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圣沨道別回來,院子里早已有人負手而立,看模樣已等她多時。那等清朗似滿月尊崇的風姿,天下何人能出其右?
停下腳步,蕭冷兒張口欲言,卻委實不知自己和他能說些什么。倒是蕭如歌率先開口道:“自你從四川回來,我們父女二人,甚至沒有好好說上三句以上的話。”
滿心都是澀意,蕭冷兒勉強道:“大家都忙,況且你我之間……有甚好說。”
“忙到說上幾句話的功夫都沒有?”蕭如歌喟然嘆道,“還是在你的心里,始終不肯原諒我和你娘?”
娘?蕭冷兒細細想到,她的娘,誰才是她的娘?她能怪誰?又該怎樣去原諒誰?到底忍不住心底的涼意,蕭冷兒淡淡道:“這一次的事,你縱然真如你自己所說那般不堪一擊,不是樓心月的對手。若真心想阻止他,無論如何你都會有辦法。既然是故意要我為此奔波,甚至也不必顧惜我的生死,還說那許多作甚。”
也不否認她所言,蕭如歌半晌嘆道:“如今這武林,是你們的武林,我指點雪珞也好,讓你勞累奔波都好,并不是讓你們在危難來臨之際仍然躲在我輩余蔭之下。”
“你當年把我托付給、給她,是為了你心底對她的內疚關懷或者還有別的一些打算,卻不是為我。如今你苦心提攜雪珞,是為了讓他早日成大器,與樓心月眾人抗衡,為所謂武林大義,同樣不是為我。”蕭冷兒低了頭靜靜道,“你知道嗎?我嘴上說得再恨你都好,卻也時常想著若有一日,你肯為我做什么事,真的只是為我,那我、我真會覺得開心,非常非常的開心。”
她說話間影姿淡薄,蕭如歌看著,滿心只是憐惜愧疚:“是爹爹對不起你。生在蕭家,注定你我名不由己。”
“其實我有時也會想著,那時我就那樣走了,一年前也沒有去江南,沒有遇上庚桑楚。”蕭冷兒喃喃道,“那樣我什么都不會知道,什么都不會經歷,還是可以,快快樂樂,就是一輩子。”
“世事不由人。”蕭如歌凝視她目中神色,“今日與他決裂,你是不是覺得難過?能不能說給我聽?”
搖一搖頭,蕭冷兒苦笑道:“人家都說一輩和下一輩之事會完全相反。二十年前你可以娶她,那只怕如今我與他不能一起,那也是注定。”
“你竟也迷說起這些無稽之談來。”蕭如歌曬道,“你娘天性善良,無法選擇出生,卻有勇氣選擇自己日后的路,我與她都是真心想在一起,各自也盡了最大的努力,這才得償所愿。但楚兒那孩子……”看她神色,竟有些說不下去。
“你不必忌諱,他不可能為我放棄所謂的大業,我與他相識第一天起,便早已看得清清楚楚。”蕭冷兒淡淡道,忽的卻又突發奇想,“你說我讓扶雪珞放下一切跟我走,他肯是不肯?”
想了一想,蕭如歌陳述事實:“雪珞是個天生有責任感有大義的人,就算他肯,只怕也要猶豫許久。”
“這個我也早知道了啊。”復又泄下氣去,蕭冷兒苦笑道,“好像也是在與他認識第一天就知道了。我們相識的經過,你知是不知?”
蕭如歌頷首:“雪珞曾與我講過。他也言道,只怕在你們相識之初,你便已將他拒之于心外。”
搖了搖頭,蕭冷兒不知該說什么。
蕭如歌反倒奇怪:“扶雪珞與庚桑楚,你都是在初見便看清他二人態度,扶雪珞重義,至少也好聽過楚兒野心勃勃。為何你對雪珞能做到淡然處之,遇到楚兒,也偏生一頭栽進去?”
蕭冷兒失笑:“當年我娘……她可是天下第一美人,你尚能不憐香不惜玉,為何之后、之后遇到另一個,卻憑地失了分寸?”
蕭如歌也笑出聲來,但覺事實確然如此,往往卻毫無道理可循。
“無論如何。”蕭冷兒悠然道,“這世界上至少還有一個男人,只要我說出口,便會拋下一切隨我走。足夠叫我滿足,想來我也并非當真無人肯要。”
蕭如歌目光一閃:“沨兒?”
蕭冷兒頷首,笑意溫柔:“我真高興有他這樣一個哥哥。如果有讓我一想起便覺得開心滿足的人,那一定便是他。”
情意迥然,到底也傷人心。終究沒說出口,蕭如歌嘆道:“他也是個苦命的孩子,若你當真想著要與他一起離開,我倒也不至反駁,只可惜……”
“只可惜你知道我終究是不肯的,至少如今還不行。”蕭冷兒笑道,“怎的,你今日特意在此等我,便是要同我閑話家常?”
