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玉被朱桓拎在手里送回自己營帳的時候天色已經(jīng)很暗了,他猶豫著問道:“葉挽一個人在外面沒事嗎?你不用去守著她嗎?”他知道朱桓是褚大哥派在葉挽身邊保護(hù)的侍衛(wèi),武功了得,不是他們這種普通人可以比的。
只有一次在燕京的時候他失過手,輸給了元炯身邊的侍衛(wèi)元秋,差點身死。
看著朱桓現(xiàn)在又活蹦亂跳還能拎著他一個大男人高來高去的時候,甄玉才意識到自己跟朱桓,跟赤羽,甚至跟褚大哥的差距。
若那日在戰(zhàn)場上的是褚大哥,斷然不會中了馮憑的奸計,將自己置身于這么悲慘的境地的。
如果自己小時候并不因為嫉妒大哥就自暴自棄不肯好好習(xí)武就好了,如果他也是身懷絕技武功過人的高手就好了,那陪在爹的身邊為爹出生入死的就是他,他就不會再是活在大哥羽翼之下的廢物,能反過來保護(hù)爹和大哥了。
朱桓睨了他一眼,表情冷淡并不說話。他將甄玉扔回自己的營帳中,剛要離開,卻聽甄玉道:“我現(xiàn)在習(xí)武還來得及嗎?”他揚起頭,表情略有些期待。
朱桓默然,他素來不管自己職責(zé)范圍之外的事情。無論是鎮(zhèn)西軍贏或輸,朝廷軍勝或敗,葉挽身邊的人是死是活,他的任務(wù)只有一個那就是保護(hù)葉挽。剛剛他已經(jīng)感覺到主子出現(xiàn)在周圍,才會放心的暫時離開,準(zhǔn)備扔下甄玉就一個人躲起來。他從來都不跟除了主子和暗閣以外的人搭話,因為沒有那個必要。
可是現(xiàn)在,看著甄玉飽含期待的眼神,朱桓不知怎么的就停下了腳步,回過頭看了他一眼:“無論到什么時候都不會晚。”習(xí)武是如此,做人同樣是如此。若是因為覺得晚就感到遺憾害怕不敢去做的話,那一輩子都不會成事的。
朱桓離開,甄玉緩緩的紓了一口氣。他等著自己還不能動彈的腳半晌說不出話來,索性在這個時候,還有人愿意提著他,不放棄他,告訴他要報仇,告訴他無論做什么事情都不算晚。他苦笑了兩聲,剛剛得知大哥身死的郁結(jié)消散了那么一點。
的確,人生還是要不斷的前行,他若是連面對生老病死的勇氣都沒有,談何能夠以一將位建功立業(yè),告訴所有人他不是那些人眼中的紈绔,一事無成的廢物呢?
他猶豫著想要將腳抬起來解開鞋襪,突然帳中就探進(jìn)了一個毛茸茸的小腦袋。
“甄玉哥哥。”花瀅怯生生地喊了聲,然后端著一盆水從帳外擠了進(jìn)來。眼下正值夜晚,多數(shù)人經(jīng)過了一天的操練都早早地躲到了自己的被窩里去,在這樣的寒冬,只有巡邏兵和守崗的士兵還醒著在外頭游蕩了。
甄玉一驚,剛剛解開的鞋子又匆匆忙忙的給套了回去,動作幅度太大摩擦到了他凍傷的腳讓他抽疼的“嘶”了一聲。甄玉道:“你來干什么?豫王殿下不是讓你跟葉、葉都尉睡一個營帳嗎。”
“葉姐姐沒有回營帳。”花瀅搖了搖頭,心中卻人小鬼大的知道是為什么,不過她沒有明說,只是用一雙擔(dān)憂的大眼睛上下掃了掃甄玉,小心翼翼道:“褚將軍派人說你的腳凍傷了,也許不想讓外人看到你現(xiàn)在的模樣,所以讓我來幫你處理一下。那人還說凍傷了千萬不能用熱水泡腳,只會傷上加傷,恐你不知,所以一定要我來告訴你一聲。”花瀅吃力地抬了抬手中的水盆,走近甄玉幾步放在他的腳邊,然后從口袋里掏出好幾段生姜。“這是褚將軍派人去拿給我的。”
