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屋內傳來石明卜悲慼的痛哭聲。
呂湘雲怕出什麼意外,忙爬起來往屋內衝。瞧見的卻是,胤禛站在門口的位置沒有動,而她的師父卻伏在躺椅上痛哭不止。
她見師父如此傷心欲絕,以爲胤禛將一切都告訴了他,撲通一聲又跪了下來,對他說道:“不孝徒兒請師父責罰?!?
石明卜情難自持,根本就沒聽見她的聲音。
胤禛眼見著石明卜比與他同齡的人還顯得蒼老,不禁看向呂湘雲問道:“你不是說你師父比你厲害百倍,這個樣子只怕連你三分之一都不及了。”
呂湘雲神色黯然:“師父本不是這樣的,他從苗寨出來後的確日日練武,身體比一般人都要強壯。三年前,我被戲班班主折磨,當時他還不是我的師父,卻爲了我這個陌生人與整個戲班的人爲敵,可就算他再厲害也抵不過那麼多人的圍攻。最後,我算是被他救下來了,但是他受了很重的傷,身體每況愈下,到現在已經非常虛弱了。就因爲如此,我纔想要抓緊時間替師父報仇,就算他馬上死了,也不會那麼遺憾??上?,還是錯了?!?
石明卜一開始並沒有發現呂湘雲,這下聽見兩人的對話,擡頭一看,倒是吃了一驚。他抹了把眼淚,眼神在胤禛和呂湘雲身上轉了幾轉,隨即想通了其中的蹊蹺。
他異常憤怒,甩手就給了呂湘雲一個巴掌,罵道:“我的事不用你管,你做這些幹什麼?”
呂湘雲身體一偏,很快又轉了回來,端端正正地跪著。
胤禛瞧了她一眼,只見她臉上五個指印分明,嘴角還淌著鮮紅的血液。
“徒兒不孝,瞞了師父混進雍親王府,不但沒替師父報仇,還拖累小姐受傷,現在還沒有甦醒。師父待徒兒的恩情,徒兒無以爲報,本打算伺候師父終老,但自念罪該萬死,已經無顏再見師父和小姐。若有來世,徒兒做牛做馬再報答師父的恩情吧!”
呂湘雲說完,俯首對著石明卜重重磕了三個響頭,搖晃著站起來,轉身就往門外奔去。她感覺師父已經不會再需要她了,她只是回來向他告罪,接下來,她找個地方結束自己的生命便是了。
胤禛看著呂湘雲跑出去,又看了看氣憤中喪失理智的石明卜,沒有作聲,彷彿這一切與他無關。
對於他來說,傷了年馨瑤,呂湘雲本就該死,至於是她自己動手還是讓他的侍衛來動手,都沒有任何區別。
他只是在等,等石明卜緩過神來,能夠跟他回去,這是他對年馨瑤許下的承諾。
呂湘雲的離開對石明卜來說彷彿是抽離了他所有的精神。他腦子裡很亂,一時之間如此之多的信息在他腦海裡亂竄,每一個都刺激著他千瘡百孔的心。
首先,恨了多年的仇人跑過來說當年苗寨滅族另有隱情。
然後,又告訴他,他的女兒找到了,是仇人府裡的妾室。
最後,因爲徒兒代他報仇,他的女兒受了傷,生死未卜。
這每一個消息在他心裡只有驚卻沒有喜,他簡直無法承受。
所以,呂湘雲的那番話,胤禛聽出了她的決絕之意,石明卜卻沒有,或者說,他聽出來了卻也無力去阻止。
兩個人就這樣默然相對,直到黃昏將近,夕陽西下。
石明卜轉過頭來看向胤禛,終是開了口。他啞著嗓子說:“可否去探望小女?”
胤禛也是鬆了口氣,問道:“你還有力氣騎馬嗎?”
石明卜默默地點了點頭。
兩騎快馬按原路返回了北京城,一刻不停往雍親王府方向絕塵而去。
二人才剛下馬入府,就見高無庸滿面焦急的等在門口,不停地搓著手原地轉著圈圈。
他一見胤禛,眼睛驟然一亮,忙奔了過去,一不留神,絆在門檻上,結結實實摔了一跤。
“做什麼?慌慌張張的?!必范G臉色微沉,對高無庸甚是不滿,但轉念一想,他這般急躁,莫非是發生了什麼重要的事?難道瑤兒她……
他不敢再想下去,忙上前幾步拽住高無庸的領子問道:“什麼事?”
高無庸摔得渾身疼痛,卻還是忍不住咧嘴笑道:“醒了,年主子醒了?!?
胤禛原本黯淡無光的眼神驟然一亮,即刻鬆開了高無庸,越過他向內宅快步走去。
高無庸只覺得眼前一花,又一道人影閃過,竟緊緊地跟在胤禛身後。
他頓時緊張起來,剛想高聲大喊侍衛,卻想起來,這人是跟著王爺一同進來的,許是王爺請來的貴客吧!