“今日你姐姐詳細把你的身體狀況告知于我。”蕭如歌道,“想來你心中也有數。你既然答應了楚兒不會輕易涉險,便該明白,縱然意志再強,身體撐到極致,你也無可奈何。若真想好好活,你接下來便要聽我的安排。”
就知道蕭佩如不會輕易放過她。頭痛的揉額角,蕭冷兒無奈道:“如今形勢這般嚴峻,你卻想我怎么做?”
蕭如歌不答反問:“知不知道你兩個娘如今各自在何處?”
兩個娘?蕭冷兒沒好氣:“我又不是她二人肚子里的蛔蟲。”
蕭如歌也不生氣,只道:“劍心只道適當時候她自會回來。倒是你娘,三個月前你走之后,她便道你如今身體不好,親自上了赤霞峰去,直到如今也沒個確切的消息。赤霞峰主人想來你也聽說過,我想你親自走上一趟。”
“藥師風赤霞?”蕭冷兒皺眉道,“這是天下有名的老怪物,她跑去找他,能有什么好果子吃。”
“你娘武功幾乎與我比肩,聰明冷靜,我倒不擔心她安危。”蕭如歌道,“但正如你所言,赤霞峰主人是與釋空大師一輩的老人,脾氣怪異,你娘再如何能說會道,只怕也請不動他。”
“那你還讓她去。”蕭冷兒沒好氣,心里不由自主便有些擔心。
蕭如歌目光一閃:“但你去只怕卻不一樣。”
蕭冷兒翻個白眼:“若論慧黠,你夫人稱第二,這天下還有哪個女人敢稱第一?你未免太抬舉我。”
蕭如歌搖首笑道:“昔日你機緣巧合之下馴服武林前輩風音素留下神獸,只怕她的其他遺物,你如今也都好好收著。”
“那有什么關……”說至此蕭冷兒恍然,“你是說,這風赤霞竟與風音素前輩有些干系?”
蕭如歌頷首:“正是如此。風前輩一生無所出,但她在當初卻有個嫡親的兄長。如今她風氏一門,也唯獨剩下風赤霞一人。聽說當年風前輩的兄長辭世之際,曾下令他的后人無論如何,一定要找到風前輩遺體,好生安葬。”
當中竟還有這一層原故。蕭冷兒一時哭笑不得,卻也不知這究竟是緣是孽。思慮半晌道:“你既然早已知道,為何卻又叫我……叫她去冒險?”
蕭如歌淡淡道:“若非如此,你怎肯前往。”
蕭冷兒再次苦笑開來。蕭如歌這樣的人,當作神一般來敬仰,是沒什么問題。反之作為他的妻子兒女,委實只有感慨是自己命苦,沒奈何道:“但如今這局勢,庚桑楚若與樓心月聯手,只怕……”
“你一再說雪珞有大將之才,讓他獨當一面。”蕭如歌打斷她道,“此時大好機會,怎的反而開始猶豫不決?”
蕭冷兒一呆,喃喃道:“這話倒也沒錯。我如今留在此處,反而亂扶雪珞心神。”
蕭如歌靜靜道:“正是如此。”
“如此……”蕭冷兒半晌抬頭,“我便依你。”
面上終于露出些笑意,蕭如歌道:“你向來做事分得清輕重,能取能舍,不愧是我的女兒。”
不知他是夸她還是借機夸他自己!蕭冷兒連翻白眼的氣力都省了:“這一次樓心月看在庚桑楚插手的份上,華山派風云只怕也告一段落。你們下山之日,我再做計較。”
“如此,我們明日便下山。”蕭如歌立時決定。
除了苦笑,蕭冷兒委實不知自己還能做些什么。
一夜無話。
第二日蕭如歌便帶領眾人與秋若桐告別。明知此時正值多事之秋,秋若桐也不多留。眾人下山之際,一路商量對策,蕭如歌便把蕭冷兒要獨自離開之事說與眾人。
他話音甫落依暮云便自脆生生接道:“那我與冷兒同去。反正我留在武林盟,向來給她打打下手,她一離開,我也無甚用處。”
眾人失笑,她倒自知得緊。
洛煙然道:“如此,我也同去。冷兒身體羸弱,暮云莽撞,她二人上路,怎能叫人放心。”
蕭如歌正有此意,倒也不做反對。洛文靖自然更不會反對,倒是洛云嵐,甫要開口,抬頭卻見到前方一道絕不該在此時出現在這里的人影。蕭冷兒業已歡喜得叫出聲來:“圣沨,你怎的還沒有走?”
