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整天蕭扶二人試吉服,買東西,卻是把整個洛陽城跑了個遍。扶雪珞心疼蕭冷兒,只讓她好好休息等著當新娘子,這些事讓家中下人去辦置便可。蕭冷兒卻道一生唯有一次的婚禮,自然要自己親手準備才有意義。眼見她執意,扶雪珞不知為何,原本冷寂的心思又再度生出絲絲暖意來。
直忙到夕陽西下才回家,匆匆吃了晚飯,蕭冷兒便要回房歇息。扶鶴風等人到底沉默不下去,只問她對婚禮當日種種有何打算。蕭冷兒風淡云輕,只說距婚期尚有一日兩夜,何須著急,如此便回房去,留待眾人在廳中面面相覷。
奔走整天,身體與精神原本都已倦極,蕭冷兒躺在床*上,不知為何卻又翻來覆去難以入睡。如此折騰半晌,她索性再起身來,點燃油燈,隨意拿了本卷宗在窗前坐下。
耳中仿佛聽到細微響動,蕭冷兒抬起頭,星光黯淡,卻是甚也見不著。她不知想起什么,便是一笑,再度低下頭去。
再過一會兒門外有響動,她隨口道:“進來。”
一人推門而入,即使燭燈灰暗,那人白衣皎潔,卻是怎樣也掩飾不住。
蕭冷兒這才抬頭,兩人相視一笑,扶雪珞道:“時辰還早,我料到你難以入睡,便來碰碰運氣。”
“事實證明你運氣不錯。”指了指對面的位子,蕭冷兒抬手為他斟一盞茶,頗有些興致,“看來你同我一樣,滿腹心事,了無睡意。長夜漫漫,咱們便秉燭夜談如何?”
扶雪珞柔聲笑道:“只要不擾著你,我自是求之不得。”
看他模樣,蕭冷兒不由搖頭嘆道:“雪珞你可莫要這般縱容模樣,你越體貼,可不是要叫我越發過意不去?”
靜默片刻,扶雪珞道:“我自是想做些讓你安心之事,但……多年以來,如此待你已成習慣。”
蕭冷兒也隨著他靜默下來。他說得對,多年以來,他溫柔體貼待她,至情至性待她,已成習慣。
這習慣于她卻如魔障,尤其是如今的她。
心中憂思難解,蕭冷兒不覺手中書卷已翻轉過來,看在扶雪珞眼中甚為驚訝:“密卷?可是有關蕭家與樓心圣界的往事?”
“正是。”蕭冷兒頷一頷首,“蕭家與樓心圣界糾纏百年的恩怨,當中亦有不少異事,最讓我感慨的是兩家歷代倒真出了不少絕世奇才和癡男怨女,實在大開眼界。”
扶雪珞奇道:“我記得早在當年香濃大戰云嵐,你便說了不少兩家的恩怨,為何又要如今再來翻看?”
“那一段是我在爹的書房中翻閱書籍時偶然偷看到。”蕭冷兒吐了吐舌頭,“兩家歷代以來出了不少‘叛徒’和難以啟齒之事,又怎會公開?事實上那些往事都記錄在只有兩家家長才有資格翻閱的密卷之中。我三年前拿到這本卷宗,一直沒工夫管它,反倒下山之后又想起它來,便拿出來看上一看。”
扶雪珞癡癡看她,蕭冷兒正自奇怪,已聽他脫口道:“你……你方才那神情,真真與從前一模一樣。”
此話一出,兩人都已呆住,半晌蕭冷兒笑道:“你終究還是在意我亦非從前的‘我’。”
“你明知我介意的不是這個。”扶雪珞澀聲道,“我最介意的只是你開心不開心。而我明知你變成如今這模樣,是半點開心也無,又怎能不介意?”
“如今的我,還談甚心情。”握住他的手,蕭冷兒展顏笑道,“大抵我利用你最深,欠你最多,在你面前也最坦然。又或者我明知你不會拒絕我,便任由自己對你予取予求。”
明知她是為了這個婚禮,他依然心甘情愿娶她為妻。
明知她心中沒有他,他依然坦然接受并與她同進退。
明知她如今只有恨沒有愛,他依然只笑著答允她的一切。
他讓她承載了多少感情與罪過,到如今她已無法再去清算。左右,她這一生都已欠定了他。
既然如此,何不真真正正的敞開心胸,坦然去面對一切?
