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眼前那人連吃飯也是心不在焉,米粒掉得滿桌都是,老爺子不由連翻白眼:“想問什么就問吧。”
蕭冷兒自然便是等他這句話,聞言立即道:“聽聞我爹娘是指腹為婚,爺爺在紫巒山上輩分最尊,可知我娘娘家之事?”
老爺子倒不妨她是問此事,夾一只雞翅到她碗中:“你身子弱,多吃點,補充營養(yǎng)。”這才點頭道,“我當然知道。當年冷莊主與冷夫人到紫巒山做客,以及后來與你爺爺奶奶為如歌劍心指婚,我老頭子可是做了見證人。”
蕭冷兒回憶道:“自小我便以為娘不記得從前之事,因此也不曾問過她。只知道外公好像是個行商之人,冷家家境殷厚,其他便一無所知。”
老爺子嘆一口氣:“家境豈止殷厚而已。冷家世代行商,富可敵國,但行事低調(diào),是以并非廣為人知。冷競天冷莊主雖然不懂武功,但極為聰明,也生就一副俠義心腸。他昔年偶然與你爺爺相識,不但救過你爺爺?shù)男悦瑢τ谥性瓕箻切氖ソ纾渤隽藰O大的力。蕭冷兩家關系親厚,一次冷莊主夫婦到紫巒山做客,卻在這期間與你奶奶同時懷孕,幾人一合計,便自定下那婚約,這便是日后的如歌和劍心。”
蕭冷兒不由自主想到依正豪,片刻回神道:“就算冷家不注重名望,但畢竟是名門大家,后來更出了我娘這聞名天下的美人,為何我自行走江湖以來,卻從未聽到過有關冷家的傳言?”
老爺子嘆一口氣:“武林是多事之地,那些前塵往事,又能被記住多久,況且,我聽你爹提過,昔年知道冷家是非之人,也多多少少把它當成了禁忌。若是刻意遺忘,自然便會忘得更快。”
蕭冷兒不解。
“大約在二十年前,那時你娘堪堪出現(xiàn)在江湖,便已驚動四方,沒多久即被公認為天下第一美人,冷家莊素來沉寂,卻也因你娘而一夜成名。但這名聲并未維持太久,冷家上下五十余口人,便被滅門,同樣只發(fā)生在一夜之間。”
蕭冷兒手指冰冷,到吸一口涼氣:“是何人作為?為何竟下得了如此狠心?”
老爺子搖頭道:“這件事到現(xiàn)在也依然是一個謎,沒有人知道。那樣大的一個家族,一夜之間消失得連一磚一瓦都不見,就仿佛從來沒有存在過。這樣一個大案子卻是任何人都找不出線索來。你娘傷心過度,沒多久便嫁給了你爹。”
想到信上所言父母之仇不共戴天,冷劍心顯然是找尋仇人去,蕭冷兒一時心亂如麻。聽蕭如歌幾人語氣冷劍心如今卻是在苗疆,又想起冷劍心臨走之前便已存了必死之心,難道一夜使得冷家滅門的大仇人竟是樓心月?但蕭冷兒自與樓心月相識以來,縱然半分猜不透此人所思所慮,但覺他不失為一代梟雄,卻是為何要做下如此卑劣之事?尤其冷劍心還是他喜歡的女子!
見她半晌不語,老爺子倒有些奇怪:“你好端端卻是問此事作甚?難不成想要為你外公一家翻案?”
搖了搖頭,蕭冷兒勉強笑道:“我無意間想起,隨便問問。我吃飽了,出去走走,爺爺你慢吃。”
老爺子無奈道:“多加一件衣服,莫要走得太遠,一柱香時辰之內(nèi)便得回來,否則我饒不得你。”
點頭答應,蕭冷兒已披衣走了出去。
*
站在冷劍心墳前,蕭冷兒一時感慨萬千。六年前娘詐死之后蕭如歌在她病好之前便已立下墳,但卻不肯把墳遷入蕭家世代墓地之中,蕭冷兒終因此事離開。現(xiàn)在想來,卻有些明白為何蕭如歌當年執(zhí)意在此事上不肯讓步。
眼前這一座必定只是衣冠之冢。
而冷劍心當日決然離開,未提及半句讓蕭如歌幫她一起報仇,內(nèi)心又是否真的想要這墳墓留在蕭家之中?
