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邊僅剩的光亮被襲來的夜色遮擋了,熱烈烈覆蓋在地面的悶氣也被夜風吹散,清涼使忙碌一天的農人們突感遠離了炎夏,老老少少搖著扇、談論起今夏的收成便朝本村的集會中心――渡口院壩走了去。
那院壩的面積很大,但實行土地承包制后,村里不少人就因自家的晾曬面積而大動干戈。多少年來,這里既是他們的會議中心、休閑中心也是他們的動武、叫嚷之地。這可憐的院壩常被人鬧得烏煙瘴氣,不可開交,唯有橫跨院壩外側的渡水槽,多年來一直靜默、干枯著,除過雨水不曾有過人為的滋潤。
渡水槽立足的兩邊山野隨著太陽的西沉早沒了干活的農人,望過去那連綿的山坡也早該沒了人的聲響,但卻從一個山坳里傳出一陣陣悲泣的哭聲。這悲涼之氣使整個山野略顯荒寂、孤寒,淹沒了一切可能復蘇的跡象。
陳喻文無助的摸著淚,面前是半年前深冬時才凸起的新墳,這早己形成了她心中無法彌補的洞。那深深的自責、內疚帶給了她生命的第一個冬天。
半年前那個寒冷的深夜,喻文依然覺得只是一場夢,盡管已很久沒有見到爺爺,但她始終不相信爺爺就那樣離開了,她一直覺得那就只是一個夢。
明天,喻文將離開她的家鄉――渡紅村、渡口院壩、渡水槽以及她深愛的親人。她來到這座墳前,對早己聽不見她說話的逝者道歉,為那份不理想的通知書前來道歉,也為她的即將遠行而道別。
“喻文,東西都準備好了嗎?”看女兒回來,母親有些急切的問。
“都好了。”喻文并沒多說什么,幾個月來她已習慣了少語,有時沉默得一語不發,也有時只是一串串長長的嘆息。
喻文的奶奶從田里捏了塊泥,用塑料口袋裝好后塞進了孫女的行李包,道:“到了那邊就把這泥和水喝了,防止水土不服的,你要記得。”
老人說話時聲音有些硬咽,望著喻文的那雙眼更有種說不出的依戀。面對年邁的、剛從悲傷中走出來的奶奶喻文的心情也很復雜。她拉過老人的手點點頭,扶老太太去了大廳。
晚飯后,喻文坐在院子里出神的望著天空。明天,這里將是使她產生思念的地方,此時離愁已漫灑上了心頭,如同天上那些顆繁亂、零散的星星。
父親搖著扇坐到她身邊,語重心長的對她講述出行時的注意事項和初入社會必須要注意的事情。
她聽罷長長呼出一口氣,對社會她還一無所觸,父親此時的警示無疑給了她側面因素,所以在兩天一夜的行程中她沒與陌生人主動進行過交流。
“三月三啊,九月九……”三個衣著不正的中年男人,大聲唱著這首不知名的歌,從另一節車廂走了來。為首的那人拐了一條腿;黑色褲子上顯現出大團暗白色斑點;西裝上衣的鈕扣斜拉著,使得左右兩邊看上去像數學課本里的不等式,滿臉胡卷著的頭發、胡子將這個看上去肥頭大耳的男人刻畫成了邋遢的流浪漢。
“咚咚咚……咚咚咚……”拐腿男站在走廊中間,用力跺了跺拐杖,后面兩人立即喊話道:“出來混,不容易,大爺們要點煙錢。”
很多乘客主動掏出錢幣放進三個中年男人端著的碗里,有些舍不得錢的人則閉上眼假裝起睡覺。
“起來起來,給老子裝什么睡?”拐腿男人用力剁了幾下拐杖并伸手搖了搖閉著眼睡覺的人,惡狠狠的吼到。
那人睜開眼,不明事理的樣子看著面前的三個男人。揉著手臂上快速發紅的部位,卷縮著身子,被那人的兇巴樣子嚇哭了。
