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昭靜默地放下手中的折子,這已是第十七個上書奏請傅寧為帥,出兵南越的官員了。說實話,若不是南越北侵,他實不想用兵。先帝好大喜功,接連征戰(zhàn),國庫空虛,整個王國只剩下個空架子。現(xiàn)今最重要的還是休養(yǎng)生息,還富于民,若過多十年,錢有了,糧有了,如何用兵都不怕。但此時。。。。。。此仗不僅不能輸,還要打得快、打得穩(wěn)!所以這主帥人選,絕對不容差錯!但朝中幾個信任的、立下赫赫戰(zhàn)功的大將已然年老,余下的不是沒經(jīng)歷過大戰(zhàn),就是目光短淺、剛愎自用,派去萬萬不放心。傅寧威名遠(yuǎn)播,本是最佳人選,但他原是太子愛將,現(xiàn)在雖然規(guī)矩,要將軍權(quán)交給他,他心里還是不踏實得很。且上次圖蘭遇刺,三定查得那些刺客與七弟甚有瓜葛,七弟與太子是同母親兄弟,若領(lǐng)兵在外的傅寧念及舊情,和七弟串通起來逼宮造反那可是乖乖不得了。而且傅寧若出戰(zhàn),一別多時,見不著他,可舍不得。再說兵兇戰(zhàn)危,萬一他出事。。。。。。他煩躁地在殿中踱來踱去,疑決難下。
“皇上,這是德妃娘娘進(jìn)貢上來的,皇上請用。”江澄觀滿臉歡容地捧著托盤進(jìn)到日昭面前。
日昭一怔,揭開蓋子一看,卻是熱騰騰的一鍋高湯,顏色清洌,香氣濃郁,令人食指大動。接過江澄觀奉上的銀碗嘗了一口,日昭大是贊賞,問:“這湯里放了什么?好特別的味道。”
江澄觀笑道:“聽德妃娘娘說,湯里放了梅花瓣做引,才有這個味道。這梅花是昨兒德妃娘娘去白云寺許愿采回來的,說要拿來做菜制點心呢!”
“她昨天去了白云寺?”
“是啊,娘娘說這幾天天氣好,出外散散心。”
日昭看殿外的一片微藍(lán),頓時意動,吩咐江澄觀:“傳朕旨意,叫三定和傅將軍準(zhǔn)備一下,朕要出去走走。”
冬陽暖暖地照在身上,說不出的愜意。日昭輕舒一口氣,覺得近段壓在肩上讓人喘不過氣的重負(fù)一消而散。指著道間絡(luò)繹不絕的人群,日昭好奇地問:“這些人都是去白云寺的嗎?怎會這么多?”
馮三定笑道:“聽說前些時候寺里來了個云游道人,批卦問命極準(zhǔn),這些人想是要去撞運氣的。不過據(jù)說這道人一天只算一命,還要講緣份。這些人,只怕都是白來了。”
日昭大是好奇:“有這等事?不如朕也去試試。”
馮三定暗叫聲苦也,這道人性子古怪,上次愫親王世子前去,一句無緣就鉗口不言,怎知他會不會對皇上另眼相待?忙陪笑說:“皇上白龍魚服,那里人多眼雜,甚是不便。若皇上意動,不如下次暗召入宮詢問如何?”
日昭想想有理,只得作罷,帶了諸般人等直入后山。馮三定這才松口氣,此次出游,日昭說要玩得自在些,不欲大宣此事,所以白云寺并沒有禁外人往來。因此雖做了周全的準(zhǔn)備,心里卻著實惶惶不安。而后山他早已暗中派人清了,各要緊的地方也派人守了,卻是不懼。
傅寧一路緘默,跟在最后。日昭牽掛在心,一意要和他說幾句話兒,卻總是被人搶了答,心中又好氣又好笑,暗罵傅寧不體諒他的心意,停下步,吩咐:“你們在此候著,傅將軍,你過來,朕有事問你。”
馮三定等人忙頓住,恭恭敬敬地讓兩人前行。日昭走了一小段路,見左右只剩下兩人,頓住腳步,等傅寧跟上來,伸手過去,一言不發(fā)地拖住傅寧的手,緊緊牽在手中。
他君主之尊,從未掂過細(xì)務(wù),一雙手溫軟滑膩,大冷天時,居然出汗,粘濕濕的。傅寧渾身不舒服,抬手指向遠(yuǎn)處一棵如人狀的松樹,笑道:“皇上,那棵叫美人松,是白云寺的一景。。。。。。”趁機將手抽出來。
日昭停步,冷冷地盯著他,眼中慢慢有烏云聚集。
傅寧笑容漸漸僵硬,慢慢垂下手,遲疑了一下,重新將手置入日昭手中。
日昭冷哼一聲,五指滑入傅寧的指間,和他手指緊緊相扣,冷硬的線條這才柔和下來。
兩人默默走著。一個余怒未消,一個情緒低沉,局面僵持下來。久了,終是日昭沉不住氣,快速地瞥了傅寧一眼,見他神情呆木,心中歉然,輕咳一聲,說:“傅將軍,這白云寺你以前來過?”
