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春雨慢慢站起身來,坐到我的旁邊,輕聲說道:“這是爺爺剛回國的時候寫的,太爺爺逼他去相親,可是爺爺一直說國家尚且動盪,沒有心思考慮兒女私情。太爺爺逼著爺爺說不孝有三,無後爲大,以死相逼說只要爺爺成親之後有了孩子,就從此不再管他,他去遊行也好,去蘇區參軍也好,都不再管他,所以爺爺才答應和奶奶見一面……”
我微微笑著看他說道:“想不到爺爺當年也是個熱血青年……”
談春雨目不轉睛地看著我的臉,低聲說道:“他現在也是……所以你不要氣他了……”
我斂了笑,輕輕地嗯了一聲,翻到爺爺和奶奶見面的地方,又繼續看下去。
一九四七年十月七日,晴,天空萬里無雲。
剛剛隨著父親去了陸家,原本只是因我久居德國,好不容易回國了,去例行拜訪一下。誰知剛落坐陸伯伯便把棠兒叫了出來說讓我見一見。
我的心中很是不耐,我與棠兒自小便認識,只不過十年未見,何必再要專門見上一見?
我知這是父親和陸伯伯想要撮和我二人,心中更是懊惱。
陸伯伯叫棠兒帶我參觀參觀宅子,說是我許久沒來,宅子變了好多。
我無奈只好隨著棠兒去了花園。
棠兒許是看出了我的不耐,只是跟我說他的父親並無其他意思,叫我不要多想。
我皺眉問她明知父母的意思,爲什麼要聽從,難道她連一點新時代女性的覺悟都沒有嗎?
棠兒卻擡頭微笑看著我,輕聲說道,父母之命不敢違。
好一個父母之命不敢違!
我偏偏不要趁他們的心願,於是我摔了衣袖直接回了家。
回家之後父親暴怒,將我鎖在屋子裡,言稱不跟棠兒成親,就不準我再去學校教學。
可是我怎麼能不能學校呢?我不能參軍,不能從政,如果連學生都教不了,我還能幹什麼?
我想,反正都是要走這一步的,不如妥協了好,直接跟棠兒成了親,對父親有了交待,那我便想幹什麼便幹什麼。
於是我今天答應了父親,可以跟棠兒成親,但是成了親之後他就再不能干涉我的生活。
父親也應允了。
我看著日記,默默地想道:“莫非奶奶並不喜歡爺爺?只是爲了完成父母的心願纔跟爺爺成的親?”
想到這裡,於是我快速地往下翻。
翻到其中一頁時,我突然看到這麼一句話:我看到棠兒的睡顏,心中卻隱隱做疼,明知她心裡沒有我,可是我卻喜歡她喜歡得無法自拔,如果她離開我會幸福,那我成全她……
看到這裡,我猛地擡頭看向談春雨,談春雨低頭看了一眼,淡淡說道:“爺爺跟奶奶成親時並不知奶奶已有心上人,結婚不久之後爺爺就漸漸喜歡上了奶奶,可誰知奶奶反而待他卻越來越生分,爺爺剛開始只是不解,卻還是一心只對奶奶好,直到後來,看到奶奶無意中寫下的詩才知道,原來跟爺爺成親,她的心中一直很痛苦。”
“爺爺自那之後消沉了好久,最後決定放手讓奶奶走,於是不顧衆人的反對,堅持要離婚,並且直接搬到了學校裡去住,包括後來跟二奶奶結婚,都是爺爺爲了斷絕太爺爺想要撮合他們複合才故意做出來的。”
“爺爺結婚之前跟二奶奶說得很清楚,不會喜歡她,但是可以和她結婚,二奶奶當時也默認了。爺爺這半個世紀,替奶奶保住了尊嚴,也替奶奶保住了她心底的秘密,可是大家都不知道他所做的這一切,只是因爲太愛奶奶了。”
“奶奶死後,爺爺整整一年沒有緩過來,幾乎要放棄自己的時候,大伯被太爺爺送了過來,爺爺看著大伯,抱著他哭了整整一天,從那之後,纔算漸漸正常了起來。”
他話音未落,擡頭看著我說道:“你知道你弟弟爲什麼叫曉軒嗎?”
我紅著眼睛看著他,輕輕搖了搖頭。
談春雨笑笑,接著說道:“曉軒出生的那一晚,剛好是奶奶忌日的前一天,那也是大伯十多年間給爺爺打的唯一一個電話,他對爺爺說,請爺爺給這個孩子起個名字。爺爺想了一下,說道,我正站在軒窗前看窗外的海棠,就叫他小軒吧。”
“大伯心裡肯定是以爲爺爺因爲奶奶的原因根本不重視曉軒,於是將原本的‘小’改成了現在這個‘曉’,其實這個名字爺爺當時取自一首詩,那首詩的名字叫江城子,是蘇軾寫給妻子王弗的,這首詩你應該知道……”
聽到這裡,我的眼淚一下子涌了出來,我咬著嘴脣想到,是,我知道那首詩。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淒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
我從來都不知道,原來阿爸還曾給爺爺打過那麼一個電話。我也從來不知道,曉軒的名字竟然深深地鐫刻著爺爺對奶奶的思念之情。
談春雨輕輕嘆息了一聲,接著說道:“這個秘密在他心底藏著,他從來沒對旁人說過,爺爺寧願被大伯誤解,也不多做一句解釋。”
“大伯出事的時候,爺爺一下子蒼老了很多,本就已經衰弱的身體幾乎瘦得脫了形,他連著三天不吃不喝,只呆呆看著奶奶的遺像,我當時以爲他要不行了,送去醫院的時候,他的生命體徵幾乎已經沒有了,搶救過來之後,他足足在醫院呆了半年多……”
“出院的時候,他顧不得自己的身體還沒完全復原。第一件事就是讓我聯繫你們,他要把你們接回來。可是我打了無數次電話,甚至親自跑去疆城,都沒有找到你們,後來爺爺幾乎每年都親自去一趟,就是希望找到你們,把你們接回來。所以凱旋……爺爺是值得你去尊重的……不要再讓他傷心……”
我聽到這裡,已經淚流滿面,我緊緊地握著日記本,哽咽著說道:“我們不知道……我阿爸從來不知道爺爺這麼深愛奶奶,如果知道的話,阿爸一定早就回來見他了……”
談春雨輕輕地拍著我的後背,低聲說道:“你現在知道也不晚,好好對爺爺吧,他是個好人……”
我哭著想到,怎麼能不晚呢?他被我阿爸誤解了二十年,我阿爸二十年間不曾回港城看過他一眼,現在阿爸沒有了,這怎麼能叫做不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