胸口有些悶氣,蕭冷兒連忙抓過老爺子配給她的藥包用力呼吸幾口,心中苦笑數(shù)聲,這一次,只怕仍是要辜負老爺子一番心意了。
慢慢回屋中收拾好行囊,想了半晌,蕭冷兒也不知該如何跟爺爺和眾人告別。他們雖并未表現(xiàn)在臉上,但她卻知道,自從她回來,大家心里都高興得緊。頭痛得揉了揉額角,考慮半晌,蕭冷兒鋪開潔白紙張,這法子雖然拙劣又沒有誠意,但她唯一也只能想到這法子。
腦中不期然閃過庚桑楚笑臉,那日走得急,只留下幾個字給他,卻不知他生她的氣沒有?
那風生水起的一把折扇一旦出現(xiàn)在腦中,便似再抽離不掉,寫幾個字,蕭冷兒便停下筆細思一會兒,一時也不知是酸楚還是甜蜜。心中對他思念,蕭冷兒卻不知少林寺一別之后,兩人要再相見卻該等到幾時。
三更之時,用硯臺壓住墨跡斑斑信紙,蕭冷兒最后望一眼滿室清靜,全是留戀,卻也絕然轉身離去。
她心中有種預感,那人此刻還好好活著,但她卻應該趕去她身邊,一分一秒也不能耽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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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中午老爺子采藥回來,進到蕭冷兒小樓之中,卻已人去樓空。剛拿起桌上的信,便有人進來叫他:“長老,外面來了一人,只說要找冷兒。”
老爺子一言不發(fā),轉身出門去,連背簍也不曾卸下。走到門口時,他看向遠遠站著的那人,長身玉立,黑發(fā)如緞,折扇輕搖,素白一方背影,盡顯風流。
老爺子輕咳一聲,那人轉過身來,容姿雍華,笑意翩然直叫天光湖水,一瞬間盡數(shù)失了顏色。老爺子縱然一生閱過無數(shù)妙人,卻也不由自主在心中贊一聲好。
庚桑楚折扇合攏,躬身行禮:“老爺子有禮,在下庚桑楚。”
老爺子微一頷首:“來找蕭冷兒?”
庚桑楚含笑:“正是。”接過他順手遞過來的紙張,不由有些愕然,“這是……”
老爺子搖頭,有些無奈:“蕭冷兒已經(jīng)走了,這是她留下的信。你既能上得此山,必定甚得如歌夫婦信任,這信便給你看了罷。”
匆匆覽過,庚桑楚很是懊惱,自己又再來遲一步,半晌嘆道:“這紫巒山她比我熟悉數(shù)倍,只怕此刻便是追她,也早已追不上。”
“正是。”老爺子笑瞇瞇點頭,話鋒一轉,“我?guī)湍阋淮危阕栽撨€我一次。請公子相告,冷兒此行目的為何?”
庚桑楚再次愣住,一時哭笑不得,沉吟片刻道:“老爺子可知,六年前蕭夫人冷劍心詐死之事?”
老爺子心中一動,嘆道:“不怪她日前突然向我問起昔年冷家莊滅門一案,卻原來終于知道此事。”
庚桑楚胸口不由發(fā)悶:“敢情這山上每一人都知道真相,唯獨蕭冷兒被蒙在鼓里。”
老爺子苦笑道:“誰想要刻意瞞她來著。我相信劍心離開之前,也必定留下了線索,只怪那丫頭太沖動,否則此番又何必回來這一趟。公子既然上山來,若不急著趕路,便自到處走走,中午不妨到老夫家中吃飯,屆時隨意尋個人問路即可。”
含笑頷首,庚桑楚四下看得一眼,忽道:“我原以為,所謂紫巒山,該是宮墻殿宇,戒備森嚴,卻沒想到竟是這樣一番,山清水秀,世外桃源。”
隨他目光掃過不遠處幾道種植人影,老爺子悠然笑道:“蕭家?guī)装倌昊鶚I(yè),求的也只是個人們安居樂業(yè),難以兼濟天下,唯有獨善其身。”他一邊說著已走遠。
繞過一道溪水,那潺潺之聲悅耳,庚桑楚幾乎要忘了此行的目的,走到低頭鋤地的一人面前站定,那一雙握鋤把的手厚實、有力,掌心和指節(jié)處生滿了繭子。庚桑楚半晌道:“昔年紫皇帶同紫衣十八騎,殺入樓心圣界總壇,三日三夜,毀掉樓心圣界多年經(jīng)營大半基業(yè)。今日得見十八騎中的九爺,三生有幸。”
那鋤地之人站直,抬頭,容貌卻與打扮一樣,不過普通村夫,過目即忘,庚桑楚又在笑道:“能否請教高姓大名。”
“蕭一寬。”從容報上名字,蕭一寬這才道,“在下一屆山野村夫,這位公子見聞廣博,叫人佩服。”
庚桑楚連連搖頭笑道:“九爺莫要誤會,普天下之人,見聞再如何廣博,又怎能識得紫衣十八騎。但樓心圣君自昔年戰(zhàn)敗,對諸位很是贊賞佩服,倒是對我說過一些,在心因此這才大膽猜測。”
“原來是圣界中人。”蕭一寬點頭道,不甚感興趣模樣,復又低下頭去,“一寬還要繼續(xù)鋤地,公子請便。”
庚桑楚也不以為意,笑著走開去,心里卻有了些頓悟。紫巒山和樓心圣界,原是不同的兩處地方。他卻完全沒有料到,這不同卻是完全相反的生存方式和精神境地。
“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庚桑楚喃喃道,“蕭家以道家面貌,隨遇而安,尚只能遺世獨立。即便叫我樓心圣界以殺止殺,奪取中原,卻又有何等胸懷兼濟天下?”