傅寧橫了日昭一眼,心道:真是廢話!卻恭順地回道:“稟皇上,臣曾來過幾次。”
“嗯。”日昭點點頭,剛要扯到其它話題,傅寧神情突變,傾耳細(xì)聽了會,猛然將日昭推到身后。日昭一呆,正待發(fā)問,吱呀吱呀聲響起,一道人突兀地出現(xiàn)在山道上。見此,兩人心中一震:這里一早派人把守,這道人是如何進(jìn)來的?
那道人提著兩桶水,兩個木桶約半人高,裝滿了水,看來怎也有二三百斤重,那道人卻如置無物,走得飛快,只片刻已到兩人身邊。不經(jīng)意望了兩人一眼,咦了聲,突然停下來。
見他行止,傅寧更是戒懼,提聚了全身功力,擋在日昭前面,冷聲問道:“你是何人?這么大膽闖進(jìn)來?”
那道人沒有回答他的話,只是怔怔看著兩人,眉頭緊鎖,目光迷惑,自言自語:“奇怪奇怪!”
傅寧一怔,仔細(xì)打量那人,約十八九歲年紀(jì),神情純樸,目光坦然,自自然然有一種祥和溫正的氣度,實不象個心懷不軌的人,聲音便柔和下來:“怎樣奇怪了?”
那道人看著他們,不住搖頭,說:“兩位相貌清奇,貴不可言。一個是天子之相,一個雖是男人,卻身帶鳳鸞之格,只是天子焉會在此,男人又怎會有鳳鸞之格,豈不怪哉?!不對不對,我就說,風(fēng)鑒之說渺不可信,小師叔這手絕學(xué)不學(xué)也罷。。。。。。”
兩人心中大震,傅寧長眉倒豎,殺機頓起,陰森森地問:“小兒胡說八道!你小師叔是誰?”
那道人咧嘴一笑,說:“我小師叔就是清風(fēng)道人的師弟。”
“清風(fēng)道人?一天只算一命的清風(fēng)道人?胡說,明明沒有聽說他有師弟師侄!”傅寧又驚又怒,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這次來白云寺是他一手策劃,那清風(fēng)道人也是他一早叫越齊安排的,功力雖然了得,卻著著實實是個武夫,星相占術(shù)完全不懂,所謂的神通也不過是和越齊的人串通起來愚弄百姓而已,為防被人揭破,還故意弄出一天一相、有緣無緣這些噱頭。為的是引日昭前來,在他面前胡說八道一番,令日昭相信派他出征是應(yīng)天命、順民心。當(dāng)然,他也不敢奢望日昭聽此就會深信不疑,只不過盼著日昭聽這一說,能將他列為出征的考慮對象罷了。而這道人說與清風(fēng)有關(guān),叫他如何相信?
那道人搔搔頭,說:“我們前天才來投靠師二師叔的,你們沒聽過也不奇怪呀。。。。。。只是我們是不是同門跟你有什么關(guān)系?”
傅寧心中一震,知道自己驚怒之下露了痕跡,今天的安排算是泡湯了,這清風(fēng)萬萬不可讓日昭見到,引得他疑心。心念電轉(zhuǎn),已決心暗中派人將這幾人除去。因此不再和那人糾纏,轉(zhuǎn)向日昭說:“公子,已正午了,不如找個地方歇歇吧!”
日昭點點頭,說:“好!”走了幾步,忍不住回頭,見那道人嘟嘟噥噥地提起水桶正待離去,不禁脫口而出:“慢!”
那道人止步,問:“請問施主何事?”
