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意正濃,正是接天蓮葉、映日荷花的時節,滿園芳菲歇去,盡余陰陰夏木。
這種時候,心中難免煩躁,我午睡醒后,便去整理東暖閣中的書畫,竟是無意間發現很多當年額娘和舅舅同康熙一起時作的詩詞,我心中好奇心大動,便更加賣力的去找尋那些有著舅舅和額娘痕跡的詩詞。
我幾乎可以想象,當年的額娘還是個豆蔻年華的少女,每日同她的哥哥納蘭性德插科打諢,舅舅和康熙又是好友,自此幾人便愛混在一起,度過了一段輕松快樂的歲月。那日康熙說是看在額娘和舅舅的面上,才與我說那么多話,其實我知他的另一層意思就是,若不是看在他倆面上,他應該不會放過我。當時我還對康熙這種場面話鄙視不已,現在看來這也未必是場面話。
整理畫時,無意間發現有一幅畫包的很好,心下好奇,便將包畫的紙撕開來,展開畫卷。本以為又是他們三人的畫作,誰知畫上竟是一妙齡少女,一襲白衣,倚靠著水榭上的欄桿,以手支額,望著眼前的滿池蓮花,神態悠閑但又有一種飄渺之感,不見一絲煙火氣,讓人幾疑天人下凡。
雖只見側面,但我還是看出此人正是良妃,那出塵的氣質除了她我不作他想。我隨即看向畫名處,卻被大大的震驚了,上面赫然寫著——赫舍里.藍軒。我清楚地記得康熙的第一位皇后就是赫舍里氏,她是索尼的孫女,索額圖的侄女,滿清第一才女,因生太子胤礽難產而死,據說是康熙一生的最愛。胤礽一出生,即被康熙立為太子,從小帶在身邊教養,由此種種一切都可以看出他對皇后的深愛。而良妃可知道她與皇后的相似,那種相似的容貌尚在其次,重要的是那種氣質。我不禁感嘆,這到底是良妃的幸還是不幸?
我在腦中回想著當年的情景,康熙那時年近而立之年,已漸漸從皇后的早逝中走了出來,卻在一日午后,心中煩悶,摒棄了所有的隨從,獨自一人在宮中亂逛,那時也是在湖邊,衛琳瑯在辛者庫做了半日勞作,勞累不堪,便對著滿湖蓮花倚欄而立。康熙不巧瞧見,以為是又見到了他最愛的皇后,不論身份,寵幸了這名出身低下的女子。事情結束之后,康熙又投入到繁忙的朝事之中,幾乎快要忘掉自己曾于一個午后寵幸了一名少女。后來傳來衛琳瑯懷上龍種的消息,康熙就此將她收入后宮,可也未再做太多想法,只當是自己龐大的后宮又多了一人而已。
我心中不禁對良妃那位如此美好的女子一陣唏噓,想必不知多少人認為良妃是修了幾世的福,才得到康熙的寵幸,最后還成為后宮身份最高的幾位妃子之一。但轉念一想,她本也是大家小姐,若沒有全家被抄,流落辛者庫的事,想必良妃也能找到一位真正相知相許的良人,而不是老死于宮中。那日我為她唱起《長相守》時,看她的反應也知她對自己現在的生活滿是無奈,如果回到當初,她一定不會在那個午后出現在湖邊,也就不會有后來的一切。可世事從沒有什么如果也許。
我心中感慨,便在一大堆書畫中呆坐了一陣。沒多久終又忍不住整理起剩下的畫作,只是這次我發現了一幅更讓我震驚的畫作,這幅畫幾乎和剛才那幅畫所差無幾,只是下面的畫名處,清清楚楚的三個大字,衛琳瑯。仔細看下去,我竟覺得這幅畫比剛才那幅畫更有神氣,不難看出誰在康熙心中的分量更重。
隨即幾幅畫竟全是良妃,背景不同,但神態均無太大變化,作畫的人心細手巧,讓人看著竟似良妃已走到人前。
