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枇吉,快將柳將軍扶起。”雲弦雖然一眼看透了柳聽雲的心思,卻並不戳穿而是示意枇吉將他扶起來並也做出被他的真誠所打動的模樣,“將軍的確是個稱職的兄長,處處替手足著想。只是將軍,小王怕是不能應下你這份苦心。若是人人犯錯皆可由家中手足替代受罰,那我雲朱的禮制法度又何來意義?”說著,雲弦便不再看著柳聽雲,而是重新將全部的目光都放在柳聽心身上,一絲一毫不肯偏離,“你是誰?小王要你自己說。若你誠心知錯,看在柳將軍和柳老夫人的情分上小王許會網開一面。”
“小女柳聽心,柳家四女。”柳聽心似是十分的聽話有問必答,只是她語氣之中似乎毫無身份卑微之分,越發濃重的輕蔑在柳聽心的眼中一層一層的暈染,化成一份堅持,“小女不知自己何錯之有,若殿下覺得小女犯了什麼罪過......無需網開一面,懲罰便是。無需他人替代,小女生母已故,父親已亡,同母兄長也已不在人世,殿下欲加小女之罪皆由小女一人承擔。”
“好一個不知何錯之有,好一個欲加之罪......”雲弦又上前幾步,目光更深的看著柳聽心,“小王是帶著聖上的恩德來到柳家,你一身喪服,如此有失體統是何用意?你姐姐怕護衛們誤傷了你,你卻對她做了什麼?小王面前,你又是用什麼樣的眼神看著小王?小王雖非君王而你也並非臣子,但到底也是身份尊卑之分,你看著小王的眼神竟如此的蔑視無禮,這,難道不是越矩犯上?樁樁件件,單單是小王看到的,你的罪過便不止一條。”
“若如太子殿下所說,小女倒真是罪不可赦。”柳聽心譏諷的一笑,暗暗的環顧著站在雲弦身後的那些人。柳聽畔眼中盈盈秋水,一臉的委屈卻實在楚楚可憐的動人,然而嘴角邊怎麼遮掩不住的微微翹起的弧度卻又刺破了她那一雙秋水之眸中難得聚起的溫柔;柳江氏一句話不曾說過,滿眼關切的看著自己,可目光之中卻灰暗的不見半點疼惜;柳聽雲垂著頭似是兩難的模樣,可他的目光早已沒了耐心看著自己,撇清了與自己的關係如同撇開一場大難,他當然要在虛驚一場當中慢慢平復自己受到的驚嚇。至於阮卿卿......她看著自己,目光的距離似近又遠,已經無法分辨是關切還是冷漠,大抵是透著些關切吧,可終究那少的可憐的一點點關切還是在她湮滅了眼中輕薄的光亮變成了冷漠之後,同柳聽雲一樣垂下了頭......
唯一的,唯一的一個滿眼心痛眷注看著自己的那個人,此時卻已在桂樹之下氣若游絲......
柳聽心不禁搖了搖頭,淚光未暗的眼中已是心灰意冷,嘴角邊自諷的苦笑,“小女的確是大錯特錯了......錯在不該自不量力,錯在不該處心積慮的想要引起殿下的注意,錯在誤會了殿下的爲人......”“心兒,你怎麼會有這樣的心思!你把殿下當成什麼人了!殿下何等尊貴,豈是你能妄想?”柳聽畔聽了柳聽心一番話便一下子從雲弦身後衝到柳聽心身邊,雙手死死的扣住柳聽心的肩膀,質問是真,那滿滿關切的一聲“心兒”確是咬牙切齒。
話罷,柳聽畔又重新掛上楚楚可憐的目光看向雲弦,“殿下,心兒年紀尚小又因患了瘋病時常神志不清,就算動了不該有的心思也只是一時糊塗不至重罪,殿下開恩吶!”眉眼流轉間,柳聽畔又瞥見剛剛被柳聽心丟在地上的提籃,不待雲弦的眼神有所反應便又迅速的起身拾起地上的提籃,不曾掀起籃蓋就已經迫不及待的將提籃朝著雲弦的方向,“殿下,就看在心兒爲了見你也是費了一番心思準備點心的份上,放過她好嗎?”
“柳聽心,好一個年紀尚小卻又心機深沉的柳家四小姐。”雲弦示意枇吉將提籃接過來,目光淡淡的瞥過那隻提籃之後更加冷淡的落在柳聽心眼中,“你看著小王很是不屑,卻又早早的花費心思提著點心來見......不屑於我的是你,等在這裡要見我的也是你......小王的確因爲你的表裡不一注意到你了,你還算滿意?還有什麼要說的?”
“小女無話可說,越矩犯上,殿下處罰便是。只是......”柳聽心的回答裡雖沒有一絲一毫的恐懼,可她的語氣卻還是猶豫了,她的目光悄悄的經過柳昭蘇,那是她此刻唯一放不下的牽掛,她心中暗暗想著若自己逃不過這一劫被治了重罪她必須得找個藉口回到昭蘇閣把柳昭蘇送回到柳聽風的徵袍上,這樣他纔有好起來的希望。看著柳昭蘇,柳聽心你的目光在恍惚了一瞬重回雲弦身上之後,第一次,染上了一絲懇求之意,“只是小女懇請殿下成全,許我回到住處梳洗一番。無需他人跟隨監查,小女即聽憑處罰就不會橫生枝節。”
“柳家的人應當一份體面,我可以答應你的請求。”雲弦答應的乾脆,只是他的目光仍是牢牢的鎖著柳聽心,帶著審視疑惑,似乎還不願事情到此了結,“你若再無話可說,小王倒是想要接著問問......”說著,雲弦的眼色再沉一層,“你是如何鬧出這麼大的陣仗?”