少年回頭,艷色無雙,倒是難得的帶了些笑意:“圣君懲罰我因私廢公,大哥便叫我停歇兩月。我左右無事,便在此等你。”
蕭冷兒幾步上前去抓了他手,喜道:“我正好要去一處地方,不能與大家一起,你可要與我同去?”
圣沨見她喜色,心底也是有些歡喜:“我自要與你同去。”
洛煙然和依暮云也行了過來,蕭冷兒興高采烈舉起圣沨手道:“如此,我們四人便單獨上路,祝各位之后一切順利。”
眾人對她與魔教之人親密也早已見怪不怪。倒是洛云嵐,淡淡開口道:“既如此,你們幾個一路小心,我與雪珞等你們回來。”
蕭冷兒意外,瞅依暮云一眼,再看他:“你不……”
“我留下幫雪珞。”洛云嵐打斷她話。
聳一聳肩,蕭冷兒倒是無所謂。當下眾人紛紛作別,輪到扶雪珞,卻也不多言,只一貫笑意柔聲道:“一路小心,早去早回。”
明知不能同往,倒是愈發干脆了。蕭冷兒心底想,笑瞇瞇揮手與眾人告別:“既如此,我們便先行一步。”
送走四人,扶雪珞與洛云嵐這回倒是同時開口:“你怎舍得就此放她走掉?”
同聲失笑,扶雪珞率先道:“不然我還能如何?紫皇和冷兒此舉,擺明是不愿叫我插手。既然如此,多說也無益。況且,她方與那人分開,只怕如今也是想一個人靜靜。”笑容中三分坦然,卻是七分無奈。
想一想扶雪珞又問道:“你呢?我瞧你先前模樣,怕是已決定與她幾人同去,為何看見圣沨,反倒改變了主意?”
“跟去作甚?我懶得看那些個沒良心的整天巴著人家跑的傻瓜模樣,那不是給自己找罪受么。”洛云嵐輕曬,轉即卻又苦笑,“這大半年來,我與她整日在一起,幾乎形影不離,也時常看到她心里掛念圣沨的模樣。如今有這機會,倒也好,我們暫時分開,希望她自個兒能想清楚,她真正想要的是什么。”他自小伴著她,刁蠻也好,潑辣也好,總是在他心里留下一道道深刻溫柔的印記。為了吸引她的注意,他沒少做些癡傻的事,奈何她心里總也掛著另外一個人。若始終這樣下去,就算他守在她身邊再久,到底也有灰心失望那一天。
“你當心人家再次回來時,已經出雙入對了。”扶雪珞笑言。
“更應該擔心的那一個是你吧。”說到武功他自是不如他,說到斗嘴,洛云嵐斜睨旁邊那人——他還差得遠呢,“圣沨那人,心思簡單,他眼里始終只能看見冷兒那丫頭。至于甚表兄妹的關系,想來他更是從未放在心上。”
扶雪珞苦笑。
“況且那丫頭向來與圣沨親厚,如今她正值與問心分開,心里空著一大塊呢,一路有個天仙般的美少年無微不至噓寒問暖,說不準兒回來就是一對神仙眷侶了。”洛云嵐這話中雖一半夸張,但卻也有些真實的考量。
默默無語,片刻洛云嵐再嘆一聲:“況且,說一句最實在的。圣沨孑然一身,若叫他陪丫頭離開,想來他眉頭也不會皺一下。如今蕭家的丫頭身心俱疲,需要的正是這一種情懷。問心自是做不到,但你捫心自問,你又能做得到?”
扶雪珞聞言笑得更苦。捫心自問?他早已捫心自問許多次,卻始終得不出心底的答案。有時他也會暗惱自己這性子,但天性如此,他又能怎么辦?他無時不對她心心念念,卻又有另外許多放不下的事。
兩人各有心事,都不再言語。蕭如歌行在一旁,卻是把二人神態動作看得清楚。心下暗嘆,卻終究不能說些什么。那女兒是他生養出來,心里真正想些什么,他又豈會不知?
