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女兒垂首黯然，林老爺不由輕嘆了口氣。
他生平第一次得女，就得了個穎悟絕人的。
他初得一女，欣喜若狂，恨不得天天抱在手中當(dāng)明珠一般愛護(hù)，她從小就是他手把手教的，她聰明到只要他一教就透，還能舉一反三。就因她是女兒，她終歸不能長長久久呆在他們林家，他心中豈能甘心。
這種不甘心，隨著時間的流逝她的愈加剔透玲瓏，愈發(fā)在他心中增長。
把她說與京城刀家，也不過是不願將她配與一般人家，庸庸於後院女流，家常瑣事當(dāng)中。
刀家那兒郎其小小年紀(jì)就英武不凡，從容不迫之態(tài)都勝過於殿試之上皇上欽指的探花郎，他在京城鬥了個差點(diǎn)底朝天，趁機(jī)給在北方打仗的刀家軍送去了一萬石糧食，解了刀家軍的燃眉之急，這才得了刀家老將軍的一句話。
爲(wèi)坐牢婚約，皇上那他更是送了不少。
想來當(dāng)時拼盡全力也要想爲(wèi)女兒博個好婚約，沒想回家沒多久，他就倒下了。
這一次死裡逃生，莫說女兒怕得如驚弓之鳥，就是他現(xiàn)在想起來，也是一陣陣後怕。
他有太多的事情沒有交待，也沒有教會與她。要是他這一次他真走了，什麼都不懂的女兒進(jìn)了京城那地，怕是她再聰明絕頂也會頃刻屍骨無存。
林寶善這時也纔想起來，物極必反，他從京城諸家手裡搶下了刀家小郎，莫說這刀家本身就是龍?zhí)痘⒀ǎ褪蔷┏侵T家，也未必有幾家是喜歡他們這悵州林家的。
再則，她就一個弟弟，他年已老矣，也是垂死之身，女兒的根基這是太淺，太淺了啊。
“兒啊……”想及，林寶善唏噓地叫了女兒一聲。
上一刻還是小壞蛋，這一刻就是兒了，也不知道他要幹什麼，林大娘應(yīng)了一聲，看著她這老狐貍的爹。
她是每長大一歲，就對她這個看起來無比肥胖，還很憨蠢的胖爹越發(fā)佩服。像羅家，門下兒孫無數(shù)，羅家老爺有衆(zhòng)多親生兒子可用，帶著人把守著幾方田土，才撐起了羅家那麼大一個家。她爹呢？她爹就一個人，一個人守著林家的上十萬畝田地。而且當(dāng)初，她祖父交予胖爹的祖田不過不到十萬畝，在這些年間，她爹在悵州各大地主的虎視眈眈之下還擴(kuò)充了五萬畝，近祖產(chǎn)的一半田產(chǎn)來。
就一個人，在沒兒沒女的壓力下，在族人都逼他認(rèn)別人的兒子爲(wèi)子的情況下，他一個人撐到了有兒有女，林家盡在他掌下的如今。
在林大娘眼裡，這樣的胖爹，特別的男人，很有本事。
但有本事的男人，可都不是好惹的，林大娘也時時對她這胖爹保持著警戒之心，生怕一不小心，親生女兒也要被親老爹給算計(jì)了。
看女兒一聽他叫她，大眼睛微瞇了起來，十足十的像只小狐貍，就差沒弓背了，林老爺也是好笑，捏了下手裡的小巴掌，跟她道：“新知州來了，我是要去見見禮，打聲招呼的。”
“我今晚就開始擬禮單，過兩天就拿來給你過目。”家裡準(zhǔn)備禮單，回禮等不算小的家事，也已從母親那轉(zhuǎn)手到她這了，林大娘當(dāng)這是胖爹要訓(xùn)練她，一直很努力用心完成。
“嗯，不止這個，你這次也要隨我去。”
“娘也要去？”
“不是這個，你娘自然也要去，你也要去跟我見見知州，多呆一會的那種見，可懂？”
懂是懂，但不太懂爲(wèi)何，林大娘有點(diǎn)不解，猜，“他跟京城那邊那家有關(guān)係麼？”
是刀家的親戚要來悵州爲(wèi)官了？
林老爺見她如此猜測，搖頭，“不是，爹也不知道他是何門何派，你做好與我同去的準(zhǔn)備就是，衣裳穿得端莊些。”
林大娘頷首，還是有點(diǎn)不解。
這只是個開始，林寶善心裡爲(wèi)女兒想的事情頗多，但還沒到跟她說的時候，他暫不提這些，又道：“你三保叔來過了。”
林大娘聞言呵呵笑，不著痕跡從大胖手裡抽出自己的小巴掌，又挪了挪屁股，坐得遠(yuǎn)了些。