“不過是眩人之術罷了。”柳聽心淺聲的應答,隨即又浮上淡淡輕蔑的笑意,“殿下是高貴之人,自然少見這些民間的戲法。而殿下身邊的護衛又都是貴族子弟,也同樣少見這些......”話罷,柳聽心索性毫無掩飾的譏笑更濃,笑中的哀悽也隨之更濃,“殿下即開恩答應了小女的請求,可否也能再回答小女幾個問題?”
“問。”雲弦的目光由審視迴歸到最初的冷淡,清淺的劃過柳聽心的眼示意她上前。
“殿下......小女敢問,若是家中兄長過世喪期未滿,應何著裝纔算莊重體統?小女敢問,若是雲朱子民蒙冤殞命,應求於何人才能沉冤昭雪?小女敢問......若是......”柳聽心每問一個問題便上前一步,不禁更加深邃的看著雲弦,眼淚懸在眼眶的邊緣,偏偏倔強的不肯落下。此刻,柳聽心已是離得雲弦最近的距離。雲弦擡手示意枇吉和護衛不必跟著她一同上前欲做防備,雲弦的手掌仍懸在半空,不疾不徐,儒雅從容,可他看著柳聽心直視自己的眼神,瞳孔之上卻彷彿暈開了一處小小的漩渦,漩渦之中深深紮根的是眼前的女子一步一步靠近他,望著他的時候,眼中滿滿的委屈和痛恨,它們全部陷進自己瞳孔中的漩渦,悄無聲息的攪動著雲弦的心。
柳聽心不再上前,就此停下,如同雲弦最初看著自己那般的看著他,將全部的目光都放在他的身上,一絲一毫不肯偏離,冷聲的繼續開口,“若是與殺父仇人之子四目相對,應該用什麼樣的眼神看著他......”
這一句,柳聽心咬著牙用盡了全部的力氣,萬千的思緒全部交織其中。只是,她雖用盡了全部的力氣,本該撕心裂肺的一句卻被痛恨和絕望裹挾著失去了追問到底的生氣。那是似乎只有雲弦才能聽清的一句,音量越是清淺,雲弦眼中的漩渦就越是翻涌的兇猛。
“他們,本就帶著怨恨吧......此番,怕是更加委屈憤恨了。因爲愧疚,我終是害怕面對他們怨恨,委屈的眼神。我一直想去柳家,可如今能夠如願,卻又不敢了......”雲弦不會忘記自己枇吉說過的話,而此時,他恰恰看到了自己最是害怕看到的眼神......也恰恰是在此時,雲弦方纔覺得,自己真真正正的來到了柳家......雲弦聽懂了柳聽心的每一個問題,可是,他無法給出回答。他害怕,給出回答。
“最後,一個問題......”柳聽心的聲音更加的清淺,她側過身向著枇吉移近幾步,緩緩的擡起手掀開枇吉手中提籃上的蓋子......
最先看到籃子裡東西的是枇吉,枇吉深諳宮中當差的法則,除非與雲弦獨處,喜形絕不於色,即便是離的雲弦最近隱約聽到了柳聽心的問題意有所指都不曾顯露半分神色,可此刻他不禁驚奇,籃子裡裝著的並非如柳聽畔所說的那樣是柳聽心做來討好雲弦的點心,裡面除了一隻空碗竟然什麼都沒有。雲弦最是瞭解枇吉,見枇吉面露驚奇,他便上前順著枇吉的目光看向那隻提籃.....
雲弦盯著提籃內的那一隻空碗,又擡起頭重新看向已是冷眼望著自己的柳聽心,訥訥不語之際,柳聽心小心翼翼的拿起籃子裡的那隻空碗,呵護備至的捧在手裡。
“我哥哥......柳聽風,在殿下眼裡是個怎樣的人......”倔強的懸在眼眶上的那一滴淚終於隨著柳聽心口中的“柳聽風”三個字落了下來,墜落入土之時,柳聽心攤開了掌心,手中的那隻碗同她的眼淚一起墜落而下。眼淚墜落入土,無聲無息,而那隻曾被柳聽心視作身家性命和全部希望的碗卻清脆的一聲變成了零散的碎片。
柳聽心微微的垂下眼,看著那些碎片,淡淡的一笑,笑容裡不再有曾經的期盼和希望,轉而,她依舊笑著看向雲弦,不見歡喜,卻篤定堅毅,“小女......已經不再需要殿下的答案了。”話罷,柳聽心不再多言一字,轉過身朝著她一直牽掛的那一刻桂樹走過去。
雲弦已經答應她的請求,她可以一個人回昭蘇閣,即便是柳江氏和柳聽雲也再無藉口找人跟隨。柳聽心的目光冷冷的跟隨著自己不斷向前的步伐劃過在場的每一個柳家人,她從未有一刻如現在這般通透清醒。她已經不再需要那隻碗,不再需要寄希望於雲弦能夠幫她找出兇手,也許早就不再需要了......原來,她竟不自知自己早就知道了誰是殺害柳聽風的兇手。自己眼前的每一個柳家人,他們每一個人,都是兇手......他們殺了柳聽風,也殺了從前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