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事可做的日子總是過得比較快。朱承遠一直忙著自己的科研課題,偶爾一看日歷才發現研二的上學期已經過了大半。又是一個周六,實驗室里只有朱承遠和王武鋒兩個人在忙活。二人都了這么久,都自帶‘同性相斥’的磁場,本不欲單獨相處在同一屋檐下。無奈實驗進度催逼得緊,縱然有千種不情萬般不愿,也只能乖乖來實驗室加班了。好在朱承遠此時已逐漸體會到科研的樂趣,倒也不以為苦,只顧埋頭做自己的事。倒是王武鋒受不了這種尷尬的氣氛,清了清嗓子率先打破了沉默:“說來奇怪,咱們當了這么久的同學,倒是還沒說過幾句話呢。”
朱承遠不知道這家伙葫蘆里賣的什么藥,倒起了撩撥試探的心思:“是啊,現在這房子里就咱們倆人,也沒必要藏著掖著了,有什么話直說吧。”
“我討厭你,甚至有些恨你。”王武鋒這句話說完,此后又是長久的沉默。
“這我早就知道了,能說點更新鮮更有意義的么?”朱承遠語氣平淡,手上的動作卻不停,熟練地向燒杯里滴加各種試劑。
又過了好一會兒,王武鋒才開口說道:“你太不合群了。我們都喝酒,你不喝;我們都要參加學生會或者社團,你不參加。你說說,你這人活著有啥意思?”
朱承遠心里暗笑,你為啥不敢把胡靜和羅潔詩的事情擺到臺面上來說?卻只會找些牽強附會的理由。心里雪亮,臉上卻不動聲色:“每個人有每個人的活法,我為什么要活得像你們那樣油膩?難道這就是恨我的理由?”
王武鋒一邊開啟拋光機一邊說道:“這不是油膩,這是成熟。看看咱們實驗室誰像你那么幼稚?為人處事誰像你這么怪異?咱們這個實驗室也就是個圈子,不主動融入這個圈子,反而要讓圈子來適應你,這不是癡心妄想么,不恨你恨誰?”
朱承遠冷笑一聲:“恐怕說得不夠全面吧。也許我是因為太招人喜歡,所以才招人嫉恨的,你說呢?”
聽到這一句,王武鋒的面部肌肉抽搐了一下,手上的動作一滯。就這么電光火石的瞬間疏忽,王武鋒手中正在拋光的樣品被拋光機甩了出去,直直地飛向一旁的試管架。朱承遠暗道不妙,只聽得一連串噼里啪啦玻璃碎裂的聲音,緊隨其后的就是王武鋒鉆心的哀嚎。
朱承遠定睛細看,只見在慣性碰撞的親密接觸下,一整排晶瑩剔透的試管全變成碎了一地的玻璃渣,甚至更遠一些盛裝鍍銅溶液的大燒杯也被強大的沖擊力切割成了不規則的兩半,藍色的液體流了一地。王武鋒痛苦地捂著右邊的臉頰,血順著指縫流了出來。看樣子是被飛濺的碎玻璃給劃傷了,‘肇事兇手’是來自試管還好,若是來自燒杯,還可能引起中毒。
朱承遠跟王武鋒即使再不對付,面對此情此景也不可能置之不顧。他立刻撥通了120急救電話,然后又拿出實驗室自備的小藥箱,想要幫王武鋒止血。可惜王武鋒卻并不配合,它如同一頭因受傷而變得暴怒的獅子,一邊甩開朱承遠的手,一邊大叫著:“滾開!誰要你假惺惺了!別以為我不清楚,你現在有多幸災樂禍呢!少來看我的笑話!”
朱承遠毫不退讓,他心里雪亮,今天這事情校方肯定會過問,而自己和王武鋒向來不和,若是真的不管不顧,出了什么事校方找自己背鍋的可能性不是沒有。于是他沖著王武鋒說道:“現在這兒可只有咱們倆,我要是真想幸災樂禍,現在就不管你,等你破了相,看你以后還能在實驗室和我斗么?”‘破相’這個詞讓王武鋒整個身子都顫抖了一下,他不再反抗了,由著朱承遠把紗布按壓在他的傷口位置。
救護車很快載著他們去了醫院,醫生對傷口進行了清創消毒及縫合處理,幸運的是,經過檢查,王武鋒并沒有中毒,也沒有傷及眼睛等重要部位。可不幸的是,王武鋒這次傷得不輕,足足縫了四針。估計很長一段時間臉上都會留一道疤了,這令王武鋒的心情跌落到了谷底。想要傾吐心中塊壘,看看身邊又只有朱承遠一個熟人,還是個死對頭。
不過看在他今天救了自己的份兒上,還是可以湊合湊合的,于是主動開口道:“你今天為什么要主動送我來醫院?你真不是想看我的笑話?要知道我的傷要是嚴重一點,也許就真的不能再繼續讀研了,這不是你喜聞樂見的么?”
朱承遠淡然道:“跟你的恩恩怨怨,對我來說還真不是最重要的。”王武鋒啞然:“為什么?”朱承遠看都沒看他一眼,有些云淡風輕地表示:“你呢?難道你這輩子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斗過我壓過我?呵呵,想不到你竟是為我而活,我可真榮幸。不過,我們總有一天要分開,到時候你又該為什么而生活呢?”