日昭走近道人,負(fù)手踱了幾個圈子,笑道:“你算得有趣,朕。。。。。。正巧我也無事,不如就聽你再算算好了——你說我有天子之相,他有鳳鸞之格,那豈不是一對兒?呵呵,你說,我和他今后的關(guān)系如何?”
那道人細(xì)看他,又望瞭望一臉鐵青的傅寧,搔頭說:“我只懂些皮毛而已,這倒是算不出來的。不過,單從相格講,他和你相承相合,有他在你身邊,會助長你的運命。但是,但是。。。。。。”他搖搖頭,說:“從相格上是這么說,但從情理上怎也說不通,古怪古怪!”
聽那道人一說,日昭龍顏大悅,長笑道:“當(dāng)然是說不通!我瞧你不學(xué)無術(shù)得很!哈哈!哈哈!”舉步就走。
傅寧默然跟在后面。心一陣?yán)洌魂嚐幔裁唇续P鸞之相?!這妖道胡說八道!回頭非砍了他不可!想是如此想,身子卻忍不住輕抖,他著實與日昭有關(guān)系,可一般相士有誰會這樣說的?難道、難道注定他和日昭有不倫之緣?
腦中有點暈沉,突聽身邊喊道:“傅將軍?”他一震,茫然抬頭,才發(fā)覺自己居然越過日昭,走在他的前面。心一驚,忙停下腳步。手一緊,整個人被日昭拉得后轉(zhuǎn),恰恰撞入日昭懷里,日昭身體晃了晃,傅寧怕他跌倒,急忙伸手?jǐn)堊∷H照盐兆∷氖直郏蛣輰⑺埃驹诒雀祵幐咭浑A的級上,低頭深深吻住他。陽光透入蒼翠的松針投到深深相吻的兩人身上,靜謐如畫。
目視兩人走遠(yuǎn),慢慢隱入青翠的密林中,那小道士兀然笑了,雙眼一瞇,左邊嘴角微微翹起,原來純樸的樣子突然變得說不出的邪氣。他輕松地提起水桶,連縱幾下,避開巡邏的侍衛(wèi),直入白云觀的后殿。含笑將水提入廚房,謝絕廚子熱情的招呼,左一拐右一轉(zhuǎn),徑直回到自已的住所。
房里早已坐了一人,見他回來,抬頭笑道:“事情辦得怎樣?”
小道士聳聳肩,說:“反正我只負(fù)責(zé)說,他們信不信我可不管。”
那人一笑:“好。反正我們是照成親王吩咐的做了,至于他們信不信,是他們的事,與我們無關(guān)。總之,我們欠成親王的情算是還了。”站起來,說:“觀月,此地不宜久留,你收拾一下,我們馬上走。”
觀月點頭,應(yīng)聲說:“是。”他們師徒曾欠成親王的人情,此次觀月受成親王之托在傅寧和日昭面前扮演一算命的純樸少年,任務(wù)甚是古怪,但他和師父都深知明哲保身的道理,雖然心中好奇得要死,卻也不打算明白。
而越齊,這次自也不是胡鬧。雖然他母親一向和太后交好,勉強可算入太后陣營,奈何他和傅寧卻是好友,朋友有難,他自然不能不理。傅寧想通過天命之說來消減日昭的疑懼之心,他極是贊成,但卻認(rèn)為計劃中清風(fēng)的說辭只針對了此次出征之事,沒有涉及日昭和傅寧之間最關(guān)鍵的問題:日昭對傅寧的信任問題——日昭之所以遲遲沒有下決定,皆因?qū)Ω祵幉恍湃沃省?
