裙釵記
太陽緩緩向西移,初冬時節暖和的亮白色光線漸漸變成了輝煌的金黃色,西半天燃燒著的晚霞如遙想中戰場上的血色,沁紅了雙眸。
夏語澹和一群佃戶孩子都沉浸在波瀾壯闊的疆場風云中,心潮澎湃。
“西北那邊,保護著我朝大門的那些邊疆將士,想必和這本書里的兒郎們一樣,是用肉和血,在為我們堵著門口呢!”夏語澹欽佩道。
邊疆戰事已經打了快三個月,上至仕宦大家,下至鄉野庶民,聚集著的人群沒有不議論此事的,萬一戰局不利,后果一層層的波及開來,不僅僅是影響著每一個人的心緒,還可能牽扯著每一個人切身的利益,一場戰爭,國家的體面得失不算,軍隊耗費的開支總要攤到百姓的頭上,戰后蕭條的邊塞或許又要從內地遷移人口去戍守。
溫神念示意小廝給說書人額外的賞錢,領下去,聽到夏語澹的自語和其他人慷慨激揚的神色,凝重道:“西北的大寧國,從遼國的土地上分裂出來,幾年間吞并西域六國,確實是舉國的驍勇善戰,是朝廷繼遼國之后,第一勁敵。”
夏語澹相信有錢人家知道的信息,絕對比鄉間農戶知道的多,因而好奇的問道:“你看這一次我們能打贏嗎?不,不,我們一定能打贏的,我的意思是,就像今天我們打架一樣,要是一招就能把人打趴下,和鎖子哥一樣,和人打得鼻青臉腫的,是不一樣的。”
早先的事大家都問了,夏語澹很自然的拿王銅鎖舉例,大伙兒都看著王銅鎖笑了。
王銅鎖急著握拳頭舞道:“看什么呢,那個時候,我一個打三個。”
溫神念喝了一口茶,潤潤嗓子,才道:“早幾年,朝廷就把邊防的重點放在了西北。西北那一塊,有三個重點的防區。甘州,是周王的藩地,周王是太|祖傳承下來的后嗣,在那兒已經經營五十年了,王府的重甲鐵騎護衛軍有兩萬,兩萬人的重甲鐵騎,是你們想象不到的厲害。雄州,是三朵衛指揮使司的所在,三朵衛你們知道嗎?三朵衛和我們和慶府的衛所軍隊是不一樣的,三朵衛全是能征善戰的騎兵,足足的五萬人,且三朵衛的指揮使韓將軍,是滿門忠義的信國公府上的公子,領兵打仗的本事是家學淵源,幾代人培養出來的。警州,是陜西都指揮使司衙門的所在地,你們就比較一下我們這里,都指揮使司的衙門沒有擺在和慶府,和慶府的城樓是個什么樣子,都指揮使司衙門所在地的城樓,該是多么的堅固。而且戰事打起來后,朝廷又調了京衛軍中的府軍左衛軍,府軍右衛軍十五萬人馬過去,防守西北那一片地方。這么多的軍隊,朝廷最好的軍隊都守在了那里,站起來那個氣勢就出來了。”
溫持念接著補充道:“還不止如此。西寧國想打我們大梁,除了土地,無非就是為了搶我們大梁邊境上的人口,糧食和牲畜。朝廷早有準備,他們要打過來的時候,牧民們養的牲畜,都往內地販賣,一路上不加收稅賦由各地的官府護運;地里的糧食,能收的收了,不能收的割掉也不留給他們;邊境上的人口,能往后安置的也往后暫時安置。西寧國一向是以戰養戰的,待他們一打上來,什么東西都沒有,他們能打多久呢。而且,西北那里的冬天,和我們這里是不一樣的,比我們這里冷很多,就算穿了襖子的衣服,也會凍死人的。所以,只要朝廷的軍隊守到冬天,西寧國的軍隊,自己挨不過,就得撤走了。”
溫家有百萬之富,如此巨大的財富想要保存當然時刻關注著朝廷的局勢,不僅如此,還積極配合著官府的行事。其實,溫家富裕是富裕,行事一向很低調,這次大擺筵席的給老太君操辦八十大壽,就是揣摩著知府大人的意思辦的。西北的動靜那么大,傳至全國,下面的百姓多少惴惴不安,眼睛就看著府上有錢,有權的那批人,畢竟,他們是最早知道風向的。這種時候,溫家就站出來領頭了,該吃吃,該喝喝,該慶祝就慶祝,是幫著官府安撫民心呢,每天必說的《忠義群英會》,也是刻意安排的,振奮人心用的。大戶人家這么大的家業都不怕,相信朝廷的實力,依然熱熱鬧鬧的過日子,普通平民百姓怕什么!