康熙啊康熙,你是否自己心中也不知你究竟深愛著誰?你是在怕吧,怕自己和你的阿瑪、瑪法一樣,為了一個女人,鑄下大錯,可你是否知道,你的阿瑪與瑪法絕沒有后悔過他們當日所作,愛到極處,哪還能顧及那么多?說到底,康熙,你還是愛的不夠深吧。現在想想康熙看似寵幸的人,不管是德妃,還是宜妃,或許都是因為康熙并不愛她們,才寵幸吧。而良妃,康熙讓她成為了清朝后宮出身最低的妃子,怎會無愛?之所以置之不理,是怕自己泥足深陷吧。
康熙如此反感十四阿哥對我的癡情,原來也源于自身的原因,不是不愛,而是不敢愛,不能愛。
我再無看畫的心情,便將我翻出來的所有詩畫整理好,出了東暖閣的大門。
轉眼八月已至,天氣更是燥熱,還好我一向畏冷,卻并不畏熱,夏日也沒有太過難過。這日我依舊坐在東暖閣的角落里,獨自看書,不想來了位我從未想到的人。
秦嬤嬤來到養心殿,先去了我的住處,未尋到我,便徑直來到東暖閣尋我。
我見到她時,十分詫異,但見她拿了很多東西來。
秦嬤嬤依舊如初見般慈祥,先拿出了兩身衣裳,對我道:“娘娘說姑娘在這邊定是只能穿以前的舊衣,變差人做了兩身衣裳,讓我拿來。”
我接過衣服,忙說道:“那就請嬤嬤幫我多謝謝娘娘了。”
說完話就見秦嬤嬤一笑,又從提來的籃子中端出一盤點心,說道:“娘娘還讓我提來一盤桂花糕,說是姑娘最喜歡的吃食。”
我又忙把點心放到一旁的小幾上,連聲讓秦嬤嬤幫我向德妃道謝。秦嬤嬤點了點頭,就說要回去復命,很快就走了。
看來只要我離十四阿哥遠遠地,德妃還是對我那么好,她對我也確是真心,只可惜我連累了她的寶貝兒子,這份真心也就不知還剩多少。
我將衣服和桂花糕拿回院中,就見一段時間未見的十三阿哥正佇立在我的院中,此時院中的陽光斜照,正好將十三阿哥的臉籠罩在一片金黃色之中,給人一種淡淡的暖意。事實上,他也本就是我軟禁在這里后的暖意。
十三阿哥見我進來,莞爾一笑,我也對他笑笑,兩人想說的話似也包含在這片笑意中。
我將桂花糕直接遞到十三阿哥手上,笑道:“十三阿哥今日來的還真巧,剛巧娘娘派人送來桂花糕,你就來了。”
十三阿哥接過桂花糕,就十分隨意的吃了起來。我將衣服抱入房中,順便給十三阿哥泡了一杯茶出來。
十三阿哥接過我的茶,問道:“最近過得可好?”
我笑道:“還不是老樣子。”
十三阿哥道:“或許過一段時日,等這件事淡下來,皇阿瑪就會放你出養心殿,只是放出去后會如何,我就完全猜不到了。”
我調侃道:“沒想到英明神武的十三阿哥也有猜不到的事。”隨即我又正色道,“其實我現在這樣很好,自從進宮以來,就這段時間我是過的最輕松的,遠離那些東西,或許才能真的無悲無喜。”
十三阿哥嘆道:“你就說這些話自欺欺人吧,你這段時間過的像是行尸走肉一般,在我面前就是笑,也是在勉強,你可真的輕松?”說完十三阿哥頓了一下,又道,“這段時間十四弟也是,皇阿瑪將他派去了兵部任職,他就整日的在兵部忙的不可開交,我可不知兵部何時忙成那樣?不過這樣皇阿瑪很是高興,覺得這才是十四弟該干的事。”
本以為他絕不會在我面前提起十四阿哥的事,沒想到他還是說了。我不知他過得如何,只是覺得現在我們就像兩個世界的人,不應去知曉對方過得如何。而且他現在在兵部任職正是為他以后成為大將軍王打下基礎,對他是很有幫助的。
十三阿哥又道:“雖是這樣,可我知曉十四弟心中定是難受,才會這樣麻痹自己。前日四哥還讓我去勸勸十四弟,讓他不要這么拼命,要顧及身體。”
我詫異的開口:“四阿哥?”