四人策馬疾馳大半日,直到天黑時分洛煙然才出聲叫幾人停下歇息。她與圣沨自是無奈,但依暮云內力淺薄,蕭冷兒身體更是不爽,卻受不得長途奔波的勞頓。
馬韁栓在樹上,蕭冷兒回頭笑道:“荒郊野外的,連個客棧都沒有,要委屈我的兩位大美人兒了,在外露宿一宿。”
依暮云無所謂拍拍衣上灰塵:“自你回到江南之后,我們可有過過兩天安生日子?東奔西跑,吃了上頓沒下頓,唉,這日子我已經習慣了。”
洛煙然笑罵:“吃了上頓沒下頓,我還朝不保夕呢。依暮云你可以更夸張一點。”
依暮云嘀咕:“不這么說,哪能叫某個臉皮厚若城墻的人稍微內疚一下。”
明知二人說笑,蕭冷兒聽在耳中,卻頗有些感觸:“云丫頭和煙然美人是千金小姐,自小嬌生慣養,過的都是無憂無慮的日子。自從跟我攪和在一起之后,的確吃苦受累,沒能過兩天安生日子。”
洛依二女對望一眼,同聲道:“你可以更惡心一點,咱們聽著受用呢。”
明知二人有心胡鬧安慰,蕭冷兒卻早不若從前言笑無忌,心里起了惆悵,也不是片刻間又能散去,仍是悶悶不樂。
暗嘆一聲,洛煙然握了她手,柔聲道:“如今我二人仍可回了江南去,整日里只做些千金小姐該做的事,但我們卻更是千萬個愿意陪你奔波,只因我們是最好的朋友和姐妹。如今你這般勞苦,難道又是為了你自己么?冷兒,你只需想想,若是我和暮云出了什么事,你又會不會置之不理呢?將心比心,我們的心意,你莫要再有半分內疚,否則便是看輕你我間情誼。”
心中竟真被她說得開朗一些,蕭冷兒笑道:“知道了知道了。真是,現在連少爺我也開始變得扭扭捏捏。”
猛地撲到她身上,依暮云嘟囔道:“因為最胡鬧的冷兒也開始長大了,不公平呢,我希望你一輩子都不要長大。”
蕭冷兒捏她臉蛋,捏得依暮云尖叫連連:“是啊,我不長大也長大了。所以現在最大的希望,就是我們腦子遲鈍有一根筋的云丫頭永遠都不要長大。”
洛煙然連連頷首表示同意。
尖叫著捶打兩人,三女一時笑鬧作一團。
這時分圣沨卻早已生好了火堆,看三人嬉笑模樣,絕美面上不由自主浮出些笑紋。依暮云正好抬頭,一見之下不由呆住,生生紅了頰色。
見她突然停下動作,蕭冷兒不由奇怪:“你做什么?好好的臉做什么突然紅得像猴子屁股似的?”
這什么破說法!洛煙然不由自主翻個白眼。
依暮云倒也老實,指了圣沨殊色滿面通紅道:“我以前最怕看到問心的笑,總覺他笑起來便是生生的絕世妖孽。現在又覺,問心若是妖,那圣沨笑起來,當真、當真比天上的仙人還要好看。”
蕭洛二女同聲失笑。圣沨面上笑意也更加深一些,嘴上仍是淡淡道:“你們在此歇息,我去找些吃的。”
“不是有干糧么?”依暮云插口。
看她一眼,圣沨道:“趕了半天路,我們不累,馬也該累了。”
依暮云又再紅了臉,只覺恨不得要找個地洞鉆下去。
蕭冷兒和洛煙然自然再次竊笑,笑過蕭冷兒道:“為了懲罰我們無知的依大小姐,便罰你同圣沨一起去找吃的好了。這林子里烏漆摸黑的,若有野獸覬覦咱們圣大美人的絕色,把他叼走可就不好了。”說罷同洛煙然又自吭哧吭哧笑起來。
依暮云卻是一呆,直覺看向圣沨。圣沨面上仍是無甚表情,淡淡道:“既如此,你二人也注意些。”說完便自當先向林子里行去。
依暮云發呆過后,連忙小跑跟上。
待二人身影都已看不見,洛煙然這才斂了笑,頗有深意望蕭冷兒一眼:“你有意讓他二人同行,只怕內里也有些心思吧?”
“一起去找些吃的,哪能有什么心思。”蕭冷兒撥弄著火堆。
“我是說你有意為之,讓他二人與你同行前往赤霞峰。”洛煙然淡淡道。
停下了手中動作,蕭冷兒抬頭看她,反問道:“你以為我有心撮合云丫頭和圣沨,這是為你大哥抱不平來著?”
“正好相反。”洛煙然也不肯正面答她。
片刻蕭冷兒撲哧失笑:“我想要坑你一回,看來這過程還真是路漫漫其修遠兮。你說的不錯,我明知洛云嵐那臭脾氣,在見到圣沨之時故意開心邀他同往,便是篤定了如此洛云嵐絕不會再跟來。”
“你邀圣沨同路,三分為圣沨想,七分為暮云考慮,卻沒有半分顧到自己。”洛煙然輕嘆道,“你二人這一走,還不知那些留下的走遠的心里要怎生想。”
“我卻也不知你怎生想呢,如今你是更擔心庚桑楚,還是更牽掛扶雪珞?”深昕點到即止,蕭冷兒適時換話題,“在你看來,覺得云丫頭究竟是喜歡你大哥,還是喜歡圣沨?”
洛煙然老實作答:“我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蕭冷兒更老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