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月橫空,疏星炯炯,霜葉暗墜,幽蟲絮絮,已是夜闌人靜的時候了。
我趴在牀頭,靜靜地看著孃親穿針引線。燈光下,孃親的神態恬靜而又安詳。只是,不經意間我發現,孃親的鬢邊竟然出現了白頭髮。仔細瞧一眼,那看似烏黑油亮頭髮裡,竟隱藏了許多與周圍格格不入的銀絲。
我一陣心悸,孃親還只有三十多歲呀!怎麼頭上就已經有了歲月的滄桑了呢!
這幾年來,因爲知道一個女人帶孩子的不易,我在孃親的面前一直表現得乖巧聽話。可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孃親看我的時候,眼裡總會帶上一股淡淡的憂傷呢!是我開始進私塾的時候嗎?我記得拜認義父之前的那個晚上,孃親幾乎是徹夜未眠,莫非她並不喜歡我讀書認字?抑或是三個月前的那次私入山林讓她意識到了我與以前的不一樣,她已經開始對我有所懷疑了?
我伸出手來,將孃親額前的一縷亂髮往腦後撥了撥。
孃親擡起頭來,伸伸脖子扭扭腰,然後衝我微微笑道:“紅紅,別看了,眼睛會累的。”
“孃親,”我坐起身來:“我來給你按磽按磽吧!”
按磽在這個時代便是按摩的意思。
那一世的時候,姨婆幹活兒辛苦了,我便會給她做做按摩。爲了有效減輕疲累,我甚至還專門買了一本書,認認真真地學習這門技術。
孃親將針別在繃子上,然後起身坐在了牀邊。
我半跪於牀上,兩手放在孃親頸部的兩側,自上而下輕輕地推摩。當推至頸根時,我再將兩手分別轉向孃親的兩側肩部。重複幾次後,我輕輕又揉捏著孃親的肩胛部位。
“舒不舒服?”我試探著問孃親。
孃親點點頭,自胸中溢出一聲舒服的低嘆。
看見按摩真的有效,我心下高興,手下的動作也稍稍放重了一點。
“紅紅,”孃親閉著眼,輕輕問我:“你藍池哥哥今天來咱家做什麼了?”
我一頓,手下的動作不免緩了一緩。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孃親對藍池似乎總帶著一絲警惕。
“藍池哥哥說,他明天要入私塾了,問我有什麼話帶給義父。”我如實回答。
孃親淡淡“哦”了一聲。
“藍池哥哥還說,明兒他學了功課,回來再教我。”我斟酌了一下,決定還是把這件事也告訴孃親,免得到時候她看見藍池又起疑。
“你藍池哥哥在私塾裡功課很好吧!”沉默了一會兒,孃親再一次道。
“是啊,義父經常誇他呢,說是後年就帶他去參加鄉試。”那個少年確實是佼佼者。好幾次在小房間裡聽見他出口成章,我稱羨不已。我一直相信,這個世界是有天才的。有些人,不費什麼力氣,就能又快又好地學會一樣東西。而有些人,儘管做了九牛二虎的努力,卻仍是停滯不前。我一直感覺那個少年在讀書方面是個天才。而我,雖然經歷了兩世,在很多方面我仍是不及他。
“鄉試過後就可以準備來年的會試了。”孃親喃喃地,似是在自言自語:“若是會試也過了關,就成了天家的人了。”
“藍池哥哥是要中狀元的呢!”我也衷心希望那個少年能夠金榜題名。不過,跌落山谷的那一次,他似乎跟我提過,他並不熱衷功名。唉,謎一樣的少年,謎一樣的心事啊!