十三阿哥回道:“可不是四哥?皇額娘和皇阿瑪一樣,以為十四弟這樣就是恢復了正常,可我和四哥都知曉事情并非這樣。四哥其實是面冷心熱,他是很關心十四弟的,只是苦于不知如何表達,便讓我去勸勸。”
我問道:“四阿哥若不善表達,為何又同你說呢?”
十三阿哥笑道:“我幼時,是四哥親自教我算術,我倆便常呆在一起,那種感情自是不一樣。后來我額娘去世,被皇額娘收養,那時四哥也是處處照顧。十四弟從小在皇額娘身邊,四哥又是由孝懿仁皇后帶大,十四弟對四哥也不是太熱心,我與四哥感情自是要好些。”
“哦。”我了然的點點頭,或許四阿哥還是很愛惜這個弟弟的,只是自己從小少與這個弟弟接觸,自然要生疏些。我又問道:“那你去勸了嗎?”
十三阿哥又是一笑,看著我滿臉揶揄,“俗話說,這心病還需心藥醫,我又不是十四弟的心病,就是去勸又有什么作用?”
可是現在這樣才是對他好啊,我們本就不該有交集,在杭州相遇就是錯,從一開始的一切都是錯,可上天就是要這樣安排我與他的相遇,我又有何辦法?
十三阿哥見我不說話,也斂了笑意,只道:“以前看著那些文人騷客盡做些相思情愛的詩詞,很是不屑,現在看你和十四弟,才知可能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啊。飛星傳恨,佳期如夢,可不就是說的這些。”
“十三阿哥莫要笑我,你何時知曉我喜歡十四阿哥了?”
十三阿哥只道:“你就是死鴨子——嘴硬。”
我狠狠的瞪了十三阿哥一眼,他的樣子卻更是得意。我心念一動,想起后人說十三阿哥獨寵嫡福晉兆佳氏的事,又聽了他剛才說的話,揶揄道:“十三阿哥莫不是長這么大,還未喜歡過人?”
十三阿哥拿起折扇敲了我一記,這人何時也學起九阿哥附庸風雅了?
正準備諷他兩句,卻見他正了臉色,說道:“我們出生在這皇家,就注定難以有太多的兒女私情,如果陷進去,卻又愛而不得,最后像你和十四弟這般,我可不認為這是什么好事。”
我憤恨的瞥了十三阿哥一眼,“你說了這么多,就為了嘲笑我。”
十三阿哥笑道:“我可不是為了笑你,我說的是實話。”
想起十四阿哥,那個意氣風發的少年,英氣逼人,俊朗非常,應當會是所有未嫁少女的夢中情人吧,可現在他卻失了生氣,整日埋在兵部。而我也無太大區別,整日坐在東暖閣里,看書看畫,再有就是靠在角落的墻上,發上一天呆。
十三阿哥又喝了一口茶,說道:“我可給你還留了不少桂花糕,現在我就要回去辦事了,你自己繼續該干嘛干嘛吧。”說完又是那副恣意瀟灑的樣子,正是風流少年郎啊。
“那就走吧,奴婢就不送十三阿哥了。”
話音剛落,十三阿哥又用折扇敲了我一記,似笑非笑的樣子,“學會消遣你十三爺了,膽子不小。”說完便轉身離開了。
我捂著額頭傻笑,十三阿哥,能和你成為知己,或許是我進入紫禁城來唯一的幸事吧,只是一想到康熙四十七年,我就一陣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