她看向甄玉的目光有些遲疑,大眼睛不斷地從甄玉那雙有些紅腫的眼睛上掃過,然后低下頭不再做聲。
甄將軍的長子在鄔江渡江戰(zhàn)役中受害身死,誰都知道甄玉是甄將軍的兒子,那位殉身的甄小將軍的弟弟,甄玉現(xiàn)在心里一定難受極了。
花瀅故意不去看他狼狽的臉,咬牙猶豫著伸出手去替甄玉脫鞋子。
“你干什么!”甄玉又是一驚,慌慌張張地想要擋住花瀅的動作把腳抽回。可是小腿以下的部分已經(jīng)凍的沒有了知覺,突然到了溫暖的環(huán)境中讓他的腳又癢又麻又疼,細(xì)微的動作都仿佛撕開皮肉一般的火辣。
他聽了花瀅的話微微皺眉,心中更是苦笑。
知道他腳凍傷的人只有葉挽,褚大哥卻派人尋了花瀅過來幫他治凍傷,說明褚大哥眼下正和葉挽在一起。他心中涼了半截,既是酸澀又是痛苦,夾雜著大哥身死的消息,甄玉總覺得心里一陣一陣的抽疼。
花瀅委屈道:“你不讓我替你治腳傷,難道是不想要自己的腳了么?”她指著甄玉有血漬沁出的鞋褲,滿臉的心疼。“你要是還想好好的活著去給你大哥報仇,那就不要作踐自己好嗎?不光是葉姐姐,瀅兒也會難受的!”
甄玉心頭一跳,好像明白了什么似的,滿臉復(fù)雜地看著花瀅。他喉頭干澀不已,緩緩道:“我、謝謝你的好意,但是我……大哥剛死,也不知道我爹現(xiàn)在的狀況,我一心只有軍營,實在沒有別的心思放在別的事情上。你、你還小……很多事情都不懂……”他無語倫次的對著花瀅比手畫腳,也不知道自己想要表達(dá)些什么意思。
看他滿臉抗拒的模樣,花瀅很想發(fā)脾氣。她從小在花府里無法無天的長大,溜須拍馬的人數(shù)不勝數(shù),哥哥也是能怎么疼她就怎么疼她,又是父又是母,盡自己所能的滿足她的要求。她還從來沒有過對一個人示好被這樣拒絕的經(jīng)歷,大小姐脾氣在心頭轉(zhuǎn)了又轉(zhuǎn),忍不住就想要爆發(fā)出來。
但是轉(zhuǎn)念一想到甄玉經(jīng)歷了大哥身死這樣慘痛的事情,心情不好也是正常,自己實在不應(yīng)該在這個時候因為一點雞毛蒜皮的小事對著甄玉發(fā)脾氣才是。花瀅沉默著低下頭,沒有理會甄玉寫滿了整張臉的拒絕,默不作聲的就伸出手去一把抓住了甄玉的腳。
甄玉被嚇了一跳,倏地想要抽出自己的腳,但又怕動作太大傷到了花瀅,只能不斷地勸阻道:“你、花小姐,你實在沒有必要這樣……”
“哪樣?”花瀅翻了個白眼,將他的鞋子謹(jǐn)慎細(xì)微地脫了下來,就怕在甄玉的腳上傷上加傷。她小聲嘟囔著道:“我不管做什么事情都是因為我喜歡,你管我有沒有必要……”她埋著頭,打扮早已不是硬要呆在伙房里時那灰頭土臉的模樣。她穿著相當(dāng)?shù)母蓛粽麧崳m仍是那套伙房的小巧軍裝,但是卻漿洗的很是干凈。
在軍營里沒有專門的下人為所有將士們洗衣服,衣服全都是自己洗的。
甄玉在軍中已有兩年的時間,早就習(xí)慣了自己洗衣,甚至還會做飯。他卻忘記了花瀅曾經(jīng)是個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千金大小姐,現(xiàn)在卻能將自己打理的井井有條,連衣服都能自己搓洗干凈,定是吃了不少苦頭。
他從來都沒有關(guān)心過花瀅習(xí)不習(xí)慣軍營里的生活,也不關(guān)心花瀅的心理狀況,午夜夢回之際會不會因為自己身處一個從沒有接觸過的環(huán)境而感到害怕。甄玉有些羞慚,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么好。