“紅紅,”孃親忽然道:“孃親給你講個故事吧。”
接下來,我一邊給孃親做著按摩,一邊聽孃親給我講了一個後秦版的陳世美的故事。
許多年以前,後秦東南的陳州有位青年,自幼家貧,然“腹有詩書氣自華”,頗有一些文名。
書生二十歲那年,在一次陳州城的詩文盛會上,遇見了一位教書先生的小姐。小姐氣質芳華,言談溫雅,書生一時被她吸引。意存賣弄,書生在接下來的詩文比拼中一鼓作氣,佳作連連。他的才華也深深打動了小姐。
後來,書生經過多次努力,也打動了教書先生的心。教書先生雖知書生家中清貧,卻仍將自己的女兒許配於他。
一年後,書生與小姐成親了。成親之後,兩人同進同出,琴瑟和鳴,倒也十分恩愛。
爲了書生的前途,小姐在婚後不久,便力勸書生趕考。三年一次的鄉試,書生如果過了,就
能參加來年的會試。
在小姐的敦促下,書生帶上行囊,去趕考覓封侯。
她勇敢地讓他離開了,全然不計較那一個個孤寂的夜。
小姐在想,如果書生得中,他將衣錦還鄉,他們的生活將無限富足。雖然必得假以時日,她可以等。
等待是寂寞的。
“閨中少婦不知愁,春日凝裝上翠樓。忽見陌頭楊柳色,悔教夫婿覓封侯。”
寂寞尚且可以忍耐。
令小姐崩潰的是,來年的一紙休書將她的城牆瞬間擊潰。教書先生的父親聞訊,氣得一病不起,並且在不久後便離開了小姐。
負心的書生在京城裡嬌妻美婢,吃好喝好,與過去的生活一刀兩斷。
可憐的小姐,不堪鄉鄰那同情憐憫的眼光,終於在一個寂靜無人的夜晚,縱身跳入了大河。
故事到此戛然而止,孃親的聲音低弱柔迷,我的心也跟著那聲音起伏跌撞。
待到我想追問一些細節的時候,孃親卻倦怠地說:“睡吧,紅紅,太晚了。”
長時間一個姿勢地跪坐在那兒,我也感到了些微的不適。幫著孃親收拾好繃架這些東西之後,我依言躺回了牀上。
當晚,我也很久未能成眠。孃親絕非無意說到的這個故事,聯想到她平日的一些言行,我隱隱猜出了她的用意。
只是,孃親啊,一個九歲的小孩兒,能對這個故事做出何樣的反應呢!——
下雨了,瀟瀟的雨聲,細切密集,如蠶嚼食,沙沙,沙沙、、、
清晨的時候,雨漸漸小了。村口的池塘裡,滿池的殘荷,那枯黃而破碎的荷葉,在寒風細雨中發出如泣如訴的低唱。
辰時一刻的時候,通往李家村的小路上,來了一羣官差模樣的人。他們前呼後擁著兩頂轎子,匆匆朝李家村而去。
快到村口的時候,前面一頂轎子裡傳來了說話的聲音。那聲音暗沉低啞,猶如一把破舊的京弦拉出的聲音。
“劉里正,那藍家還有多遠?”
走在這行人前面的是個四十歲左右的中年人,聞言他忙轉過身,恭恭敬敬地回道:“大人,不遠了,村口的第二家就是!”
轎子裡面輕輕嗯了一聲,隨即那人吩咐大家跟著劉里正繼續前行。
由於下了雨,天氣又有點冷,因此村裡安安靜靜的,不但沒有見到外出的人,連雞鳴狗叫的聲音都沒有聽到。
沒多久,他們便來到了池塘前的第一戶人家。院門吱呀一聲開了,一個三十多歲的婦人腳穿木屐,頭戴斗笠,匆匆而出。待到見到這一羣人,婦人怔了一怔。她下意識地想要關上院門,似想回避這一切。與此同時,劉里正連忙上前一步,招呼道:“夏月娘,慢走一步!”
婦人頓了一頓,隨即施了一禮:“小婦人見過里正大人,不知里正大人光臨寒舍有何要事?”
劉里正似乎心情很好,他衝婦人笑道:“夏月娘,今兒可不是找你。”朝院子裡瞟了一眼,他嘻嘻笑道:“不過,也許過幾年之後,你們家也會遇上這樣的好事兒!”
轎子裡有人輕輕咳嗽一聲,劉里正馬上肅容道:“夏月娘,你隔壁藍家可有人?”
婦人眉頭一皺,隨即道:“他藍大哥一大早就出去了,藍大嫂和女兒在家。”
劉里正眉頭一展:“家裡有人就好!”
婦人看了看劉里正身後的那羣人,忍不住低聲問道:“藍家、、、有什麼事情嗎?”
劉里正哈哈大笑:“好事兒!”說罷他便領著那羣人朝隔壁走去。
“孃親,家裡來客了嗎?”坐在牀上,我似乎聽見了院外傳來了一陣喧譁聲。緊接著,腳步聲沙沙而過。
孃親折返了過來,她看了看我,擰緊了眉頭,隨即道:“紅紅,你仔細聽著隔壁的動靜,萬一有什麼不對,你趕快去找一下丁大伯他們!”
“那你呢?”我看孃親似乎又要外出,忙問。
“我去找一下你藍大叔!”孃親話未落音,又匆匆離開了房子。
我剛想問孃親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孃親卻已經消失了。帶著滿腹的疑問,我穿好衣服,往院外走去。既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我便乾脆到藍家去看看了。
剛到藍家門口,我便覺得情形不
對。院子外站了兩個個子高大的男人,他們將身子支在一根木棍上,眼睛懶洋洋地盯著外面。看見了我,他們大手一揮:“小姑娘,站在這裡幹什麼,快回你自己的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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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頭閃過不好的預感,我大聲道:“這就是我的家,我回自己的家不行嗎?”