第三日晚間,飯后蕭冷兒便將扶雪珞蕭泆然一干人叫進了密室,眾人商談良久,待開門出來已近三更。
洛煙然幾女雖未參與,卻也心知眾人商討的正是明日擒拿問心之事。近日來洛煙然始終郁郁,這樁婚事與庚桑楚之事齊齊掛在她心上,日子越是接近,她越是難以安寧。
依暮云蕭佩如二女陪在在后院涼亭中閑聊,卻是連一向活潑的依暮云也提不起笑容。
蕭佩如嘆道:“事情到這地步,你們也別再胡思亂想了,冷兒決定的事,多想也無疑。”
依暮云看向洛煙然悶悶道:“你當真不去警告你哥?咱們心里再怨他都好,難道真的看著他們二人拼命?”
“三年前的事,咱們每一個人只怕一世也忘不了,更遑論他二人?”洛煙然笑意極苦,“況且他們兩人的事,何時能由旁人插手。冷兒說得對,不管我說不說,哥哥明日一定會來。只因這一戰不但冷兒充滿決心,哥哥亦是逃避不開,這是他須得要還給冷兒的債。”
明知這債會用他們之中的某一個的性命來抵償,那兩人卻是避不了躲不過。
而盡管冷兒如今表現的盡是對那個人無邊的恨意,她不敢想的事她卻不能不去想,若明日當真一舉擊斃哥哥,冷兒她還活得下去么?
哥哥呢?若冷兒死了,他又是不是還活得了?
這分明就是一場不死不休更兩敗俱傷的戰。
想到此處,她只覺渾身寒意四起,不由霍然站起身來。
似了解她心中所思,蕭佩如拉她坐下,安然道:“如你所說,他二人的事,你想也沒用。既阻止不了,不如一旁觀望,倒是——”猶豫片刻,她仍是含了笑問道,“明日那場婚禮,煙然你內心是希望它成或不成?”
“我不知道。”洛煙然幽幽道,“若明日那婚禮當真成了,恐怕到頭來四個都是傷心人,而我哥哥、我哥哥也是性命難保。若舉行不成,那……”
打一個寒顫,依暮云脫口道:“那便是冷兒死!”
三人隨即沉默下去。蕭冷兒的決心,這些天她們在一旁看得比誰都清楚。
半晌依暮云喃喃道:“如此看來,我便是再反感他二人的婚事,從此刻起卻也要祈求上天保佑明日這婚禮順順利利舉行了。”
她不想蕭扶二人成婚以致毀掉不止兩個人的幸福,她更不想內心中早已視為好友的庚桑楚死,然而對她來說最關心最重要的,卻始終還是蕭冷兒的安危。
談到此處,一人從花園后轉出來,可不正是她們口中正念著的那人?
蕭佩如已起身問道道:“商議完了?可曾累著?”
點了點頭,蕭冷兒道:“還當真有些累,我這就回房去。時候也不早了,你們都睡去吧,明日只怕有得忙。”
“不管怎么樣,明天是你大婚之日,”蕭佩如柔聲道,“你母親不在了,我和大哥便是你的娘家親人,今晚要不要……”
“我今晚只想好好睡一覺。”蕭冷兒截口道,“姐姐不必操心,早些睡去吧,明日的事情明日再說。”她說完便抬步走開,再不看其它二女一眼。
看她背影依暮云苦笑道:“整日碰釘子,也只有蕭姐姐你這樣的好脾氣才不與她計較。”
蕭佩如抿嘴一笑:“我明知她心里的苦,又怎會與她生氣?只是,”她憐惜嘆道,“她只怕是全天下最寂寞的新娘子了。”
*
明日大婚,今夜卻注定凄清冰冷,比天下任意一個新娘子都更冰更冷。
解散了一頭長發,蕭冷兒執著桃木梳怔怔坐在銅鏡前面,那一梳卻遲遲下不去。她會不會是古往今來第一個在出嫁前自己為自己梳頭的女人?咬了咬唇,她忽然有些不甘心,便揚聲叫道:“這時節里天氣說不上嚴寒算不得酷熱,整夜整夜呆在樹上畢竟難捱。鳥飛蟲鳴,夜如霜露,故人何不進屋一敘?”