因母親之故,日昭和傅寧之事他也隱隱約約聽得些風(fēng)聲。從那些細(xì)碎的傳言來看,他篤定日昭對他這個無辜的可憐好友動了情。所以他便決定以此為突破口,著重強調(diào)日昭和傅寧是命定的緣份,傅寧不但對日昭無害,反而會助長他的運命。皇室向來注重天命神授之說,就算日昭不完全相信,起碼對傅寧的警惕和不信任感也大幅消減,這樣有助于兩人關(guān)系的穩(wěn)定。兩人的關(guān)系穩(wěn)定了,才是大家的福氣,不但保障了傅氏一族的安全,連他們這些好友也跟著沾光——傅寧重情重義,若他們這些好友不小心倒了霉,自然不會坐看不管,定會施以援手,這樣對大家都有好處。所以明面上答應(yīng)幫傅寧助清風(fēng)演一場戲,暗地里卻叫觀月以一不諳世事的少年面目出現(xiàn)在日昭和傅寧面前扮鬼扮馬,倒是連傅寧也算計進(jìn)去了。
傅寧自是沒想到這事是一向粗率爽朗的越齊搞的鬼,回宮當(dāng)夜就派人除了清風(fēng),但那對師徒卻一直追查不果,又不敢大肆尋捕,只得放棄。掛慮著觀月當(dāng)日的話語,每每想起,說不出的煩憂。
日昭心情卻如撥云見日般,一下子晴朗了。近來苦決不下的事因觀月的幾句不經(jīng)之談,竟一下子定了心。翌日向太后請安時,摒退左右,向太后跪稟:“母后,這次對南越之戰(zhàn),孩兒想用傅寧為主帥!”
這個孩子,雖然執(zhí)政多時,遇到棘手問題,還是沒有忘記和以前一樣征詢她的意見。一種被需要、被重視的感覺油然而起,剎那間心頭一股熱氣直冒上來,熏得一向深沉自持的太后也險些掉下淚來。她一把將日昭拖起,攬入懷里。這個人呀,就算早已是萬民之主、天下至尊,在她心目中,仍只是她的孩子,是她的掌中寶,心肝兒肉。
只一會兒,記起懷中這個人的身份,太后溫柔地把日昭從懷里拉開,臉上浮現(xiàn)地是和平時一樣端莊慈和的笑容,一雙眼里滿是對兒子的認(rèn)同肯定,說:“他確實是最合適的人選。嗯,他是獨子,他這去了,府中沒人照看不方便,可要從宮里撥幾個穩(wěn)妥的去服侍。兵兇戰(zhàn)危,傅將軍又是個勇猛的,身邊也得有些身手敏捷的人護(hù)著他。”
日昭在太后身側(cè)坐下,笑道:“這些事孩兒已派了人去料理。南征糧道也定了,是方中慶。”
太后微笑,兵馬未動,糧草先行,補給是戰(zhàn)爭的關(guān)鍵,這方中慶原是日昭府里的從衛(wèi),前些年放出去歷練,辦事極是穩(wěn)妥的,皇兒這一出棋下得好。而這傅寧一去,她心中的一條刺也去了,很好。贊賞地看著日昭,無言地點了一下頭,說:“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說到底,就是不給人‘疑’的機會。皇兒辦得好。”自日昭十二歲后,她用語言提醒他的,永遠(yuǎn)是他已想到的部分,而他沒考慮周到的,她會派別人或用其它方式提醒。所以日昭面對的,永遠(yuǎn)是母親贊賞的目光。
日昭心里一陣輕松,頷首:“孩兒受教了。”又和太后說了些瑣事,才站起身來,辭別而去。
晚上,和傅寧單獨相對時,日昭沒有和往常一樣出手狎戲,只是招招手,讓傅寧過來。
見日昭樣子雖閑適,眉宇間卻揚溢著一股凝重之氣,傅寧的心登時怦怦急跳,預(yù)感他近來夢想的事會實現(xiàn)。按捺下心中的狂喜,他近前跪倒在地,謹(jǐn)馴地說:“皇上有何吩咐?”
日昭微笑看他:“這次你去吧。”
他雖然沒有明指,兩人卻都心知肚明指的是何事。雖然已有預(yù)感,但這事從日昭口中說出,傅寧腦中還是一陣興奮的昏眩。望著日昭閃動的目光,顫聲說:“臣遵旨!叩謝皇上!”