王武鋒急忙表態:“誰為你而活了,你真是......”卻又一時語塞,他突然發覺朱承遠看到了很多問題的本質。自己這幾年來,內心深處已經和朱承遠成了兩個糾纏態的量子,或者《老子》里‘有無相生,難易相成,長短相形,高下相傾’的對立面,互相沖突卻又互相依存。想想當初,自己本來是學霸,是父母眼中的乖兒子,是老師眼中的優等生。可自從上了大學以來,就沒享受過學霸的風光,風頭都讓朱承遠那廝給搶走了。因此關注的焦點,也從自身的學習成長變成了朱承遠,總想把他搶過去的風頭再搶回來,就是這種不服氣的沖勁兒支撐著他走到了今天。他從沒想過朱承遠只是他生命中的一個過客,一旦這個人不在了,自己的努力奮斗還有什么意義呢?
他有一種迷失了方向的感覺。不等他想明白,朱承遠接著說道:“算了吧,你還是為你實驗室的圈子活著吧,這次事情也算是個機會,讓你能好好看看實驗室這個圈子到底會怎么對待你這個忠誠的仰慕者~”
王武鋒疑惑地問了句:“你.....你什么意思?”朱承遠也不看他,好整以暇地仰著頭:“我本將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說的就是你這種人。你真以為你累死累活地配合實驗室圈子,這個圈子就能為你提供庇護么?過段時間你就明白了,等著瞧吧~”
紙終究包不住火,這起安全事故最終還是引起了校方的關注。夏教授對此很氣惱,一向信仰科學的他也忍不住犯嘀咕:自己是不是沖犯了哪路神明,怎么這段時間以來自己的實驗室總是出問題?一會兒是學生鬧自殺,一會兒是匯報會上被罵暈,一會兒又出這種安全事故。他不由得想起前段時間另一所著名學府的實驗室發生爆炸起火的重大事故,當場炸死2名做實驗的研究生,結果從大老板到小老板再到實驗管理員統統被帶走接受調查,就連校領導也吃了詿誤官司。想到這里,他渾身一陣顫抖。
一旁的魏老師陪著笑臉湊上去:“夏教授,我聽說出事兒的時候,實驗室里只有王武鋒和朱承遠兩個人在。這倆人又是一向不和的。您說會不會是朱承遠在其中做了手腳?如果是朱承遠做的孽,那咱們也就沒啥問題了,頂多也就是個管教不嚴的責任,您說是不?”
望著魏老師那副自作聰明的表情,夏教授沒來由地感到一陣厭惡:“愚蠢!你又不是沒跟朱承遠打過交道,他這種人,是能隨便讓你甩鍋給他的?別到時候鍋沒甩成,倒惹得一身騷!再說了,發生這種事情很光榮么?同門相殘,傳出去是個什么名聲?!你不要臉我還要呢!”
魏老師被訓得面紅耳赤,訕訕地退到一邊。
楊老師見狀,也大致明白了夏教授的想法,上來湊趣道:“雖然朱承遠這孩子性格是怪了些,不過我看也不至于做出這種損人不利己的事。而且我還聽說是朱承遠送王武鋒去的醫院,如果真是他干的,他沒必要這么多此一舉啊。我覺得,與其追究責任的歸屬,不如化戾氣為祥和......”楊老師如此這般地籌謀了一番,聽得夏教授頻頻點頭。
沒過幾天,夏教授又召集全體研究生召開大會,由楊老師主持會議。會上楊老師簡要通報了這次事故,隨后濃墨重彩地推出了本次事故中表現突出的先進人物——朱承遠。楊老師果然了得,幾天時間就編撰出這么個情真意切蕩氣回腸的故事,再用他煽情到夸張的語調演講出來,什么‘助人為樂’、‘見義勇為’、‘團隊精神’、‘集體主義’等各種溢美之辭編織成炫目的高帽子,一頂接一頂地拋給朱承遠。儼然把朱承遠塑造成一個不計前嫌寬宏大量團結友愛的道德模范。聽得朱承遠渾身不自在,深覺這個楊益群老師入錯了行,要是改行去創作言情小說,估計他早就登上名人榜了,還用得著在夏教授手底下賠笑臉?
最后,楊老師拉長了聲音說道:“有道是,烈火見真金,患難見真情。這次事件更加證明了我們實驗室是一個相親相愛的集體,我們每一個人都是互幫互助的兄弟姐妹。希望從我們實驗室出去的每一個人,都能牢記自己的身份認同,用榮譽感筑牢思想防線,應對外界的各種艱難險阻,飛短流長!”
這一句話倒是有卒章顯志的效果,朱承遠算是弄明白了他這番講話的用意所在。把用這些廉價的漂亮話自己捧著架起來,在‘榜樣包袱’之下自己自然不會再出去亂說,順便也轉移了大家關注的焦點,把‘實驗室安全隱患’的問題一筆勾銷,取而代之的是實驗室成員互相關心互相幫助的美好事跡。王武鋒顯然也沒想到實驗室老師會這樣巧妙地引導輿論,包著紗布的臉上也不知道是什么表情,嘴里卻恨恨地念著什么,琢磨著朱承遠當時在醫院對他說的話,似乎明白了一些——這樣一個原本是悲劇的事故,在老師們化腐朽為神奇的錦囊妙計下,終于以喜劇的故事收了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