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經(jīng)了七百餘年的滄桑，天京城依然屹立在炎龍東洲的大地上。無數(shù)次的宮廷內(nèi)鬥，天京宮依然毫無爭議地繼續(xù)著它的金碧輝煌。它是王朝的首都中心，冷眼看了鮮血在蘇磚地面上滲透，然後被一代又一代的皇帝洗刷乾淨(jìng)。四十九根蟠龍巨柱撐起了大殿，仰首望去，穹頂如天幕一般遙不可及，一盞盞七彩琉璃燈從上空垂下，如寶石般光華耀眼。兩隻高達(dá)半丈的銅獅薰?fàn)t分列在王座下的白玉階前，嫋嫋輕煙從其咆哮張開的口中緩緩?fù)鲁?，與大殿門口的仙鶴薰?fàn)t遙遙呼應(yīng)，將沁人心脾的香散播到大殿的每個角落。

這本是吉祥富貴的錦繡之地，如今被一股暴虐之氣壓迫得污穢起來。

年紀(jì)輕輕的男子，身材卻是臃腫肥大，一身楊柳色長袍，百花繚繞，扎一條明晃晃金絲腰帶，墜了白玉雙璧，全副一套行頭，絕對是名家手筆?？蛇@一來倒凸顯了他的“豐肚”，怕是彎了腰，也不見得能看到自己的腳。年輕誠然是青春煥發(fā)的，可此君偏是臉上肉多，楞把眼睛擠成細(xì)細(xì)兩條縫，若不是眼裡還有些光彩，正正就是個肉球。

這正是當(dāng)今的炎龍之主——白綠荷！

臉上的眼睛撐開附近的肉，猛地睜了開來，他狠狠注視著身前的王座，露出了暴戾的神采?！把堉?！你終於是我的了！”他暴笑起來，託身形之福，笑得甚是辛苦，滿身的肉在笑聲裡震盪著。空無他人的大殿內(nèi)，他的聲音空洞而無力，在琉璃燈的光芒下，他就像是一隻看見了美好食物的飢餓野豬，毫不掩飾自己對的渴求。

鐵線楠木，髹了金漆，刻了山川、雲(yún)紋，十三條龍蟠曲其中，扶手上兩顆昂然碩大的龍頭桀驁地吞吐出紅舌，威嚴(yán)雄壯。七顆龍眼大小的彩色寶石排成北斗，引“北斗注生”之意，向人們彰顯仁慈，卻被奢華氣掩了，成了富貴的代名詞。明黃色錦墊鋪在椅內(nèi)，襯了寶石燈光，亮得竟有些晃眼，讓人產(chǎn)生一種夢幻般的不真實感覺，椅後一排九寶屏風(fēng)，珍珠、瑪瑙、翡翠、玳瑁、珊瑚、琉璃、琥珀、硨磲、水晶嵌出瑰麗圖案，雖極盡色彩，卻仍透出了蒼白空虛之感。這龍椅本就是一個人的天地，一個高於衆(zhòng)生的位面所在。

“我的，是我的，我坐在這裡，我就是皇帝，我就是皇帝！”

綠荷並不在意周圍有沒有人，他的呼喊聲如此之大，使得整個大殿裡有了迴響。囂張狂妄的笑，只有這種笑，才能讓他一吐心中怨氣。他坐在龍椅上，眼前虛幻出百官朝賀的景象，笑得更加大聲，他的嘴也張得很大，可以看到他貪婪的白牙，甚至還可以看到他牙縫裡殘留的昨夜的綠色菜葉。

“紅強(qiáng)藍(lán)富！說什麼紅強(qiáng)藍(lán)富！兩位哥哥，你們從小就受萬民仰視，那又如何？那又如何？如今這裡只有我！我纔是東洲之主！”

壓抑多年的怨氣將祥和之氣衝得七零八落，美崙美渙的大殿裡於是有了太多的不和諧。

“我主陛下，苦人蔘見！”一個蒼老的聲音在殿門處傳來，打斷了綠荷的得意。

綠荷收了笑，伸出手去漫不經(jīng)心地?fù)]了揮，“先生請進(jìn)！”

一個身材高大的老者慢慢踱進(jìn)來，近了才發(fā)覺這人年紀(jì)雖老卻無老相。極樸素的一件半舊的灰白長袍，只在腰間束了條絲絛，灰白相間的頭髮沒有綰起，簡單地披在肩上，他的眼神極爲(wèi)明亮，沒有一般老人家的晦暗，配了他瘦削的臉容，隱露了不羈狂放。他抱了一張古琴在白玉階下席地而坐，絲毫不見侷促，自然得像是回到了自己的家。

身後跟了四名弟子，圍了他也安然坐下了。

說實話，對於老者這不敬的舉動，綠荷頗是惱怒的，因爲(wèi)他已經(jīng)是這炎龍東洲的聖主?？伤麑@三朝樂師也不好發(fā)作，且不管此人身份高低，只是此人名震東洲“宮廷第一樂師”之名，也足以讓他有自傲的本錢。

“我……朕已貴爲(wèi)皇帝，今日請先生前來，就是想勞煩先生爲(wèi)我奏一曲?！睋Q了對自己的稱呼，然後以這種居高臨下的口吻說話，綠荷的臉上一下就漲得通紅，強(qiáng)烈的興奮感讓他有了飄然雲(yún)天的感受，分外享受。

苦人微微一笑，“陛下還曾是皇子的時候，苦人就聽說您精通音律，如此，就讓苦人與四個劣徒爲(wèi)陛下胡亂奏上一曲如何？”

“請！”

清音起調(diào)，圓潤、柔和、恬靜、甘美，四隻黑漆九節(jié)簫同時奏起，細(xì)膩的音色如絲如縷，像是少女纏了衣袖，伸出纖纖玉手去捲了薰?fàn)t裡的香氣，慢慢流曳在空氣中，淡雅處不留痕跡，飄渺處幻化天際。

聽得綠荷眉頭大皺，這不是一隻喜慶的曲子。他沒有別的本事，對音律一道卻是有些研究，此時一聽便知，這是“清平樂”，勸人修心養(yǎng)性的。

一個聲音適時響起，“琴簫之聲，古人制下，修身平氣，抑起**，去其奢華，風(fēng)清月朗，舒捲自若。陛下有心喧鬧，只怕我等難以如願?！?