便有人聽話的從窗外洋槐樹上躍進來,眉目如琢,淺笑如磨,素衣清雅不似凡間。
兩人對視,他便已癡住,渾然不知今夕何夕。
“好個難得一見的翩翩濁世佳公子,”蕭冷兒擊掌笑道,“要說這男人和女人當真有大大的分別。幾年不見,我是老了一大截兒,偏生你卻越生越是妖孽,倒是告訴我幾個駐顏的秘方如何?”
庚桑楚淺淺一笑:“怎的你我意見總是相左?在我心中我早已遲暮,唯有你卻是一天天越發美麗。”望著她的目中盡是柔情。
“多謝你的贊美,便是假話,我聽著心中也高興。”撥著長發,蕭冷兒慢聲道,“你早已聽說了罷,我明日便要成婚,今夜卻找不到一個為我梳頭之人。你好歹算我表兄,我無父無母,不知表兄你肯不肯幫我這個忙?”
庚桑楚聞言仍是聽話的上前,接過她手中木梳,伸手撥開她長發,內里灰白卻使他整個人大大一震,卻不意牽動她發絲,蕭冷兒一時驚痛,“啊”的叫出聲來。
庚桑楚連忙撤手,想去撫她長發卻又不敢,惶急神色顯露無余,怔忡片刻,下定決心般從身后緊抱住她,低聲道:“我不是有心弄疼你,你原諒我。”
他不是有意卻弄疼她的事豈止這一件?他需要她原諒卻無法原諒的事有千萬樁。
端坐不動,蕭冷兒斂眉輕笑:“若表兄肯為我梳發,我便原諒你。”
半晌松開手去,庚桑楚握著那梳子,他雖為男子,卻也聽說過女子出嫁前那習俗。木梳繞進她發中,落下卻甚為柔順,他甚至分辨不出此刻他的手與聲音究竟那個更抖:“一梳梳到尾。”
她從鏡中端端正正凝望他的動作,他看著鏡中二人相依的容顏,天仙絕配,是不是就說的他們?
“二梳……白發齊眉!”
鏡中她的唇角彎出好看的弧度。
就像無數個他想著念著的她,笑成天底下最迷人的樣子。
“……三梳、兒孫滿地……”最后一個字破碎成千萬片跌落在地,他終于崩潰,伏在她肩頭哀哀慟哭,“我求你殺了我,也不要如此殘忍待我。”
蕭冷兒恍若未覺,仍是溫然笑道:“我記得從前,你最是關心我的后半生,總希望我找個好男人嫁了,開開心心過一生。如今我找到全天下最好的男人,你為我高興是不高興?”
他顫聲道:“從前說那些話之時我愚不可及,從不明白你多重要,求你原諒我。”
她伸手拂開他額前一縷亂發,憐惜地吻了吻他冰冷的唇:“你明日來參加我的婚禮,我便原諒你。”
她聲音柔似三月春水,聽在他耳中卻只嚴寒刺骨。
伏在她身上,他抬頭望她,目中已分不清是無助還是絕望,總是在一寸寸地盡數破裂:“你要我來,我便來。”
*
鳳冠霞帔加身,蕭冷兒恍然想起,總說這是第一次第一次,卻原來已是她第二次當新娘子。
五年前那場婚禮被她一手破壞,今日這婚禮,卻又會被誰破壞?
五年前她是天真爛漫不諳世事的小姑娘,而今一顆心早已千瘡百孔滄海桑田。洛云嵐和依暮云二人兜兜轉轉,終究還是走到一起,而她落得今日這下場,是不是當年壞人家姻緣的報應?
蕭佩如洛煙然二女扶著大紅吉服的新嫁娘出房門去,縱然在后院中便能聽到前廳熱鬧地敲鑼打鼓,縱然知情不知情的人在今日都是笑意輕盈,但為何看在她們眼中無論如何都只是那一股子凄涼?