“起來!”日昭俯身,想扶起傅寧,但看著眼前人飛揚的眉,泛著興奮紅暈的兩頰,心中突然涌起強烈的不舍,手一緊,不禁用力將傅寧扣入懷里。
傅寧沒料到他如此失態(tài),不由一呆,僵直地靠在日昭懷里,心中也說不出什么滋味。
日昭放縱自己,任性地?fù)砹烁祵幵S久,才輕輕推開傅寧,這回倒是沒急著拉起他,只是重新在床上坐下,看著跪在地上的傅寧,笑道:“這年來,難為你了,裝了那么久。”
傅寧臉色刷地大變,深深伏倒在地,顫聲說:“臣真心侍奉皇上,不明白皇上所指何意。”
日昭哂然一笑:“你不用擔(dān)心,朕只是覺得你一年來這般忍氣吞聲地收斂性子,很是委屈自己,所以一說而已。”
傅寧不敢起身,只是連連叩頭,說:“服侍皇上,是臣的榮幸,臣沒有委屈。”
日昭嘆息一聲,柔聲說:“抬起頭來。”
傅寧應(yīng)道:“是!”抬起頭。
日昭含笑凝望他,說:“你這次出征,朕有三件事要和你說。”
傅寧急道:“皇上請吩咐。”
日昭深深看他,說:“第一件,不準(zhǔn)背叛朕。”
傅寧跪伏在地,恭聲說:“臣不敢。”
日昭看視他半晌,說:“朕知道你在京中、在親朋好友面前都很持重。只是聽說嘛,在軍中倒是頗有些脾氣。上次你和楊興明鬧生分,可不要為難他。”
傅寧一怔,抬頭,見日昭目光炯炯地看著自己,連忙又低下頭,說:“臣遵命!”靜等許久,也沒聽日昭開口吩咐第三件事,不禁詫異,忍不住抬頭,卻見日昭深深地看著自己,目光奇特,心中一驚,趕緊低下頭,顫聲說:“皇上請下旨。”
日昭緊緊盯著他,嘴角慢慢翹起,說:“這第三件嘛,要想著朕。”
傅寧怎也沒想到他會提出這個要求,愕然抬頭,和日昭目光一對,臉騰地紅了,低低聲說:“是。”
見傅寧蜜色皮膚漫上一片暈紅,日昭的心一蕩,輕咳一聲,站起來踱了幾步,停下,悄悄用眼角瞟向傅寧,問:“傅將軍,你還有什么要說的沒有?”
傅寧沉吟一會,抬頭朗聲說:“臣有兩件事懇求皇上!”
“說!”
傅寧快速望了日昭一眼,見他面色甚悅,便大著膽子說:“第一,此次出征微臣雖為主帥,但為混淆敵方,請皇上名義上命他人為主帥。第二,臣希望能調(diào)駐瀾水的三萬騎兵歸臣麾下。”
這兩個要求無半絲涉及兒女私情,日昭的一番柔情蜜意頓時化為烏有。心念電轉(zhuǎn),已有計較,淡淡說:“好,依你。這次南征朕對外公布楊興明為主帥,另朕會下密旨給統(tǒng)軍大將,說明你才是主帥,讓他們聽你的指揮。只是。。。。。。”他似笑非笑地睨了傅寧一眼,說:“瀾水的三萬人會不會太少了點啊?要不要朕再給你多些?”
聽日昭口氣,對他要瀾水三萬他用老了的、驍勇善戰(zhàn)的精兵竟有些猜疑似的,傅寧的心一震,面上卻哪敢?guī)С鰜恚瑥娜莶黄鹊卣f:“瀾水三萬之?dāng)?shù),加上從其它地方抽調(diào)的十五萬士兵,足已破敵。”
日昭笑著聽他說完,道:“卿乃良將,朕就將南征軍交付給你了。只是戰(zhàn)火無情,卿自己也須得小心。”
傅寧又深深伏下,道:“多謝皇上關(guān)愛,臣不勝感激!”
日昭微微一笑,雙手輕拍,一行人以馮三定為首魚貫而入,齊齊立在傅寧后面。日昭指著他們對傅寧說:“這一仗關(guān)系重大,你是軍中之首,萬不能有所損傷,以亂軍心。朕派這十人作你的從衛(wèi)貼身保護(hù)你,不論在什么情況下都最少有一人在你身邊。除了戰(zhàn)死,你不得以任何理由斬殺或驅(qū)逐他們,明白沒有?”
沒想到日昭對他如此不放心,傅寧心中一寒,應(yīng)道:“是!”
日昭森嚴(yán)的目光掃向馮三定等人,肅聲說:“你們聽著,你們的責(zé)任就是保護(hù)傅將軍,不準(zhǔn)陽奉陰違,不準(zhǔn)插手軍務(wù),不得讓傅將軍有任何閃失,明白嗎?”
馮三定等人刷地跪下,同聲說:“臣等遵旨!”
