有幾番功夫。
發覺歐陽洛熙有些急切的視線,韓赤月繼續念道:“凡百元首,承天景命,須以大江四海為志,納人才。否則,雖動之以言行,振之一危貌,終
究是不得其人而已。唯有簡能而任之,擇善而從之,才能是智者盡奇謀,勇者竭其力,仁者播其惠,信者效其忠。唯有王者行王事,百官各行其是,百姓農耕為主,天下方能大治。”
聽韓赤月念完后,歐陽洛熙揉著有些發脹的太陽穴,對韓赤月道:“小月子,你說這個人怎么樣,這文章……不,這罵人的功夫可夠好?”
“好,簡直是好到家了。話說似乎父母都不曾這么狠狠的罵人吧,這個書生到底是一個怎樣狂暴的人?該不會是一個有些情緒失調的落榜書生吧?”雖然如此說著,但韓赤月并沒有從文章里讀出一點兒酸腐氣,反而覺得有一種浩然正氣洋溢在其中,讓人情緒不得不為之一振。
歐陽洛熙淡淡一笑,仰起臉來,隨即又靜靜的斜靠在榻上,喃喃自語道:“這個人寫的很好,但是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樣的人。文章寫的再好,也不過是口頭功夫。如果想要重用,還得見過這個人才行。”
說完這句話,歐陽洛熙起身環望了一眼這偌大的宮殿,眼里有了一絲絲無能為力。不,不是無能為力,是氣力不濟。這里看似空曠,實則內含許多蛛網,稍一碰觸,輕則灰塵沾身,重則身死其中。
韓赤月也拿眼睛望向了周圍,忍不住雙手環抱在胸前,總覺得這里勾心斗角的設計,就如同如履薄冰的君臣關系,一步行差踏錯,就會要了人的小命。那些群臣已經形成了一個牢不可破的鐵籠,拿不起來,也分解不開。
望著雙手抱胸的歐陽洛熙,韓赤月取了一件白絨滾邊的大氅披在了她的身上,柔聲說道:“皇上,起碼有敢說實話的人了。能夠得到一位敢于說實話的人,你應該高興才是,為何……”
“高興?是啊,我當真是該高興的。盼了多少日子,才盼到了一位能夠敢于說真話的人,我怎么能不高興吶。可是小月子,你應該知道我再擔心什么,我再怕些什么。”沒有緣由,歐陽洛熙就是固執的認為韓赤月知道她的所思所想,能夠理解并包容她的一切。
韓赤月的心動了幾動,雖然歐陽洛熙的話聽不出一絲冷意,可他知道歐陽洛熙在朝廷的孤立無依。韓赤月將目光撒到那片星空上,心中也不由得有些悵然的道:“走一步算一步,總不能一口吃成一個胖子。如今該做的就是考驗一下這個人,別的只能慢慢來。”
“對,欲速則不達,一切只能慢慢來。最不濟我可比左丞相年輕許多,他總是要早我一步死去。”歐陽洛熙頓了頓,旋即露出了一個痞子般的笑容,艱難困苦的時候要往開闊的方面想,只有這樣才能讓自己更好的活下去。
韓赤月發覺歐陽洛熙的臉色已經變好,也不由得心情大好起來,繼續說道:“對啊,我們比對方年輕許多,又怕個什么。皇上,你打算什么時候去會會這個人?是騾子是馬,拉出來遛遛就知道了。”
歐陽洛熙微微頷首,淡淡的掃視了一眼四周,隨即笑道:“嗯,是該去好好瞧瞧對方的,說不定能撿到一塊兒寶吶。”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