甄玉的鞋子一被脫下來,花瀅險些就哭出了聲。她還從來沒有見過誰凍傷把自己凍的滿腳都是血的,穿在鞋子里面的襪子已經(jīng)被血跡浸透了,還因為天寒地凍隱隱有凝結(jié)成冰的趨勢,模樣可怖極了。
“你一個小姑娘,就不要看了吧。”甄玉有些羞惱,固執(zhí)地伸出手道:“把姜給我,我自己弄,你先去休息吧。天色已經(jīng)不早了,你……”
沒等他說完,就看到花瀅的眼淚像斷了線的珍珠似的砸在了他凍僵了的腳上,溫?zé)岬臐褚鈪s讓甄玉感到滾燙。花瀅連忙抹了一把臉,怕甄玉腳疼似的往后仰了仰,不讓自己的眼淚滴到他的腳上。“你為什么要這么作踐自己,這樣很好玩嗎?!”她怒道。
甄玉無奈地看著她,他也不知道自己當(dāng)時在想什么,只覺得想要宣泄內(nèi)心的怒火和悲慟似的,想也不想的就朝著小溪里跳。希望冰涼的溪水能夠讓他整個人都清醒理智下來。誰知道小溪結(jié)了冰,他這么一跳是將冰層跳穿了,但是兩只腳卡在冰洞里,后面葉挽又趕了過來,他也就沒有出來。
凍的麻木之后倒也不是那么疼,只有現(xiàn)在到了溫暖的環(huán)境中才察覺不舒服起來。
花瀅一邊抽噎著一邊用沾了溫水的毛巾替甄玉隔著襪子擦著血跡,試圖將凍結(jié)的血漬暖化,和傷口分拉開來,否則等會兒脫襪子的時候只怕甄玉腳上的皮都會被掀掉。
她動作溫柔,即便溫水沾到腳讓甄玉覺得火辣辣的疼,也強忍著沒有出聲。
只是一會兒就痛的滿頭大汗,令他忍不住揪緊了座下的床褥。他腰上的傷還沒有完全好,眼下跟腳上的疼夾雜在一起,令他一時半會兒都沒有旁的心思去想大哥的死訊,只專心地咬著牙對抗著腳上的痛楚。
大哥死時一定比現(xiàn)在更痛吧。
甄玉一怔,忽而覺得自己更加的懦弱沒用。
花瀅很快將甄玉的襪子上的血跡融化了脫了下來,露出了里面凍的皮開肉綻的青紫的腳來。他的腳已經(jīng)腫的不像樣子,要不是有鞋襪包裹,只怕是會腫的更大。
青紫色的腳還有其上隱隱發(fā)黑沁出的血跡跟花瀅白皙小巧的嫩手形成了鮮明的對比,花瀅剛剛止住的眼淚差點又淚崩的彪出來。她小心翼翼地半跪在地上,端著甄玉的腳仔細(xì)看著,仿佛在看什么會令她惦記終生的東西。
甄玉縮了縮腳,這才從痛苦中反應(yīng)過來,看著自己腫的不成人形的腳被花瀅端在手中,頓時紅暈爬上了脖子和耳朵根。“那個、接下來得我自己來就行了。”
“你忍一忍,生姜擦可能會有點疼。”花瀅軟綿綿的說,半點沒有理會甄玉的意思,一咬牙拿起那幾段切好的生姜往甄玉青紫的腳上摩擦了起來。
凍傷的腳因為半點微風(fēng)都會疼的不能已,更何況是用姜片摩擦。甄玉疼的嚎了一聲,一把掐住了自己的胳膊讓自己憋住,不要在花瀅的面前丟臉。
他的臉憋的青紫,仿佛置身在阿鼻地獄。甄玉在一起后悔自己的沖動舉動來,再怎么難受,也不能自殘啊!
半晌花瀅才將姜片扔回水中,用微微濕潤的毛巾替他擦干凈腳,仔細(xì)地敷上藥。
甄玉猶豫了一會兒,突然開口問道:“我本來想去廚房替你帶些生姜和紅糖,但是因為突然被豫王殿下叫去的事情給弄丟了。你……還疼嗎?”
“……”花瀅的臉青一陣白一陣,突然有種想要把擦過甄玉腳的姜片塞到他嘴里去的沖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