日昭滿意地點頭,擺擺手,吩咐:“你們退下。”
眾人行了禮,齊齊退出。日昭沒有看傅寧,拂開珠簾,徑自入了內(nèi)室。
傅寧苦笑,沒得日昭旨意,他跟進(jìn)不是,不跟進(jìn)也不是,只得呆跪在原地。
一會兒,傳來日昭的咆哮:“還不給朕滾進(jìn)來?!”
傅寧又苦笑,撐起身子,慢吞吞走了進(jìn)去。
一進(jìn)房,便看見日昭坐在床邊,塌著一張臉,眉頭眼角皆是怨氣。傅寧稍一思量,已知所然,輕輕在日昭身邊坐下,躊躇許久,終于迸出一句:“皇上,請保重。”這已是他最大限度,再親熱點的,打死他也不會對日昭說出口。
日昭一聽,頓時眉松眼舒,溫柔地將傅寧擁進(jìn)懷里,下巴輕輕蹭著傅寧的肩頭,心里酸酸的,說不出的不舍,低聲說:“聽著,不要忘記朕要求你的事!”
翌日一早,日昭下了令楊興明為南征大將軍,直赴化州的旨意。同日,傅寧離開炅寧宮,在十從衛(wèi)的護(hù)衛(wèi)下前往小旁山,提調(diào)并訓(xùn)練從各地調(diào)來的兵將。
無言地目送傅寧離宮,日昭呆站許久,才低聲對江澄觀吩咐了幾句。江澄觀一怔,彎腰笑道:“這事奴才馬上去辦。”
晚上,江澄觀帶了一個裹著厚厚錦裘、半遮住臉龐的瘦弱少年偷偷進(jìn)了炅寧宮。將少年帶進(jìn)內(nèi)室后,江澄觀悄悄掩門退了出去。
房中只剩下日昭和那少年。
日昭口帶微笑,溫煦地打量那少年一遍,笑道:“月笙,這么久不見,你還是老樣子啊!”
那呆立在地的少年這才記得行禮,跪下哽咽著說:“是。不過主子比上次見卻是高了許多,越發(fā)精神了。”
日昭甚是歡喜,親自上前將他扶起,柔聲說:“見了朕應(yīng)該開心才是,怎又哭了?虧得你,次次都是這樣。”
那少年忙擦眼淚,披風(fēng)輕輕掀下,露出一張比花更嬌艷,比玉更晶瑩的秀麗面孔,赫然便是名動天下的彩暉班班主溫生生。
他拭干眼淚,笑道:“奴才在外時時惦記著主子,見了主子心中歡喜,就控制不住自己,又讓主子笑話了。”
日昭心中感動,拍了拍他的肩頭,問:“月笙,你今年也二十一了是不?”
溫生生點頭,說:“是。”
日昭感嘆地說:“朕記得,初初見你時朕才六歲,你也才十一歲。一眨眼,已十年過去了。這些年來,委屈你了。老呆在那里也不好,若你想的話,朕幫你安排一下。”
溫生生搖搖頭,說:“謝皇上。只是奴才只會這行,其它的都不會,就懶得去其它地方了。再說只有這樣奴才才能為皇上盡些綿力,以報皇上深恩。”
他原名溫月笙,是醫(yī)中國手單元清的弟子,十一年前,單元清為太子奶公呼延雄的小女兒看病,一句“小姐有喜了”為他惹下殺身之禍,門下弟子也受到牽連,除了四師兄在外地看診,他因長得美麗被賣入相公館外,其它的通通不能幸免。太后,也就是當(dāng)時的梅妃感念單元清曾救治過她的父兄,施以援手,將他和四師兄收歸府中。但他那時已在相公館呆了一年,被訓(xùn)練得沒有男人不行,干脆就組建了彩暉班,名為戲子,實際上卻是大順國的風(fēng)月頭兒,掌握了大順國里大部分的相公館和青樓,專為日昭搜羅情報,是日昭倚重的心腹之一。
日昭見溫生生堅持,再說自己也確實需要一個靠得住的人把管情報這條線,就沒有勉強。轉(zhuǎn)了個話題說:“月笙,這些年你的醫(yī)術(shù)沒丟吧?”
溫生生一怔,說:“丟倒是沒丟,只是卻沒有下苦功,怎也比不上四師兄。。。。。。唉,若是四師兄在就好了。”
日昭輕輕一嘆:“月琴是圣手,所惜天不假年,讓朕失卻良醫(yī)愛將,為之奈何!月笙,朕想要一種藥,相隔三個月才會發(fā)作,平時全無癥狀也無不良影響,給你一個月辦得到嗎?”