“不懂規矩是嗎?給老子快點。”站在拐腿身后的一個男人再次大聲的吼叫到。
那人很不情愿的摸出一元錢放進碗里,拐腿男人罵咧著不情不愿的向前挪出兩步。
“這幾個要錢的煩死了,每次坐這趟車都是他們,兇得很,不拿還不行。”同座的小伙氣怒怒的說,但已為那些人準備好了幾元小鈔。
“是呀,長得比我們還高大,不干正經事兒,真是白活了,我們在外打工容易嗎!誰的錢說要就要,真是的。”對面位子上的大姐也生氣的答起話,激動的表達出了她的不滿和又不得不掏錢的無奈。
站立在位子上的喻文低下頭,面部沒有任何表情的聽著他們的對話,心里卻產生了一個想法。
所有閉上眼睡覺的人都被那個拐腿男人用拐杖敲醒,同時手臂上被捏起一團紅斑,也全都不例外的摸出一元小鈔。
喻文一直靠在椅背上,清楚的目睹了他們行進的全過程。她太厭惡這種做法了,也更堅定了實施剛才的那一想法。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很快,拐杖剁在車廂里的聲響從喻文座位下傳了上來,和著兩束冷漠的目光連續擊打著車內人的心。
喻文靠在椅背上,兩眼直直的盯著拐腿男人,兇狠與幼嫩的眼神對視著,她沒有絲毫要掏錢的意思。幾分鐘后拐腿男失去了要她這小丫頭錢的興趣,收完鄰座人的錢后再次憋了她一眼走了。因為他從這個看起來還很嫩的女孩眼里察覺到了憤怒和即將暴發的不平之氣。
喻文的沉默和那憤怒的眼神讓鄰座的人心涼了半截,他們怕激怒了那三個流氓,給她帶來麻煩。但所幸她那張臉一直顯示著她年幼的無知。
她深深的從心底呼出一口氣,心情因剛才的三個流氓落到最低點,爺爺那張滿是皺紋的、充滿正義的面孔浮現在了眼前,不知不覺中她的記憶又返回到那個冰冷的冬天……
那是她高三上學期的一個星期天下午,喻文收拾好返校的書包,對門口的媽媽說要去看看爺爺,母親理解她,所以沒有阻攔。
她家離祖父母的住處隔了一條500米的土路,路面坑坑洼洼一點也不平整,遇到下雨天年輕人走這一段都會摔倒,所以喻文的爺爺病后就很少到她家來了。高三暑假出去打工賺些錢給爺爺買個輪椅的想法由此在喻文心中誕生了,她在恐懼高考來臨的同時期盼著三個月的長假期。
“爺爺,你怎么下來了?”剛從小坡道冒出頭的喻文又喜又驚的喊著,小跑去扶住走得很困難的老者。
“我來看看你去學校了沒?”爺爺伸直腰歇著氣,讓孫女扶著。
喻文的淚早在看到爺爺吃力邁步那一刻就聚在了眼里,只是不敢往下流,所以低頭看著地面,道:“不是說好來看你后才走的嗎,你走出來干什么。”
“爺爺很久沒出來走走了,想看看這外面的樣子。”爺爺慈祥的拍拍孫女兒的頭,并長長嘆出一口氣。
喻文歪起頭,孩子氣的道:“等高考完了我天天陪你到外面走走,想看什么看什么。”
“嗯,呵呵,那時爺爺就真走不動咯,連給你煮雞蛋面都煮不了咯,我孫女兒回來只有哭鼻子啦。”老人逗著孫女,爺孫倆說笑著一點點朝前走去。
“走得動走得動,我一定會讓你想看什么看什么,我知道你很想到處走,不想呆在屋子里,快了,等我放假就可以了。”喻文對自己很有信心,她深深的相信一定能給爺爺買個輪椅。
老人沒走幾步又停下,伸直腰歇著氣,慢慢的說:“今天晚些去學校吧,陪爺爺下盤棋怎樣?”