兩個大漢面面相覷,眼裡閃動著疑惑。與此同時,我聽見院子裡似乎傳來了重物倒地的聲音。心頭一驚,我想也沒想,便往院裡闖去:“娘,怎麼啦?”
聽見我喚了一聲“娘”,兩個大漢遲疑了一下,終是沒有攔我。
快步走到院子裡,卻見潮溼的院子裡,藍大嬸跪在地上,手裡緊緊摟著的,不是藍靈是誰。
顧不得院子裡還有其他人,我上前一步,想要扶起藍大嬸:“大嬸,你快起身,這裡又溼又冷,容易著涼!”
藍大嬸轉過頭來,呆呆地看了我一眼,沒有說話。她眼神裡的木訥和怪異嚇壞了我,我抓住藍大嬸的手,剛要說話,一個低沉陰鬱的聲音傳了過來:“哪裡來的野丫頭,看見官家也不知道要行禮麼?”
我擡起頭來,看見了一張蒼白消瘦的臉,那容長的臉頰上有著一雙細細的眼睛。此刻,那眼睛冷冷的,看著我的時候,我只覺似乎有一條長蛇緩緩爬上我的背後,冰涼而又陰冷。
心頭一動,我忙跪了下去:“見過官家大人,紅紅不是野丫頭,紅紅有孃親,是個聽話的孩子!”
“哦——”那聲音略略軟了些許:“既然是聽話的孩子,就該馬上回家!”聲音一瞬間便嚴厲了。
“可是,”我故作天真地擡起頭:“孃親說,要找夏大嬸和藍靈姐姐有事啊!”
盯著我的眼睛看了一會兒,那細細的眼睛瞇了起來:“快走吧,你藍靈姐姐馬上要去京城享受榮華富貴了。告訴你孃親,以後都不要找她們了!”
我歪著頭對藍大嬸道:“大嬸,是真的嗎?”
大嬸此時似乎纔回過神來,她看了看我,聲音喑啞地:“紅丫頭,這裡沒你什麼事兒,快走吧!”
一旁一個四十來歲的男人笑嘻嘻地:“紅丫頭,你藍靈姐姐是去宮裡呢,你快莫擾著你藍靈姐姐的好事了!”
去宮裡?難道三年一次的宮廷選秀又開始了麼!後秦國每三年會舉行一次選秀,參加選秀的大部分是官宦人家的小姐。不過,如果民間有年輕貌美且品行端正的女孩,也是有機會參加大選的。被選中的女子要經過重重挑選,才能入宮爲妃。若是落選的話,也不能回家,而是留在宮中充當宮女。因此,大部分人家都不願將自己的女兒送入皇宮。
藍家一直將藍靈視爲掌上明珠,雖然求親的媒人幾乎踏破了門檻,藍大叔他們仍是沒有做下最後的決定。他們肯定是希望,能給藍靈找上一戶好人家,也好託付女兒的終身,他們當然不願意藍靈入皇宮了。再說,藍靈的心裡早有了李慕文了,她更是不願去皇宮啊!看著猶昏倒在藍大嬸懷裡的少女,我心思一動,假意驚訝地:“藍靈姐姐不是早許了人嗎,怎麼還能去宮裡呢?”
按照後秦國的律法,女子有了婚約之後,便沒有了資格再進宮選妃!我便只有將計就計,看看能不能矇混過關了!
果然,聽了我的話,那個眼神陰冷的男人從椅子上站了起來。他走了兩步,看了看我,然後冷聲問一旁的那個四十來歲男人:“劉里正,你不是說藍家女兒並未許配人家麼?”
那個劉里正臉色一下變得蒼白,他擦了擦額頭上的汗,厲聲道:“小丫頭可不要胡說八道,藍靈何時許配了人家,她又許配給了誰,可有納采,可有問名,可有納吉,可有納徵,又可有請期?”
他那麼一連串地問下來,我愣愣地看著他,一時不知如何迴應。
“大人,小丫頭在胡說八道。”劉里正伸腳便往我身上踹去:“好你個膽大包天的丫頭,竟然敢欺瞞大人,看我不好好教訓你。”
我忙朝旁邊一閃,但是反應慢了半拍,腰部捱了他一腳。突然,我靈機一動,假意大聲哭叫起來:“你欺負人,我沒有胡說八道,我藍靈姐姐早許給李家大公子了!”
我在賭,賭那個大人相信我的話,叫來李慕文問話,這樣藍靈就會有救了。
果然,那個陰冷的聲音響了起來:“傳李家大公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