看她一步步走近,洛云嵐扶雪珞二人都是滿心慨嘆。他們初識她的那天她也是一身新娘子的裝束,冰雪剔透,妙語連珠,一舉折服了一干友人和扶雪珞的心。歲月匆匆,如今她身量比起那年著實拔高不少,穿著一身明紅的衣裳,更顯窈窕綽約,卻再找不回那時的爛漫歡快。此刻她站在大廳之中,自有一種貴胄尊嚴,卻蕭條得仿佛廳中所有其它人都不存在。
如此鮮艷熱鬧的景象,她仍是孤身一人。
心里忽然生出一種極致的疼,扶雪珞不由自主上前,緊緊握住她的手。仿佛感受到他急于傳達給她的力量,蕭冷兒也反握住他的手。紅紗下的臉不知悲喜,但二人執手看在旁人眼中,畢竟是種情深意重。
扶鶴風固然心情沉重,但眼前這一對卻是真正的佳兒佳媳,哪怕難以預料片刻之后這廳中會發生何等大事,這情景卻足慰他此刻笑得真心。
洛云嵐充當司儀,此時朗聲道:“吉時已至,請一對新人上前行禮。”
蕭扶二人上前時由不得眾人心中不感慨萬千。這情景是何等熟悉,當年的人是他們,景是他們,唯有情——時過境遷。
洛云嵐高叫“一拜天地”之時,嗩吶吹得震天響也掩不住那兩人一拜的刻骨涼意,便是洛文靖這等英雄,也硬生生別過頭去,唯恐再多看一眼便忍不住要熱淚盈眶。
心中縱有千濤萬浪,洛云嵐卻只有死命維持面上僵硬笑意,聲音中夾雜著難以掩飾的顫抖:“……二拜高堂!”
捏著紅綢一頭端端下拜,扶雪珞手心滿是冷汗,這才體會到五年前洛云嵐明知婚禮必將中斷的心境。
那時他就已愛極了暮云罷?但彼時為了那姑娘心中的追求,他卻心甘情愿賠上自己的婚姻和感情。
注定要重復上一次命運的“三拜”,注定要被中斷第二次的“三拜”,紅燭熄滅一霎,蕭冷兒笑得慘烈。
這、就是孽!
一人踏著滿室嫣紅飄然進來,寬袍廣袖,恍眼竟似仙風道骨。而以他如今修為,道一聲半仙也不為過。
但他今日進到這里來,做的卻是只有人才會做的事。
至情至性的人。
用情至深,于是連性命、連尊嚴得失一切不能賭的都可以拿來賭一次。
他是全天下如今掌握千萬人生殺大權、錯一步就有可能全盤皆輸的人之一,他是最不能冒險、最不能賭的人。
但他今天畢竟是來了。
大概這也是他一生中唯一真正不曾負她的一次。
廳中眾人站立的方向不知何時已變了模樣。
庚桑楚毫不在意,只靜靜看著那個唯一能進入他眼中的女子。他進來的一刻蕭冷兒便已伸手掀去蓋頭,青絲襯了紅妝,明艷端麗,天下無出其右。
兩人對視半晌,庚桑楚方柔聲問道:“我來了。此刻我再請求你不要嫁給扶雪珞,你能不能答應我?”
“好。”蕭冷兒答得毫不猶豫,扶雪珞卻渾身一震,臉色隨之慘白下去。
庚桑楚面上縱有笑意,卻也不比他好多少,喃喃道:“我知道如今你對我說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都沒有真心。你答應我的每一句話,也絕不會放在心上……”
蕭冷兒不置可否。
庚桑楚目中痛苦深重得幾乎要滴出血來:“但我卻是真心的,每一個字都出自真心,我絕不許你另嫁他人。今日我既來了,便是準備要付出一切,只求留你在我身邊。”
縱然彼此折磨,他也會留住她。縱然要做出他最不愿做之事,當他踏進這扇門開始,一切就再無轉圜余地。
他一生的情愛,都只為了這一次。
蕭冷兒笑意妍妍:“方才所言,我確是不曾放在心上。但我向你保證,你臨死前若還想向我要求,不管你說什么,我都一定答應你。”
說完這一句,她身影已便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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