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慕兒做了一個冗長的夢,夢里有爹爹教她練劍,有娘親教她習舞,有先生教她讀書,有嬤嬤為她托辭遮掩,有驄哥哥帶她游樂街頭……也有爹爹血濺三尺!娘親拔劍自刎!先生含淚告別!嬤嬤受盡折磨!驄哥哥橫刀相對……最終,一切歸于平靜,只留陽光下一個模糊身影,伸出手對她說“為何每次見你,都是這副狼狽模樣。”
以至于當她睜開眼睛的時候,還怔怔不能自已,全然沒有聽到床邊銀耳聲聲呼喊。
“慕姐姐,慕姐姐,你總算醒過來了,我當時真以為你死了……”
“慕姐姐,慕姐姐……”
“現下好了,一切都過去了,皇上封了你做內廷女官,官階還不小呢……”
銀耳細細碎碎地說著,這才把李慕兒慢慢從回憶中拽出。李慕兒分明記得,剛見到銀耳的時候,還贊她是個安靜話少的,怎么這會兒發現,原來她也是個絮叨的……
“銀耳,”李慕兒轉著眼珠子打量房間,“我這是在哪兒呢?”
“姐姐,這里是乾清宮廡房,你現在是皇上跟前御侍,當住在這偏閣隨時聽宣。”銀耳小臉帶著喜悅。
“御侍?干什么的?”
“伺候皇上啊!”
“什么?!”李慕兒一驚而起,頓覺心口疼痛,遂撫胸咳嗽起來。
“姐姐快躺下,”銀耳急急將她扶住,“你躺了好幾天,臉上倒是消腫了,可這胸口,說是損了心脈,要細細調養,否則會留下病根兒。”
“我知道的。”李慕兒稍稍平氣,她知道那德延一腳,踢別處還好,偏偏她恰好先前被馬驄將內力逼與任督二脈,點上下主穴封與其內。德延力道雖不算大,卻傷了她任脈膻中穴及鷹窗穴,使她少許內力漫散,上沖至心,損了心脈,輕則心慌意亂神志不清,重則心跳停滯丟了性命。李慕兒原以為自己性命難保,現在看來算是命大。
李慕兒想起什么,焦急問銀耳道:“驄哥哥來過?”
“姐姐說的是?”銀耳回想,“是那錦衣衛指揮同知馬大人嗎?”
“對,當是他沒錯。”
“來過的,不知他為何會來,當時皇上也在,我就出去了。”
是了,驄哥哥來過,為她疏導內力,重新點穴,方才撿回了這條命。
李慕兒沒有猜錯。三天前,馬驄正在衙門內與下屬議事,被急宣入宮。馬驄匆忙趕到,卻發現李慕兒雙頰紅腫,嘴角帶血,被置于乾清宮偏閣。他頓時心疼不已,一月來擔驚受怕,總尋思著李慕兒在宮中境況,卻不料果然是想象中最差的那般,怎不叫他懊惱?
他為她療傷之際,心中不免對朱祐樘有絲責怪,慕兒性情倔強,別人不知,他卻是清楚的。叫她在這人心莫測的宮中生存,就像鳥兒折斷了翅膀,九死一生。
是以出門時,他又懇求朱祐樘恩準李慕兒出宮,自己愿以項上人頭擔保。可朱祐樘還是拒絕了他,他的原話是:“如今她已名列官冊,再出不了宮了。”
馬驄心驚,卻更疑惑,不解朱祐樘出于什么考慮,竟將行刺自己的人放于自己身邊,心不設防。
這也恰恰是李慕兒的疑惑,銀耳出門端藥前告訴她,御侍之職,是為皇帝御前最高女官,每日侍奉皇帝文書筆墨,可掌管皇帝身前所有事宜,甚至參與旁聽乾清宮君臣議事。這樣一來,李慕兒非但時時刻刻要見到這該死的殺父仇人,而且還會暴露在朝臣面前,自己雖只是閨閣女子,可難保有心人不認識李慕兒這身份。
正當李慕兒思索之際,外頭有人敲門:“李御侍可醒了?”是蕭敬的聲音。
“公公,我醒了,”李慕兒想了想還是起身親自去開門,“公公有何事找在……”
李慕兒的話卡在喉嚨里,因為她看到了蕭敬身后站著的朱祐樘,他今日穿著便服,一身閑適,在見到她的時候,眼神里竟似有一絲欣喜拂過。
李慕兒雙手僵在門上,倏地沉下臉來,若說是氣是恨,倒不如說她現在還不知道該怎樣面對這個男人。要是此刻她還認為這一切不過是他要除掉自己的一場陰謀,就未免太瞧得起自己了。可是她猜不透他,看不清他,連她自己也覺得,他不把她凌遲處死,也該一刀砍了才算干凈,何苦費這種種心思。
“你就讓朕站在門口同你說話嗎?”朱祐樘適時開口。
李慕兒望望他,又望一眼蕭敬,閃身讓他們進門。
朱祐樘找了個椅子坐下,直截了當說道:“朕再給你三日休憩,三日后你便開始到乾清宮當差吧。”
李慕兒扶著胸口,卻硬是把腰身挺直道:“我若不愿呢?”
“朕知道你會這么說。”朱祐樘了然一笑,“若是傳旨,叫蕭敬來就是了。朕親自來,是想告訴你,這樣做的好處,以及交換的條件。”
李慕兒嘴角一扯,這世上果然沒有白吃的午餐:“你倒是說說,我且聽聽看。”
朱祐樘與蕭敬對視一眼,笑得嘴角都輕揚了起來:“來時便和蕭敬打趣,說朕這天子,在你面前說話氣場都要弱上三分,瞧瞧你這口氣,可不是氣勢如虹,銳不可當嘛。”
“你少諷刺我,有話快說。”李慕兒不耐。
“好處就是,你可以自己親查你家門被誅的原因,他人說于你聽,總歸你是不會信的。”
李慕兒輕嗤:“有什么好查的?你皇上殺人,還需要原因嗎?”
