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年前,年馨瑤才剛出生不久。
她的父親是湘西德夯苗寨的寨主,姓名譯做石明卜,母親卻是一個因為逃荒,流落異鄉被她父親救下,而后相愛成婚的漢族女子郭氏。
因為苗寨隱在群山之中,物資貧乏,缺糧少食,于是石明卜帶著寨中壯年干起了土匪的勾當。不過他也是個心善之人,定下規矩,窮人不搶,婦孺不劫,目光只盯著來往的富商,有時連朝廷的車隊都不放過。
幾年間,湘西這條道總是不太平,這幫土匪的名聲也越來越響亮。偏偏出入湘西就靠這條官道,想要繞道而行便要攀巖巍巍高山,比遇到土匪還要艱險。
也許是劫了幾筆大買賣,石明卜被剛剛上任湖廣巡撫第三年的年遐齡盯上了,幾次三番想要深入德夯苗寨與他談判,都被他趕了出來。
石明卜對當官的并無好感,由一群滿人占了中原大好河山,許多漢人自然心生不滿,這么多年他始終不肯承認改朝換代,總之對朝廷從來都是不放在眼中的。他仗著德夯苗寨四面環山,易守難攻,心道一個巡撫手下那點兵,只要敢來,他就敢把他們滅得一個不留。
可沒想到那年遐齡自己奈何不了石明卜,于是便上報朝廷,請求支援。朝廷也是發了狠,康熙下令一定要將這塊橫插在官道上的毒瘤徹底摘掉。
這一日,正是年馨瑤滿百日,苗寨內大肆慶祝,歡慶一片。有一個少年,偽裝成一名弱書生的樣子,闖入了德夯苗寨的領土,很快就被巡邏的苗人抓了起來。
這個少年滿臉英氣,不卑不亢,句句與石明卜說理。石明卜雖是苗人,年輕時也是被父母送出山讀過私塾的,漢語交流并無障礙。他聽了那少年的話,覺得有趣,便請了他來喝酒。兩人惺惺相惜,天南地北暢聊了一番。
只是他沒想到,這個少年竟是當今圣上的第四子胤禛。
胤禛在苗寨中待了數日,與石明卜結下了忘年之交。他見時機成熟,便吐露了自己的身份,并非常誠懇地勸說石明卜不要再做土匪,跟他到京城去,會有更廣闊的一片天地。
石明卜久居深山也有些膩了,做土匪也只是形勢所逼,并非長久之計。更何況,妻子每每擔心的眼神,總是讓他無法忘懷。于是,他信了胤禛,準備按照他與胤禛定好的計劃行事。
所以,當朝廷一百精兵連同年遐齡部下的兵馬攻入德夯苗寨時,他只不過略作樣子防守了一下,便束手就擒。
胤禛說過,他會親自押解他們回京城,然后稟明圣上他們的投誠之心,這樣就能正大光明的將他們留下來。
誰知,這一切都成了狡詐的謊言。
就在下山的路上,那一百精兵選好時機,將手無寸鐵的苗人一個一個慘絕人寰的殺害。
石明卜心知中計,飛快護著妻子帶著兩個女兒逃離。但是他還是不放心寨子里的族人,將妻子送到一處安全的地方后,就折回去救人。
那些精兵領頭的人也很年輕,口口聲聲說是奉了四阿哥的命令,殺無赦。
石明卜在人群中拼了命的廝殺,最終還是沒有挽回自己族人的性命,眼睜睜的看著他們一個個倒地死亡。
他想起自己的妻子女兒,不顧身受重傷,跳崖逃脫。待他返回妻子所在的那個山洞時,卻發現血流成河,她的妻子和跟隨的奴婢已經倒在了血泊之中,兩個女兒不見了蹤影,妻子身上的兩塊玉佩也隨之失蹤。
那一刻,他失聲狂嘯,發誓一定要將胤禛碎尸萬段。
可是,胤禛是皇子,皇宮內苑也不是那么好闖的。于是他隱姓埋名,勤練武藝,伺機報仇,并開始尋找他兩個女兒的下落。
而呂湘云,的確是從小在戲班子長大的孤女。因為被班主虐待,憤恨得想要與他同歸于盡。是正巧路過的石明卜殺了那個班主,也救了她一條性命。
從那以后,呂湘云就緊跟著石明卜,怎么趕怎么勸都不肯離開。石明卜沒有辦法,于是收了她做徒弟,教她武藝,拿她當親生女兒般對待。
呂湘云感恩,在得知師父的大仇后,執意要為師母和師父的族人報仇。于是偷偷計劃了一切,順利潛入王府,并定下了在今日動手。
沒想到,上天卻給她開了一個大玩笑。
她找到了師父的女兒,而她竟然嫁給了仇人做側福晉,還備受寵愛。
年馨瑤聽完她的敘述,只覺得這是一出荒誕的戲碼,搖著頭,滿臉的不相信。