溫生生皺眉:“要算準(zhǔn)時間發(fā)作倒是難了些,不過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我記得四師兄以前曾配過一個月才發(fā)作的藥,我試試將這種藥的潛伏期再調(diào)長些看行不行。”
聽到溫生生提起往事,日昭的臉色變了變,但馬上就恢復(fù)了正常,含笑說:“好,這事就交給你了。”
捕捉到日昭那一刻的失態(tài),溫生生心中突然說不出的害怕,四師兄配出那種藥不久,太子就死了,他打聽過,太子當(dāng)時的癥候和中了那種藥的癥狀驚人的相似,而太子死后一個月,四師兄就暴病身亡了,自己出門在外,連師兄的最后一面也見不到。雖說四師兄的身子向來不好,可是那樣說去就去確定蹊蹺。。。。。。不敢再往下想,他低頭,說:“是!奴才盡力而為!”
出征前一天,傅寧請旨回家和父母妻兒辭別。日昭單獨召見馮三定。
望著灰蒙蒙的天,日昭負(fù)手而立,對跪著的馮三定說:“這次的任務(wù)你明白?”
馮三定簡潔回道:“明白!”
日昭嘴角泛起一絲冷酷的笑:“給朕盯緊傅將軍!上次鳳凰山一行沒有拿住七弟的人,他心里只怕更叫勁兒。這次傅將軍手握軍權(quán),匿名出征,若打了勝仗,終不能久瞞,他定會蠢蠢而動。哼!”
“是!”
“給朕好好保護(hù)傅將軍!不準(zhǔn)他出事!”
“是!”
日昭走到御案旁,從暗格里拿出一只玉瓶遞給馮三定,說:“這里面有一粒藥。以后每隔三個月朕會派人給傅將軍賜酒,若是期間不小心出了意外,朕派去的人不能順利見到你們,你便要留心,若。。。。。。若傅將軍身體有異狀又沒貳心的話,你就拿瓶中的藥給他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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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三定一聽,就明白日昭給傅寧下了毒。恭敬地雙手接過,收入懷中,應(yīng)道:“是!”
日昭點頭,叮囑:“你也要小心。”
馮三定心里一陣激動,在地下重重叩了幾個頭,說:“謝皇上關(guān)心。也請皇上保重龍體!”
日昭撫慰地拍拍他的肩頭,笑道:“你跟你父親一個樣!都是朕和先皇倚重的心腹愛將——好,去吧!”
馮三定恭聲說:“是!臣告退!”
空寂的大殿又剩下日昭一人。日昭轉(zhuǎn)回御椅坐下,輕輕拉開御案下面的暗格,把其中的一個玉瓶拿出來,輕輕摩挲著,眼中光芒閃動,過了許久,才把玉瓶放回去,將暗格合上。站起來,看了看天色,揚聲喊道:“澄觀?”
在外侍候的江澄觀連忙跑進(jìn)來,問:“皇上有何吩咐?”
日昭挑眉:“傅將軍回來沒有?”