他說話時已慢慢走遠,蕭一寬低著頭,畢竟卻聽到他說法,心中不由得不震驚,此人出自樓心圣界,短短兩句話,心胸之廣,卻似更勝昔年樓心月。
*
推開木門,吱呀聲中庚桑楚一眼看到墻壁上那畫圖中人,頓時移不開眼睛。半晌在心中嘆道,難怪連樓心月也對她癡情不悔,冷劍心姿容氣度,委實天下無雙。圣沨容貌自與她肖似,但此女風采天成,卻是旁人難及。
半晌繞過那畫像,庚桑楚奇怪自己竟用了一個繞字。這分明只是一幅畫,卻仿佛這當中真真立了一個人,叫任何靠近她的,都不敢褻瀆。那書信仍擺在梳妝臺上,庚桑楚猶豫了片刻鐘,他此行雖為蕭冷兒而來,但隨意翻她書信,卻似有些不尊重她隱私。終于還是拿起了信封,無論如何,此刻她行蹤安危,卻是最重要。至于其他,日后相見,再向她請罪便是。
匆匆掃過,庚桑楚原處放好,轉身出門去。
老爺子已做好飯等他。庚桑楚卻無意拖延,直截了當問道:“昔年冷家莊一案,在下也聽聞過一些,老爺子若知曉,能否詳細告知?”
老爺子只稍微愣怔,便把那日對蕭冷兒說的話,再向他重復一遍。
庚桑楚靜靜聽完,心里已有所決斷,向老爺子深深一揖:“多謝相告,晚輩感激不盡。”卻又有些疑惑,問道,“老爺子不曾問過我身份,為何卻要信任于我?”
為兩人面前酒杯中都斟滿酒,老爺子悠然笑道:“我一見你面,便知你定然是冷兒丫頭中意之人。她的眼光,我卻信得過。”
庚桑楚難得一陣面紅,卻是顏色姝絕,半晌道:“老爺子卻是錯信了我。實不相瞞,我正是樓心月之子,此案我自從知曉,心中也存了些疑惑,想要查探清楚,這才冒昧相問,請老爺子原諒。”
老爺子聽聞他前半句已是愣怔,待他說完這才嘆道:“蕭樓兩家的冤孽債,早已延續(xù)百年。你是樓家之人,倒也不足為奇。但你能坦誠相告,卻也說明我并未錯看。”
庚桑楚只是搖頭,起身再向老爺子揖道:“我知您老人家必定是疼愛冷兒也是她尊敬之人。晚輩心中有些執(zhí)念,給了冷兒承諾,只怕終究完成不了這誓愿。晚輩私心太重,以至留下冷兒在身邊。今日看她成長環(huán)境和紫巒山眾人胸襟,這才明白冷兒為何有那般慈悲和大度,不由心中慚愧之至。”
一番話倒說得老爺子刮目相看,不再多說,只示意他坐下吃飯。庚桑楚心潮起伏,這頓飯吃得卻是有些艱難,紫巒山每一粒米都是他們親手種出來,蕭冷兒心性淡薄,可想而知,昔日他逼迫她之事,她最終答應下來,如今他才能夠體會,那對她而言是何等艱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