林老爺和顏悅色，“有什麼要跟爹爹說的呀？”
林大娘搖頭，把頭搖得像撥浪鼓。
她是沒什麼要跟他說的，假如他跟她沒什麼說的的話。
林老爺笑瞇瞇地看著從牀中間，快坐到了牀尾的女兒，光笑著看她，就是不說話。
林大娘被他看得汗毛倒豎，半天，見老胖爹一臉笑彌佛地看著她，她全身雞皮疙瘩都起來了。
“誒呀，別看人家了……”林大娘攔了自個兒眼睛，“知道錯了，下次再也不敢了。”
管它的，先認(rèn)錯，再被這樣看下去，晚上夢裡都要害怕被爹揍了。
她胖爹一巴掌下來，能打死她這樣的兩個半。
“九哥是個值得救的，良心很好的，也很有志氣的，走的時候還託林福哥跟我說，讓我別動羅大，說不要髒了我的手，他日後回來自會收拾了他。”
“哦，也就是說，你還要動羅大啊？”
“呸呸呸……”一不小心就說了實(shí)話的林大娘呸了自己三聲，移開眼睛，看著還笑瞇瞇的老胖爹無奈地道：“我就那麼一說，我一個小孩，還是女孩子，能動得了誰啊？”
“女孩子啊……”林老爺意味深長。
他不用說多的，林大娘被他拉長的四個字說得臉都紅了，很不好意思地?fù)狭藫夏樀埃拔疫@不是當(dāng)時爲(wèi)了騙他走得安心些，才說的嘛。”
“那就是你騙羅九的？”
“老爹……”被老胖爹追問不休，惱羞成怒的林大娘站了起來，“你再問我就要走了。”
“那忤作的事……”
“老爹，”林大娘跑上前，“你還是打我一頓吧。”
別問了。
這些事可以做，但要是說出來，林大娘也覺得自己挺不像個女孩子的。
不知道爲(wèi)什麼，可能是再世爲(wèi)人，她現(xiàn)在心狠手辣起來，很是沒障礙。
可能死過一次的人，都有點(diǎn)橫。
林老爺被她逗得笑了起來，捏了下她的小臉蛋，“讓你招呼都不跟我打一個。”
“打了你就不許我?guī)偷睦病绷执竽锉挥H爹捏著臉蛋含糊地道。
確也是。
林老爺捏著臉蛋不鬆手，“那以後還敢不敢？”
“疼，疼，疼，爹，疼，不敢了，再也不敢了。”林大娘認(rèn)錯。
林寶善知道她認(rèn)錯是很快，但轉(zhuǎn)過背就能忘得一乾二淨(jìng)。下次她想怎麼做還是怎麼做，膽子肥得很。
但他也著實(shí)喜歡這樣的女兒，像他，不畏任何艱難阻礙，勇往無前。
當(dāng)年他被毒害，不少大夫說他命不久矣，但他還是從牀上站了起來；不少大夫、甚至御醫(yī)說他膝下無子，而他現(xiàn)在，有一兒一女。
他要是別人說什麼就是什麼，他就不可能活到如今，還活成了現(xiàn)在這等模樣。
但心裡認(rèn)同女兒的膽大包天是一回事，嘴裡怎麼說她，就又是另一回事了。林寶善也不想把女兒縱得無法無天，嘴裡還是痛罵道：“下次再擅自作主，罰你抄女德一百遍。”
林大娘被捏得眼淚汪汪，“吃，吃到了。”
知道了，下次肯定不用自己家的人，不讓他知道了。尤其不會讓愛打小報告的三保叔知道。
——
胖爹把林大娘的臉捏得腫得半天高，跟剛蒸出來的饅頭似的，還是那種染了色的紅饅頭。
去接小胖子下課的路上，林大娘拿著丫鬟從地窖裡掏出來的冰塊做成的冰袋挨著臉蛋，滿心的鬱結(jié)。
快到林府前院，家裡的家丁就多了起來。
如果林府後院是女人的天下，那前院就是男人的。林府前後院分明，男女之分特別明顯，以前林老爺是不許林大娘輕易進(jìn)出前院的，還是幾個月前他倒下，讓林大娘當(dāng)家後，他這才允許林大娘去前院找管事處理家事，以及接送在前院上下課的林懷桂。
林府前院是個很不同的地方，林府養(yǎng)有的一百多護(hù)院就住在前院，光武練場就有兩大個，時時塵土飛揚(yáng)，陽剛氣十足。
對於林府這個以前不常見的大娘子，護(hù)院們是很好奇的。但這幾月見多了下來，尤其在她手中還領(lǐng)了兩次打賞之後，護(hù)院們對這個對他們很親切的大娘子也覺得有些親近了起來。不再像過去一樣，覺得林府的大娘子可能是個風(fēng)大點(diǎn)就可能被吹走，說話大聲點(diǎn)就可能把她嚇?biāo)赖那Ы鹑跄镒恿恕?