“朕也許可以不需要,你就不需要知道嗎?你不想知道為何你爹會死?是死于非命?還是罪有應得嗎?”
朱祐樘的話正說進了李慕兒心坎,她當然想知道!從前在家雖愛玩愛鬧,可畢竟是一介女流,朝堂之事,父親為官,她是一無所知。父親對她可謂寵愛有加,向來有求必應無微不至,怎么會是壞人?若真是冤屈,朱祐樘在刑部已答應替自己翻案,如今能親自勘查,豈不方便?
“好!我答應做御侍,留在宮中。那條件呢?”
朱祐樘毫不掩飾得逞的表情,說道:“條件自然是在這期間你不能殺我啊。”
“你是不是傻?這里是你的皇宮,宮里全是你的手下,我武功盡失,怎么殺你。難不成我還能把你掐死,用茶盞把你砸死嗎?”
朱祐樘聽得笑出了聲,“朕和你說笑呢。條件是你須得向尚儀局學這宮中禮儀,你得向朕跪拜,行禮,當朕是你的主子。還有一點,從此以后你不能再叫李慕兒,記住,你的名字叫沈瓊蓮,字瑩中,烏程人。”
李慕兒心傷,她不是沒有料到這一層,可一想到從今日起她要改名換姓,拋棄過往,忘掉自己,心內感慨怎能平復。
她深吸一口氣,壓下翻騰情緒,問道:“交換條件呢?”
“朕可以放李嬤嬤出刑部,找個地方好好安頓,叫她過上平常日子。”
“真的?!”李慕兒稍一遲疑,撲通一聲跪下,“皇上。”
朱祐樘使勁憋住笑,卻看得出來十分滿意。
蕭敬也忍不住輕輕笑道:“沈御侍可真算得上能進能退能屈能伸了。”
“禮儀這三天我會慢慢學,總之不會在人前露出馬腳。我知我身份特殊,不能被朝臣知曉,我現下不想死呢,你不說我也會注意的。希望你說話算數,我身邊之人盡死,若能讓嬤嬤從此安寧,也算償還他們一絲恩情,解我心中愧疚……”
李慕兒說著眼眶終于漸漸泛紅。朱祐樘不再說笑,他突然意識到,他以為封她為官是賞賜,輕松逗她頑樂,其實卻堪比在她傷口上撒鹽吧?
見她難過,不禁又開始于心不忍,“朕答應的,必定做到。你且寬心,三日后朕于乾清宮等你。”他深深望了她一眼,終是起身離去。
李慕兒呼了口氣,跌坐于地。
從此世人面前再無李慕兒,只需要皇帝口中簡簡單單的一句話。可關于李慕兒的恩怨情仇,能否輕易地一筆勾銷呢……李慕兒只能想想嬤嬤,心中方才得到些許釋懷……
翌日天猶未亮,李慕兒便被銀耳拉著起身,各自開始梳妝打扮。李慕兒打著哈欠,不太熟練地挽著頭發。
銀耳見狀,在旁指揮道:“姐姐,你之前受傷,發髻都是我順便梳的。今后可不同了,你做了御前女官,裝扮都得規規矩矩才是。我教你個簡單的式樣,萬一以后我碰巧不在,你也得自己會不是?吶,你看,把所有頭發順到后面,往上挽起,一窩絲兒攢好,用帶子系上,再扣上髻子。多出來的碎發呢,掩在髻子下面,最后往上邊兒插戴頭面就是了。”
她絮絮的一連串話語,李慕兒無法全然聽明白,只覺得她像春日窗下的一只黃鸝,滴滴丟丟地唱個不停,卻不叫人覺得聒噪,反而活潑可愛的很。
李慕兒再次覺得,初次見面時以為她不善言談,分明就是看走眼了。
手忙腳亂一番終于梳好發髻,李慕兒已經抖著手在吁長氣。從前在家有丫頭伺候,后來總是隨意往頭頂一扎,系個發帶便是,哪梳過那么復雜的頭路啊!銀耳咯咯一笑,走到了她身后教她,“這支窄的,是在前頭的;長得像小山的,則是后頭的;這支長著腳,最長的,從上往下插在髻子頂上。”
李慕兒依著教導,終于將這些制作精巧的金玉頭面一一放對位置,晃了晃腦袋道:“你瞧瞧你瞧瞧,這宮里頭連梳個發髻都這么多花樣,麻不麻煩?”說著便欲起身,卻被銀耳按住,“你的領子呢?”
李慕兒摸摸脖頸,不明白她在說些什么。待她拿過一件狹長的白色護領,沿著衣領幫她折好,她才奇怪問道:“這不是紙嗎?”
銀耳又變出一枚金扣,連紙帶領一同鎖住,方答:“可不就是紙嗎?一日一換,省得洗滌,宮人們都是要這么穿戴的。”
方便什么啊,李慕兒只覺得磨著脖子疼,不由伸手去拽。可薄薄的一層宣紙,哪里經得起抓,稍一觸碰便會褶皺,再大些力怕是就會扯破。也許這也是為什么宮里要用這種紙護領,扭個頭都困難,能不舉止端莊嗎?
做完這一切,銀耳還不忘補充一句,“姐姐,一會兒你就會知道,比起接下去要學的宮廷禮儀,這穿戴的規矩可簡單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