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一直下著。尹凡撐開子劫給他的白色油紙傘,透過傘蓋邊緣的雨幕望向周孝義,朗聲說道:
“在下時劫——戊,可否向周將軍請教一個問題?”
周孝義踏前一步,將方天畫戟杵在地上,大聲說道:
“閣下請講。”
尹凡聽他用的是敬稱,虛榮心難免作祟一把,暗自高興,連帶著聲音溫和了幾分,說道:
“請問白墨候如今身在何處?”
周孝義臉上的神情明顯變得微妙起來,他略一沉吟,用試探性的口吻說道:
“不知道閣下找尋白墨候的意圖是?”
“做一些對你們周王朝有利的事情。”本不想這么給他答復,可想到周孝義作為周朝大將軍,有這種顧慮自然是沒有錯。
“失禮了。”周孝義先報拳行了一禮,說道:“白墨候如今在云瀚城,指揮他的叛軍與我周朝軍隊在云泊湖附近對峙。”
“云瀚城?”
尹凡眉頭不禁皺起來,云瀚城位于岐水下游的云泊湖深處,易守難攻。別說尋常軍隊,只怕在事先做好防守的情況下,歸墟境的修真者都相當難潛入其中。
周孝義目光閃動,朗聲問道:“閣下可是在淵州司南城擊敗覺咒七首領的金面具?”
聽到他這么稱呼,尹凡從思索中回過神。他與子劫從淵州司南城趕到通威城,中間最多不超過三天的時間。沒有料到消息的傳播速度竟然如此快,就連這位在行軍中的將軍都收到了消息。
尹凡沒有急于回答,心中細細思量自己承認與不承認之間的利害關系。
剛才的戰斗明顯是屬于覺咒的老嫗花時間準備,甚至不惜用全城十幾萬百姓的命為代價來伏擊周孝義。
從這一點來看覺咒與周朝的對立關系顯而易見,自己承認是擊殺七首領的“金面具”,可以瞬間拉近與周孝義之間的關系。且剛才自己在關鍵時刻擊殺了老嫗,對他們來說作用不言自明。
反之,不承認的話……似乎一點好處都沒有。
“就在在下了。”用很短時間想通了這一點的尹凡,給出了自己肯定的答案了。
周孝義臉上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神情,用極為欽佩的剛毅說道:
“閣下救下淵州司南城全城百姓事跡,傳遍中、淵二州,在下聽聞,當是佩服的緊,世間男兒就該如此!閣下若是不嫌棄,請……”他忽然發現附近全身躺倒的尸體,立時改口說道:“閣下空了可到周皇城的鎮南王府上做客,在下府上大門,隨時為閣下敞開。”
“那真是太好不過了。”尹凡笑了笑,拱手還禮。“在下還有些事情,就不打擾將軍,告辭。”
尹凡說完便隱匿身形躍下屋頂,消失在雨夜之中。在剛才談話的這段時間,他在確定周孝義沒有用神識鎖定自己,便準備好了離開的計劃。
腦海中“此地不宜久留”的想法猶如針般刺得頭疼,他也頗為相信這種感覺。
通威城修建時本以為會成為南北兩地通商的主要道路,沒想到因為地勢的原因,商販爬坡下坡所用時間與勞累遠遠大于繞道伊洛平原。
久而久之,原本花重金修建的龐大城池,因為人口聚集過少的原因顯得空曠。
尹凡躲進北門附近的一條小巷中,除了倒地的尸體,基本看不到周孝義的鐵騎。正好看見一家賣面料與以上的鋪子,尹凡從后院翻進去,拿了幾套黑色的衣裳放進儲物袋。
他正準備往外走時忽然想到這般做法不太對頭,又拿出好幾錠銀子放在桌子上,得個心安。