所以,溫氏兄弟能說出口的信息,已經是朝廷對外公布的,最詳盡的消息了。
夏語澹一臉捧場的樣子笑道:“你們說的,比村里,鎮里抽著旱煙嘮嗑的大叔大伯們說的明白多了,大叔大伯們只是說,一定能大勝的,二十年前,遼國都打贏了,從來沒怎么聽說過的寧國,能厲害到哪兒去。”
“是呢,是呢。”眾人皆附和。
溫持念驕傲的道:“你們別看我們兄弟年紀小,我哥,已經是秀才了,是今年八月份考上的。要考上秀才是容易的嗎?這些事情都是要知道了,不然文章就寫不出來了,當然比你們周圍的大叔大伯們知道的明白多了。”
“哇!”眾人紛紛驚嘆道:“少當家已經是秀才老爺了,少當家真厲害,我們隔壁的清溪村,有一個老大爺,考得胡子都白了,還沒有當上秀才老爺呢。”
溫神念受著大家崇拜的目光,雖然極力矜持著,嘴角還是壓不住的微微翹起來。
夏語澹亦是驚嘆著,向溫持念問了一個好奇已久的問題:“你哥今年幾歲了?”
溫持念看他哥點頭,才笑道:“我哥過了年十歲了,夏小娘子你幾歲了?”
夏語澹從來沒有和兩兄弟說過自己姓夏,兩兄弟不僅知道自己姓夏,還知道自己住哪里,從哪條路走向石溪鎮的,會不知道自己幾歲了,因此把頭一撇道:“不能告訴你,女孩子的年紀不能告訴別人,名字也不能告訴別人。”
溫持念接著逗道:“你那句話,‘我爹是皇后娘娘的侄兒,我娘是公府之門的小姐出身’,是不是真的呢?也不能告訴別人嗎?”
夏語澹沒有避諱,睜著清亮的大眼睛,從容的道:“前面半句是真的,后面半句,我沒有托生在我娘的肚子你,你懂嗎?”
溫持念當然懂,意思是,夏語澹是庶出的,不顧他哥制止他住口的眼神,接著問道:“和慶府沒出皇后娘娘,當今皇后娘娘出自江西撫州,你怎么住在和慶府,你該要么住在京城里,要么住在江西撫州才是。”
夏語澹一扁嘴,裝小孩道:“我也不知道呀,我只知道我是這里長大的,就是那句話,也是家里的叔兒嬸兒告訴我的。我不和你們說了,天晚了,書聽了,我們要回莊子了,這個給你,算是我們謝謝你們請我們聽說書的謝禮。”
夏語澹把裝著紅薯片的荷包,遞給溫神念。
溫神念打開看,溫持念也湊過來看是什么。
“你們不要嫌棄,很好吃的,你們嘗一嘗就知道好吃了。”夏語澹接著道。
溫氏兄弟果真嘗了嘗,松脆的紅薯片吃著發出咔擦咔擦的,溫持念還道:“還真好吃,哥,比我們家里的廚子做出來的還好吃呢。”
溫神念心里也是這么想的,趁機道:“你請我們吃東西,我也請你……請你們吃東西,你們也餓了,吃了再走吧,要是晚了我讓小廝送你們回莊子。”
夏語澹笑了,道:“你請我們聽說書,我們歡喜,厚著臉皮來了,已經很不好意思了,沒有能足夠回報的東西,因此我留下我所擁有的,好吃的東西,作為一點點回報的心意,你再請我們吃飯,我是沒有東西拿出來回報的了。”
溫神念不曾想夏語澹小小年紀,如此明白,懂事通透,依然挽留道:“只是一頓飯而已,溫家每天請多少人吃飯,沒指望他們回報,也不差你們十幾個,你不用回報什么,而且,我請的,只是簡單的一頓飽飯。”說著讓小廝拿一屜饅頭和一鍋肉湯來。
夏語澹回頭看著伙伴們都想吃了再走的樣子,又看溫神念挽留的誠心實意,只得致謝留下來,其他人也一致的高聲謝謝兩位少當家。
溫家兄弟,別看他們是生長在錦衣堆里的,別看他們年紀小被一群人捧著,別看他們開始的時候是瞧不上一伙兒佃戶的孩子,但只要有一絲入了他們的眼,他們辦起事來,也能讓人如沐春風。士農工商,商者排在末尾,商者只富不貴,地位不高。溫家領導的錦繡坊五十年來只盛不衰,其家族的底蘊可見一斑。
食物很快拿過來,一屜熱熱的剛蒸出鍋的饅頭,一鍋羊骨頭湯,分盛在十幾只白瓷碗里,確實是能讓人接受的簡單飽飯。
夏語澹敞開了肚子,吃了三個饅頭和一碗湯才飽,終于下定決心,臨走之前,牽起洪青竹七歲的妹妹洪春英和王萬林八歲的妹妹王荷香,停在溫家兄弟的面前道:“聽莊子里的嬸子們說,你們家里有個很大繡房,養著很多的繡娘,每年還要挑很多靈巧的女孩子學刺繡,我們莊子上,也有幾個很靈巧的女孩子,要是她們真有刺繡的天賦,你們能不能給她們一個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