林大娘苦著一張臉過來，來回走動的護(hù)院們都有點(diǎn)傻了，派了他們當(dāng)中最瘦小的那個護(hù)院過來問高壯的大鵝，“大娘子怎地了？”
“沒事，被老爺打了一頓，把臉打腫了，敷敷冰袋明天就好了。”大鵝大咧咧地道，沒把這當(dāng)回事。
上次老爺教訓(xùn)大娘子，讓大娘子一夜繡出八朵牡丹來，大娘子一夜兩隻手被針刺成了血饅頭，半個月都沒法拿筷吃飯，吃飯都得她們喂，那才叫慘。
不是打腫的，是捏腫的，你們老爺要是用的是打的，那他力大無窮的大巴掌一下來，你們就要沒有娘子了……
林大娘幽怨地看了大鵝一眼，不過懶得修正她了。
“那快快回去休息啊。”
“要接小公子下堂呢。”
“是了。”
也知道他們姐弟情深，林府就一個小公子這寶貝疙瘩，護(hù)院也理解。
這次護(hù)院們都知道林大娘被老爺打了，臉腫得老高，在底下還嘆道，“到底不是兒子。”
要是兒子，哪捨得下這麼大的狠手。
這廂林大娘往小胖子一個人上課的小學(xué)堂走去，她也不是特地出來讓全府都知道她被她爹打了的，而是接小胖子上下課是她的事情，就此她還得聽宇堂先生小半個時辰的“訓(xùn)話”。
胖爹本來是打算讓宇堂先生也當(dāng)她的先生的，但宇堂先生不願意啊，胖爹跟他硬磨死磨，連每年我給你添十個美妾的話都放出來了，宇堂先生也不願意——不過在胖爹的威脅下，真要給宇堂先生送十個美妾的行動下，宇堂先生還是在小範(fàn)圍內(nèi)就範(fàn)了，答應(yīng)每次趁小胖子上下課的間隙，給她講加起來不超過半時辰的課。
林大娘聽說宇堂先生有個妒妻，把自己眼睛哭瞎了都不許宇堂先生納妾的那種妒妻。不過她只聽聞過其盛名，卻從來沒有親眼見過這位夫人。宇堂先生從不請人入他家做客。
不過自他搬入悵州，他那位夫人就從來沒出過門，林大娘聽她娘說，她都只見過那位夫人戴紗帽的樣子，真正長什麼樣，一概不知。
如果不是她娘見過人，知道宇堂先生有這麼一個夫人，林大娘都覺得像宇堂先生那樣長了一種克妻臉的男人，是不可能娶得到女子當(dāng)妻子的。
一進(jìn)小學(xué)堂，還沒到門口，林大娘就見六親不認(rèn)克妻臉站在門口的廊下，面無表情地看著她，“你來晚了。”
林大娘趕緊把冰袋往丫鬟懷裡扔，“你說了今天讓我晚點(diǎn)來的。”
“我要走了，”很不想給林府大娘子講課，今天無論如何也不能留下來給她講課的宇堂先生面無表情地說完，拿過他的書包就要走，“我夫人在家等我用飯。”
林大娘懷疑這是有仇女癥的先生不願意給她講課的藉口。
要是換個人，她也不願意多嚕嗦一句就讓他走。但這個先生是她胖爹重利找來的，除了人長得磕磣了一點(diǎn)，爲(wèi)人討人厭了一點(diǎn)，但確實(shí)出口成章，學(xué)富五車，他一天只給她講半個時辰的課，就能把一本書給她講得透透的。
要是換她自己去看，看兩個月，都未必能看懂，更別說方方面面都看透了。
“你來晚了，我要走了。”宇堂先生纔不管她，說罷，兩腳一踮，輕步躍至假山，從另一頭走了。
說起來，他還文武雙全，林老爺當(dāng)年請他，是帶著林家上百的護(hù)院去請的。
他兩腳一飛就走了，剩下低下頭的林大娘目瞪口呆。
她低下頭的眼前，臉也腫成了饅頭的林懷桂正站在她的面前，一看到姐姐目瞪口呆地看著他，“哇”地一聲就哭了出來。
他抱著姐姐的腿大哭不止，“姐姐，姐姐，娘子姐姐……”
“咋，咋的了？”林大娘飛快把他抱了起來，抱到跟前，看著超大饅頭小胖子弟弟，被嚇得魂飛魄散，舌頭都打結(ji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