外面雨勢較之剛才是要小一些,卻依舊讓人有些聳肩。這般天氣趕路,又不能御物飛行,尹凡便決定在這件鋪子里休息一晚。
可能是在本命玄棺里的欄桿上靠的習慣了,尹凡走到內院一面的窗戶上,坐在上面靠著窗框,望著外面下的雨。
——是要溫柔些了。
雨滴沒有剛才那般銳利的棱角,此刻好像如小家碧玉般,連綿不絕。自北向南吹來的風,擾的院子里那顆銀桂樹溫和的擺動身體。
九月,正直銀桂的花季,柔和的香氣穿過了溫柔的雨,蔓延在庭院與鋪子中。
一門相隔,外面是成片倒地的尸體與鮮血,這頭是香氣襲人的美景。
這樣呆呆的坐了一個時辰,天空的陰云竟然不知不覺的散了,雖然依舊下著柔絲般的細雨,天空中已經亮起一輪圓月。
庭院中的積水超過了十厘米,上面浮著大片大片的桂花,右上角映著一輪圓圓的月亮。
——真美啊。
懷著這樣的感概,尹凡的眼皮越來越重,無法抵擋的困倦感席卷他的全身。
——估計是子時吧。
這是尹凡睡去時最后的一個念頭。讓尹凡很意外的是沒有做什么夢,再次睜開眼醒來的時候周圍溫度高得離譜,鼻子里滿是濃濃的黑油味。
尹凡把一直戴在臉上的金面具取下來,揉了揉眼睛。忽的,他眼角看見一團紅色火紅的光芒。尹凡嚇了一跳,直接從
窗框上翻下身子,定睛一看,竟是房屋邊緣處燃燒的火焰。
“將軍有令,扔完火把的士兵迅速出城!”一名傳令官的聲音清晰的擴散到尹凡耳朵里。
尹凡一怔,臉色一變,立馬反應過來周孝義是要做什么事情。一城百姓全部死了,傳出去沒法交差不說,日后怕是來這里居住的人肯定都不會有了。
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毀了這城全部扔到到白墨候那邊去。
尹凡趕緊帶上面具,隱匿身形從院子便翻了出去。一看周圍景色,他額頭連冷汗都冒了出來。通威城近八成的地方已是火焰滔天,若是自己再醒來晚一些,恐怕這火就直接燒到自己身上了。
也是昨日血缶符過度使用,子時吸血過多,弄得今日稍微貪睡了。
尹凡無奈的搖了搖頭,走到北門時發現鐵騎剛剛將大門給關了起來,只得變身翻墻俠客,從城墻往外走。不過這剛到城墻邊上,就聽到周孝義響天徹地的“放”字。
沒等尹凡回過神,數千帶著火星的弓箭如同雨點一般從城外四面八方射進來,落進城中后“嘩”的一聲,街道上鋪著的黑油竄出熊熊火光。
這下城墻內的所有地方都被火焰覆蓋,尹凡差點忍不住拉開面具去擦額頭的冷汗。他醒來前后不過兩分鐘,若是再晚一些,恐怕就要鬧出大笑話。
遠處的周孝義看見城中火焰通天,點了點頭,大聲喝道:
“敬!”
聽到這一個字,數萬鐵騎紛紛將長槍插在土地上,腰挺得筆直,空著的左手以閃電般的速度捏拳抵在右胸口,高傲的仰起頭。
一分鐘后,周孝義拿起方天畫戟一扯馬的韁繩,暗紅色戰馬在嘶鳴中抬起前蹄扭轉身軀,向北疾馳而去。緊接著,數萬鐵騎紛紛掉頭轉向,追隨周孝義。
尹凡看的駭然,他本以為這些普通的軍隊根本無法對修真者造成損傷,可周孝義著實是完完全全給自己上了一課。
尹凡正想深沉的感概兩句,可火焰越燒越大,感覺就連屁股都要烤熟了,嚇得直接從城墻上跳下來,向西北方向去了。
七天后,上午。
順著岐水往下,老張撐篙而行,窄小的漁船放滿魚簍,船尾站著幾只翠鳥,正悠閑地閉目養神。
“船家,船家!”