高無庸待身上的疼痛緩和了一陣,這才慢慢爬了起來,心情十分好。
這下好了,年主子醒了,王爺也不會那般痛苦了。
其實,年馨瑤在胤禛對她說完那句話離開後便有了一點意識,嘴裡嘟嘟囔囔地喊著疼。太醫忙熬了止痛的湯藥喂她喝下,竟非常順利,一口都沒有溢出來。
她的意識斷斷續續的,醒一會睡一會,直到傍晚時分才徹底清醒過來。
她認得醫治她的太醫,認得一直守在青漣閣的烏喇那拉舒蘭,認得對她既憐又恨的凌嬤嬤。
太醫判斷,她只要好好將養,按時服藥換藥,應該不會再出現那般兇險的情況了。
“瑤兒,你感覺如何?”
胤禛踏進她的寢室,圍在她牀邊的人自覺得讓開,退到了一邊,令年馨瑤一眼就看到了他。
她的眼中含著淚水,張了張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蒼白的臉色因爲情緒激動浮起一層不正常的紅暈。
太醫不得不對胤禛囑咐道:“啓稟王爺,側福晉剛醒過來,需要多休息,王爺切勿與側福晉說太多的話。”
胤禛的眼睛一刻都沒有從年馨瑤臉上離開,點了點頭,握住她的手,恍如隔世。
“你們都出去,這裡有我在,無需伺候?!?
屋內衆人陸續垂頭退了出去,經過門口時,都意外地瞧見了站在那裡,全身僵硬的石明卜。
石明卜不敢走過去,他知道躺在牀上的那個女子就是胤禛所說的,他的小女兒。
他與女兒們失散時,小女兒還在襁褓之中,他甚至連名字都沒來得及給她取。這一晃就是十七年過去了,他只覺得那邊躺著的是一個與他毫無關係的陌生人。
“王爺?!蹦贶艾庍煅手曇魩缀踺p不可聞,完全沒注意到除胤禛以外的其他人。
她的記憶停留在中刀後倒在胤禛懷中的情景。她是那樣的後悔,後悔直到那一刻才明白胤禛在她心中有著如此重要的地位。如果上天還能給她一次機會,她一定會好好珍惜的。
可是,她還有機會嗎?即便是沒有死,但刺殺王爺始終是死罪,她還有機會彌補對胤禛的虧欠嗎?
她的淚不由自主地滑落,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胤禛,彷彿要將他深深刻在心底。就算是下到陰曹地府,走過奈何橋,喝下孟婆湯,他也是她心中的那顆硃砂痣,永遠都無法忘懷。
胤禛伸手拭去她臉頰上的淚水,努力剋制自己的情緒,擠出一個溫柔的微笑。
“你這個傻瓜。”
年馨瑤面露驚訝,不敢相信胤禛竟然毫不計較。
“你想要我死,說一聲便是了,我的命自始至終都是你的。下次別這樣了,這樣只會讓我比死還難過,知道了嗎?”
淚水更加洶涌的淌落下來,打溼了胤禛的手心。
“別哭了,你瞧瞧誰來了?!?
年馨瑤順著胤禛的目光看了過去,就見一個穿著邋遢,身形佝僂的中年人站在門口,躊躇著,不敢向前走近一步。
“王爺,這是?”
“這是呂湘雲的師父,也就是你的生父?!?
胤禛的話音剛落,石明卜猛然擡起頭來,這纔將年馨瑤的正臉瞧了個清楚。
這一瞧,令他的情緒瞬間激動起來。
這是他的女兒,絕對是他的女兒,幾乎跟他已逝的妻子長得一模一樣。
他向前狂奔幾步,沒一會就站在了牀前。
年馨瑤無法形容自己的感覺,被傷痛折磨的軀體令她無法做出過多的反應。她動不了,也說不出太多話,只好無聲地流著淚。
兩個人就這樣默默的對視著,誰都沒有說話,目光中閃爍的光芒卻似有著千言萬語。
這就是她的父親嗎?那個曾經意氣風發,爽朗豁達的苗寨寨主,那個就連四皇子都想要去招攬的熱血漢子。
年馨瑤握住胤禛的手,動了動身子。
胤禛心下明白,小心翼翼將她扶起跪坐在牀上,恭恭敬敬地對著石明卜磕了一個頭。
“爹,女兒不孝。”她的傷口撕裂般的疼痛,卻強忍著也要將這遲到了十七年的孝心表達出來。
石明卜哽咽得不能自已,忙伸出手,親手扶著她躺下,然後緊緊拉著她的手再不肯放開。
年馨瑤動了這麼一下,只覺得非常非常的累,意識正在慢慢離她遠去。抓住那最後一點力氣,她對胤禛說道:“王爺,放過妾的爹爹,一切的罪過由妾來承擔?!?
她隱約看見胤禛點了點頭,於是放心地沉入了睡夢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