傅寧絕對沒有想到這時有人牽掛他。
此刻的他正抱著妻子激情擁吻著,兩人的身軀緊緊貼在一起,沒半分縫隙。喘息著將唇稍稍離開,傅寧望著雙眼微閉,氣息不穩(wěn)的周若梅,輕輕將妻子額前的幾絡(luò)散發(fā)挽到耳后,柔聲說:“梅梅,對不起,明天我又要出征了。”
周若梅猛然睜開眼睛,震驚地看著他,眼淚不知不覺就淌了下來。傅寧看著妻子的淚眼,心中一痛,溫柔吻去周若梅臉上的淚痕,哄道:“放心,那些南蠻人那是相公我的對手,瞧相公打他個落花流水。。。。。。乖乖別哭,相公很快就回來。”
周若梅用手緊緊環(huán)著他的脖子,眼淚仍止不住一顆顆掉下來,哽咽說:“好容易盼你回來,隔了沒多久,又要出征,我。。。。。。我好舍不得你。”
傅寧心中一甜,他這妻子溫柔端莊,向來怯于說親熱話兒,此時表明心跡,嬌婉清弱,淚眼依依,頓時覺得整顆心都快融了,又憐又愛又惜,低頭一小口一小口的啜吻妻子,輕笑:“梅梅,相公也舍不得你,但這是沒辦法的事。相公保證一定好好的去,好好的回來。。。。。。嗯,梅梅。。。。。。”
他輾轉(zhuǎn)著越吻越深,周若梅如水般軟在他懷里,低低囈道:“相公。。。。。。相公。。。。。。”
傅寧一手抱起她,溫柔地放倒床上,右手輕輕一拉,床幔如云垂下。
傅寧拉開床幔的時候,天色已暗下來。他回頭在已沉沉睡去,一臉滿足的妻子臉上輕輕一吻,急忙跨下床,著衣出去。在外侍候著的翡翠見他出來,忙吩咐下人將早已準(zhǔn)備好的浴桶抬了進(jìn)來,躬身退出。
傅寧仔細(xì)的拭擦身體,身上的每一分每一寸都不敢忽視。來之前日昭曾下旨,要他入夜前回來。以他的性子推測,今晚想必不是個舒坦的晚上。若被日昭發(fā)現(xiàn)他剛才歡好過的痕跡。。。。。。他打了個寒噤,不敢想下去。忍不住又審視全身一遍,不由慶幸周若梅床第之間向來溫柔,自己又皮厚肉粗,沒有留下痕跡,這才起身更衣。
匆匆趕回宮中,日昭早已等得不耐,見他進(jìn)來,沉著臉說:“怎這么晚才回來?”
傅寧忙跪下:“臣因事耽擱了,望皇上恕罪!”
皺了皺眉,日昭按住脾氣沒有發(fā)作,扶他起來,帶他到一旁坐下。輕輕拍手,小順子和幾個小太監(jiān)抬了張席面進(jìn)來,又躡手躡腳出去了。日昭在傅寧對面坐下,笑道:“傅將軍你尚未用膳吧?來,起筷吧。”親手挾了幾塊八寶珍珠鴨送到傅寧碗中。傅寧受寵若驚,抖著手受了,食不知味地扒了幾筷,又哪敢放開肚皮吃,隨便用了些就停手。日昭不悅地皺眉,責(zé)怪:“怎不吃多點?”
傅寧勉強扯出一絲笑容:“謝皇上。不過臣已經(jīng)吃飽了。”
日昭看了看他,雖然不相信,卻沒有揭穿。站起來,拿起一旁的酒壺,傅寧大驚,忙要搶過來自己動手,日昭一讓,推他坐下,親自為兩人斟了杯酒,舉杯對他說:“傅將軍,朕敬你一杯,祝你們南征軍凱旋而歸。”
傅寧忙跪下領(lǐng)酒:“謝皇上。臣必不負(fù)皇上的殷切期望。”仰頭一飲而盡。
日昭見他喝完,默默地為他再續(xù)一杯,放入他手中,笑道:“第二杯,朕祝傅將軍平安歸來。”
傅寧謝恩,再次飲盡。日昭接過他手中的酒杯,放在一旁,深深看他半晌,俯身吻住他,淺淺吻了一會,拉他起來,不言聲地拖著他的手進(jìn)了內(nèi)室,慢慢將他推倒在御床上,壓了上去,細(xì)細(xì)撫吻。
傅寧閉眼承受,一會兒又悄悄打開眼睛。入眼簾的是日昭迷醉的面容,看著這張稚氣面孔,腦中突然閃過另一張清麗的面孔,心一悸,臉不禁微微一側(cè),日昭的唇滑落他頸邊。日昭有些惱怒,勉強張開眼睛瞪了傅寧一眼,伸手定住傅寧的頭,將唇壓了上去。
長夜清寒,撲的一聲,燃燒的紅燭火光跳了跳,終于熄滅。傅寧用手抵著日昭,低聲乞求:“皇上,臣明天就要起行了。”
日昭的動作被他制止,迷亂的目光慢慢清醒,對著眼前哀求的目光,心一軟,從傅寧身上滑下來,枕在傅寧頸間,溫柔地輕撫傅寧的面孔,良久良久,輕輕一嘆。
翌日,傅寧辭別日昭,率著馮三定等人,與著十萬大軍揮師南下,過了一個月又十七天后,終于來到化州城近郊。隱在這支軍隊公開的將領(lǐng)劉日成身后,望著遠(yuǎn)處被青翠密林環(huán)抱著的化州城,傅寧輕吁一口長氣,眼神漸漸亮起來:這,才是我揮灑馳騁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