就在這時,遠處長滿水杉的河邊,一位黑衣人正一手提著衣裳下擺和鞋子,一手向這邊招呼。他的聲音帶著舒服的磁性,在寬闊的岐水上如同波紋般散開。
老張年紀雖然大,不過眼神好的很,細細看去,發現是位豐神俊朗的青年,在這荒郊野外穿的整整齊齊,就連頭頂都盤了發鬢,用了發冠。
“船家,我迷了路,可否順道帶我一程以云瀚城附近啊?”青年見老張走近,笑著問道。
漁船在竹篙的支撐下轉過方向,靠近蔓延進水的岸邊。進了樹蔭,光線暗淡些,老張這才算真正看清這青年的長相,不禁吃了一驚。
臉如雕刻般五官分明,有棱有角的臉俊美異常,外表看起來好像放.蕩不拘,但眼里不經意流露出來的精光讓人不敢小看。高挺的鼻子,厚薄適中的紅唇略微張開。此刻臉上正漾著令人目眩的笑容。
老張驚得忘記說話,岐水打魚一輩子,哪里見到過這般人物。忽然聽到呼啦一聲,船尾三只翠鳥飛出捕魚,這才讓他回過神來。
“啊,這位公子,你剛說什么?”老張干咳一聲,忘了剛才青年說了什么。
“船家,我想借您的船去下游的云瀚城附近,這是我搭乘的費用。”青年拿出一錠銀子。
老張瞪大了眼睛,這錠銀子四四方方的,一看就不是中州的樣式,可色澤與形狀都比中州的要好的多,看樣子少說都有三兩。
“公子,你這錢……”
“船家。”青年趟過岸邊漫到腳后跟的水走過來,放進他手里,順著船篷走到船尾坐下,在水邊一邊洗去腳上的黃泥,一邊笑著說道:“荒郊野外的,能碰到船家你便是我的福分,你放心收下就是。”
老張心中忐忑,還想再推脫幾句卻見青年擺了擺手,看向寬闊的岐水大河上,不再說話了。
老張看向天空,發現時間還早,雖然平日里不走云泊湖那一片,今日收了這公子這么多錢,也就順路去走一趟吧。
一路上,黑衣青年也安靜,并不喜歡扯東扯西,看來并不是喜歡說話的人。老張撐篙時偶爾回頭打量青年,只是見到他怔怔的看著寬闊的水面,不知在想什么。
岐水發自九桑山,一路下來也沒什么大城,水質比伊、洛兩河都要清澈的多。看這公子打扮,想必是哪個地方的大家族后人,也不知怎么跑到這荒山野林的。
老張也是不善言辭的人,一路上默默撐篙的同時,難免想東想西。老張再次回頭望這青年時,忽然見青年正扭頭看向他,同時笑著喚了聲“船家”。
“啊,公子,我只是……”老張以為青年不喜別人這樣看他,匆忙解釋。
“最近這云泊湖附近,是不是不太平啊?”誰知青年
并不在意這件事情。
“云泊湖附近?”老張臉色有些復雜,他嘆了口氣,說道:“自從白老爺自九桑山前岐城里出來,這云泊湖附近哪里還有什么太平日子。不過雖說如此,白老爺主政的日子,是要比云瀚城前些年富足些。不過自從傳聞周家出了新皇帝,云泊湖一片都集結好多的軍隊。老朽沒什么文化,也不知該用什么數量形容,只不過在地上走,一會就能碰見白老爺的人,一會又能碰到朝廷的人,亂的很啊。”
老張身份地位,全家世代都是漁翁,這種對大老爺和皇帝的評論若是說出去,難免要遭砍頭。可看見這青年,他就忍不住想把最近的苦水倒一倒。
說完這些話,他偷偷看向黑衣青年,發現他并無異常,一邊暗暗松了口氣,一邊繼續說道:
“最讓人恐慌的是那些平日里根本看不見的神仙,這些日子高來高去的比螞蟻還多……啊,我不是說那些神仙是螞蟻,只是真太多了。”
“我知道。”黑衣青年笑著點了點頭。
“還有好大一個個的木鳥,每次一出現就是好幾十好幾十的。以前看到那東西和神仙都覺得稀奇,現在我們看到都避之不及呦。”
“為什么?”青年臉上露出疑惑的神情。
“哎,神仙打架,凡人遭殃。這些神仙高空中飛來飛去,隨手一來都是仙家術法,我們這些普通人沾個邊那都是重傷垂死,就更別說跟雨點一樣的法術往下落,真的是不給人活路啊。”頓了頓,他有些難為情的說道:“公子,我可能最多就將你送到楓橋鎮。你看你是要在北面下還是南面下啊?”