散音沉著渾厚，隨了簫聲、和了薰香，悠悠飄起，注、揉、捻、抹，各種繁複的指法如織女刺繡般穿花繞枝，苦人終於奏響了古琴。七絃之音委婉纏綿，顫抖著仿似清客吟哦，緩緩流瀉，空氣裡漸漸浮了一縷似斷似續(xù)的煙，慢慢滲透到時間的深遠(yuǎn)處。

苦人一挑琴絃，泛音突起，在一片柔美中添了輕靈，舒緩之間似有仙子來往，長袖盈風(fēng)，白紗掠眼，醉軟了身軀，隨風(fēng)而舞，化作滿空蝴蝶。

綠荷忍不住就要哭泣出聲。苦人絕佳的琴藝勾了他記憶中的身影，若干年前那女子的廣場清唱，晚風(fēng)裡青絲如瀑，白裙如雲(yún)，素顏朝月，一身清高孤絕，仍歷歷在目，恍惚間當(dāng)日餘音竟似還在耳邊縈繞。

不知何時，簫聲斷了，大殿裡剩了琴音徘徊，承合婉轉(zhuǎn)。當(dāng)苦人按下最後一個泛音，空氣像水紋一般慢慢擴(kuò)散開去，終無痕跡。

胖得看不到青筋的手撫上了龍椅的扶手，龍頭扶手冰寒一片，登時透入肌骨，綠荷猛地清醒過來。記憶像退潮般轉(zhuǎn)瞬無蹤，悵惘在苦人停琴後隨之消散，代之而起的是一股充斥了心胸的怒火。

這炎龍東洲的新一代皇帝，他的眼睛瞇了起來，彷彿從臉上消失了，細(xì)看之下，卻有兩道寒光從一堆肉裡飛出……

清音終是在風(fēng)裡飄渺無蹤了，高大的老者正襟危坐，閉目沉思。當(dāng)空氣中的浮躁再次隨著炎龍新皇的眼神跳動起來的時候，這老者微微搖了頭。

“陛下的氣息亂了?！崩险叩吐曊f著。

身邊弟子抱了竹簫肅然而立，渾不在乎聽曲之人的變化，對音樂的追求已讓他們一生知足，再無他物可以令他們動容。

綠荷冷笑道：“苦人先生的確琴藝高絕，但先生若想朕放棄皇位，卻是休想?！?

“苦人老邁，已無力再爲(wèi)皇室演奏繁華之樂，從今日起，苦人便辭了宮廷樂師之職，請陛下保重?！崩险呔従徴酒穑~步便走，全然不顧這當(dāng)今皇帝的眼神。

綠荷驀地?fù)P聲喝道：“苦人先生要走，朕不會阻攔，但朕剛好想起一人，希望先生爲(wèi)朕請來?！?

老者的身體顫抖了一下，隨即平穩(wěn)，頭也不回地答道：“陛下，炎龍如今急流洶涌，如果請了她來，只怕爲(wèi)陛下唱的就是殤曲了。苦人告辭。”

在他走到殿門處時，綠荷的聲音自後傳來，聲音暴烈，將殿門口仙鶴薰香也震盪飄離。

“朕明日便將她召回宮中，納爲(wèi)貴妃！”

老者似乎低笑了，領(lǐng)著四名弟子從容而去。路過廣場的炎龍大旗時，他停了步伐，眼神裡憂鬱百結(jié)，輕嘆出聲，“她如果進(jìn)了宮，只怕這帝位便要換了人了吧。”

綠荷兀自氣惱，想到這個宮廷樂師一點都不把自己放眼裡，越發(fā)暴躁起來，順手抓過龍書案上的金鈴就是一陣猛搖。這是他一貫的習(xí)性，每當(dāng)生氣的時候，最先發(fā)作的總是他最寶貴的“豐肚”。

內(nèi)侍太監(jiān)從外涌入，不多時已將龍書案上滿滿擺上了九道菜餚、三壺佳釀。玉尖面、芙蓉糕、龍鳳胎、蟹黃雞肺、菠蘿排骨、鳳尾魚翅、血燕豬頭肉、清蒸小河豚、丹桂紫菱湯，九式菜餚琳瑯滿目，紅白黃綠，精彩紛呈，刀、火、料無不極致講究，如藝術(shù)品似的叫人不忍下箸。玫瑰露冷冽、龍吟春濃厚、九曲竹青醇和，三種不同的香氣纏裹著菜香撲面過去籠罩了綠荷的臉，於是他很輕易地屈服了。

他不由得對皇帝這個職業(yè)多了份敬重，想想做皇子的時候，什麼事都得按規(guī)矩來辦，吃飯必須是到了一定的時辰纔能有的吃，肚量一向很大的他常常覺得飢餓難忍……現(xiàn)在好了，他已經(jīng)是皇帝了，想吃什麼就吃什麼，想什麼時候吃就什麼時候吃。這纔是人過的日子啊，他很由衷地讚歎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