她的養父是官,她的生父是匪,她的夫君更是導致她母亡家散的始作俑者。她讀過那多么的書,從沒有哪本敘述的比這個更加離奇。
她不相信,她不敢相信,她也不愿相信。
年馨瑤捂著耳朵瘋狂地搖著頭,淚水飛散,打在呂湘云的臉上。
呂湘云知道讓她接受這些事一時有些難,也不多勸,只是從她手中將那枚玉佩接了過來,拿起帕子仔細擦拭著那塊暗褐色的斑紋。
“小姐,你知道嗎?這樣的玉佩總共有兩對,是小姐出生時,師父派人去尋了能工巧匠用一整塊羊脂白玉雕琢而成的。您一塊,您姐姐原來應該也有一塊,上面雕刻的都是凰鳥,背后刻有‘四海求凰’的字樣。原本這兩塊是由你們的母親收著,打算待你們長大些再送給你們佩戴。而師父手上的兩塊玉佩上雕刻的是鳳鳥,是準備等你們出嫁時,送給你們的夫君的,背后刻著‘鳳飛翱翔’。這是西漢司馬相如見到卓文君時所作的‘鳳求凰’中的一句,‘鳳飛翱翔兮,四海求凰。’希望你們兩個都能有段美滿的姻緣。”
那塊暗褐色的斑紋不管她怎么擦拭都擦不掉,可想而知已經滲入玉佩內部。
這應該就是師母的鮮血,她幾乎能瞧見,師母當時身受重傷,費盡力氣將這兩塊玉佩塞入女兒懷中的情形。
年馨瑤安靜下來,從她手中接過玉佩捂在胸口。她從不知道這塊玉佩竟然承載著這樣沉重的一段過往。
而她,也不是年府那個無憂無慮長大的二小姐,而是湘西苗寨土匪的女兒。
陰差陽錯,她被帶入京城,嫁入雍親王府,做了仇人的妾室。
為什么?為什么父親不告訴她這些?為什么二哥要撒謊?那個奉了胤禛的命令帶領精兵剿滅土匪的又是誰?
這一個又一個謎團在她腦中打轉,忍不住喃喃問出了口。
呂湘云冷冷地說:“當年是年遐齡請朝廷派了精兵,所以他也算仇人之一,他必定知道當時的真相和你們的身份。他能夠收養你們,好好將你們撫養成人,也算是在贖他犯下的罪行。至于他為什么不肯告訴你們,大概是怕你們知道后,這一生就再也不太平了。”
年馨瑤苦笑,德夯苗寨那么多條人命,如何能贖得完呢?
呂湘云又給她倒了一杯水,接著說道:“年羹堯此人狡詐,師父已經去四川試探過他,但是并未發現什么蛛絲馬跡。不過在觀察此人時,師父發現,這人人前一套背后一套,表面上為官清廉,內里卻早已與蜀地黑商勾結,不知道那幢簡陋的房子里藏著多少金銀珠寶。他騙你,必然是你對他有用,你必須要嫁給四王爺,這樣他才能平步青云。只怕大小姐對四王爺心生愛慕也是他搞得鬼。”
年馨瑤細想了一下,的確如此。在閨閣中時,二哥就很在意姐姐與胤禛的相處,只恨不能教她如何去魅惑男人了。后來姐姐死了,他勸她嫁給胤禛,必然也是為了做胤禛的大舅子。雖然被他利用,她心知肚明,但是被外人這般直白的說出來,心里還是不好受。
“至于那個帶隊的人,師父也不知道。當時他隱在人群中,服飾也和一般精兵并無不同,喊了那一嗓子后就再也沒有出過聲,所以師父查了那么多年都查不出來。師父這一生都在為復仇和尋找你們而忙碌,現在已經越來越力不從心了。他常常對月喝酒,喝醉了就放聲大哭,用手錘胸口,恨自己為什么保護不好妻女,保護不好苗寨。他日日夜夜都在痛苦中度過,就算是勤修武藝,只怕也報不了仇了。”
年馨瑤瞧她如此惆悵,心里猛然一跳,心想,難道呂湘云對自己的師父心懷愛慕嗎?
呂湘云看到了她的表情,猜出她心中所想,毫不在意地點了點頭。
“師父的年紀差不多可以做我的父親了,可是,我還是無可救藥的喜歡上了他。但是我不會說出來,我會將這個秘密埋在心里,只要能幫他報了仇,即便是沒了這條命也在所不惜。”
年馨瑤猛然一驚,立刻想到了那日被刺客迷暈的事情。
“那天晚上是你?你要殺他?”
呂湘云又點了點頭,面色變得更為凌厲,“我要走了,他去玉榕居看他的兒子,并不會在那里留夜。我要攔在他回去的路上,只要他看上我,我便有機會將他一刀斃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