“唉?有什么區別嗎?”
“公子一看你就是外地人。岐水直通云泊湖,附近只有一座橋連接岐水兩岸,也就是楓橋。不過現在楓橋鎮前些日子讓神仙給毀了,兩邊不通。楓橋鎮北現在是給白老爺控制的,楓橋鎮男是給朝廷控制的。”
“那就去北面把。”黑衣青年懶洋洋的說道。
“好嘞。”
老張也沒多想,順著岐水之下。前些日子下了大雨,岐水充足,水位比平時高了許多,水流速度也要更加快一些。
這般走了大概兩個多小時,兩人有一搭沒一搭的說了會話,前方顯出一大片蘆葦蕩,隱約可見隱藏在后面的鎮子。老張將船只靠近岸邊,指著不遠處的鎮子說道:
“公子,那里就是楓橋鎮北了……咦……”
一眼望去,哪里還有半個人影。唯有黑衣青年坐的地方,留下了一錠銀子。
楓橋鎮北。
尹凡拍了拍走過蘆葦時沾到身上的水珠,停在用黑色字體刻著“楓橋鎮北”字樣的石碑前打量一會,隨后漫步走進鎮子里。
雖是鎮子,寬闊的道路卻鋪了青石板。兩邊全是二層閣樓般的建筑,蜿蜿蜒蜒延伸至前方小山坡的盡頭。建筑間僅供一輛馬車通過的通道,形成了一條條蜿蜒的小巷。
雖然連接南北的“楓橋”毀去了,卻因為有港口的原因,楓橋鎮北依舊活力四射。不過戰亂的影響始終明顯,甚至已經有一些宗門的弟子在這一代閑逛。
而且還不是一般的小宗門。
比如說,尹凡正前方竟然就走來四個的天宮弟子。這還不算什么,偏偏旁邊還三個蓬萊弟子。普遍都是在破靈境第一重到第二重徘徊,倒是天宮有個厲害的,修為是破靈境第四重。
無形中,兩邊人身體中都發出輕微的真元做著對抗。
尹凡頓時樂呵了,有心想看看他們是怎么回事。他刻意將修為降至顯靈境第九重,假意走到靠近兩方人的一處糖人街邊攤。一邊拿個蝴蝶型的黃糖開心舔著,一邊偷看兩撥人準備干什么。
正值下午時分,不晴也不雨,天空中灰蒙蒙的,倒有點煙雨朦朧的氣息。
這樣的天氣讓人心里略微有些煩躁,沒過多久,蓬萊一位十七八歲年紀的小師妹忍不住氣,叉著腰轉過身氣道:
“你們有完沒完,那件法寶是師兄撿到的,你們難不成一路尾隨想要強搶不成?”
“你算個什么東西?杭鴻風師兄不過是說借你們那件法寶看看,你們藏得跟個什么一樣!”天宮的一位師妹頓時不樂意,也不假裝挑選鐲子了,撇過頭冷冷說道。
“你……”蓬萊哪位性格略弱的師兄拉了拉師妹,卻沒拉住,只聽她瞪著眼睛說道:“你們要看看?你們非要說法寶是你們掉的,只怕看一眼就還不回來了?剛才都差點硬搶了,誰敢給你們看?”
“我們天宮之人法寶多的是,如果不是我們的法寶,其余的破爛貨色我們還不要!”天宮的這位師妹也是齡伶牙俐齒,絲毫不讓。
“夠了。”天宮那位破靈境第四重的師兄皺眉低喝一句,那位師妹立馬禁聲,看來傳聞天宮的等級制極為嚴重,似乎是真的了。
尹凡饒有興趣的看著這師兄,看他準備怎么來理論這件事,結果他一出口驚得尹凡糖都從手里落了下來。
“你們今天不把法寶拿出來,休想踏出這楓橋鎮半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