“好呀,很久沒和你下棋了,還是讓我兩個炮?”喻文歪著腦袋稚氣的問。
“不,今天不能讓炮給你,還有一招四角炮沒教你,我今天就教給你。”老人自豪的說,并主動朝前走出兩大步。
祖母看爺孫倆走進老堂屋,急忙端來一盤切成片的香腸,并塞給喻文一個扎得硬硬的油紙袋,說:“這個帶去學校吃,這個你爺孫倆一邊下棋一邊吃吧。”
老人有好幾個孫子但只有喻文這一個孫女,加之喻文的聽話、懂事,很自然的將祖父母的愛集在了身上。
喻文拉住轉身要走的奶奶,拿起一片香腸塞進她嘴里,祖孫三人幸福的笑做一團,并很快與爺爺對戰在了楚河漢界之間。
棋局快完時,爺爺的哀嘆聲漸漸增多,喻文以為是老人家累了,便催他到里屋休息,但老人卻更加哀嘆的說:“爺爺不累,只是看這局要完了,有些舍不得。”
“呵呵,以后每次回來都和你下一盤,呵呵。”有祖父母這么濃厚的愛,喻文無時不感到歡喜,在他們面前總帶掛著類似傻傻的笑。
“下次回來別給爺爺買那喬麥餅了,你自己把錢留著在學校吃好點。”老人心情不定的說。
喻文不明白的問:“你不是最喜歡吃嗎,是不是那玩意兒不好吃了,那我給你買別的,稀奇點的。”
“爺爺吃不了啦,孫女兒扶我去屋里吧。”老人伸出一支手,慢慢移動著進了房間。
喻文從父親給的生活費中抽出兩張十元人民幣,塞向爺爺懷里,同時老人也將一疊錢送到喻文手中,并掏出喻文剛塞在懷里的錢退給她,責備的道:“你這是做什么,爺爺要你錢干嘛。”
“要一個月后我才能回來看你,你想吃什么就讓奶奶給你買吧,這些我不要。”喻文把錢放回爺爺枕頭下。
“爺爺奶奶有錢,這些你拿著,在外面別虧待了自己。”奶奶將枕頭下的錢拿出來再次塞給喻文。
爺爺接著問:“下星期天你們有半天假是嗎?”
“嗯,禮拜五、禮拜六月考,考完星期天下午放半天,但星期一要上課,所以要下次月假才能回來。”她整理著噠在爺爺腿上的被子,告訴爺爺奶奶她的下一個歸期。
老人有些失望的應了聲,看了看墻上的鐘便催起喻文,喻文走出兩步又不放心的回過頭,道:“爺爺,你腳不能走就別出去了,等我放假你想去哪兒我都陪你去,你們多注意身體,我走了。”
目送孫女走出那間老堂屋,爺爺低頭理起已被喻文理好的被子,告訴老伴他想睡會兒,便半躺下把臉側向了墻面。
淚水從老人眼角流了出來,像歲月的痕跡,遺留在他深深的皺紋間,那一聲聲沉重的嘆息道出了老人的無奈與牽掛,還有對人世間的眷戀。他心里清楚自己的病情,孫女的這一走也許就是永別。
“老頭子,你想孫女我明天叫他爸打電話讓她回來,后天一早去學校估計來得急。”喻文的奶奶對這幾天一直念叨著孫女的老伴說。
老人想了想,并不強烈的阻止到,“別了,孫女高三,學習累,那么遠的路半天時間別讓她來回跑。我沒事兒,就只是掛著她以后的路,她走好了我也就安心了。”
鑒于對喻文學習的考慮,讓她第二天回家的電話還是沒有打,但卻在第二天的深夜,喻文接到了父親的電話,那個噩耗-――爺爺離世的噩耗。在那個喻文有半天假的星期天夜里,爺爺落空了最后的期盼,于是閉上眼走了,留下喻文沒讓爺爺再次看到外面風景的深深遺憾和那天沒歸家的強烈自責。
人欲孝而親不在,像刀郎那首2002年的第一場雪,2002年的冬天也是喻文生命的第一個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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