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宣撐著一把紅傘,紅傘下罩著一個小小的靈魂。她乖巧的待在陳宣的懷裡,好奇的張望著,純淨的目光中,接收到的卻是街面上,那些用各色目光打量她爹爹的人。
晚晚不知道那些目光代表著什麼,她只知道,她又和從前一樣,可以被爹爹抱著,也許再過一會兒就可以看見孃親。
晚晚那麼想著的時候,她的孃親就出現了。在街頭零零落落的行人中,李婉兒猝不及防的出現,然後風一樣的衝過來,差點撞倒了陳宣,也差點撞落了他手中執著的紅傘。
“老爺這是在做什麼?好端端的,怎麼就不在私塾了。我聽遊先生說,是府衙的常大人喚你出去的,可是出了什麼事情嗎?”
“沒有事!沒有事!只是——”陳宣看了一眼刑如意:“只是常大人通知我,可以去看晚晚了。我一時心急,就沒有告訴你。”
“原來是這樣啊。”李婉兒鬆了口氣。擡頭時,看見刑如意,略微怔了下,“如意姑娘怎麼也在?”
“陳夫人!”如意笑笑:“只是不知,如意該喚夫人玉簪呢,還是婉兒?”
“玉簪?”陳宣疑惑的看著自個兒的妻子:“這是你原來的名字嗎?原來,你與如意姑娘竟是舊相識。”
“老爺誤會了,妾身與如意姑娘並非舊日相識。”
“的確是剛剛纔認識的,準確的說,是今天早上才認識的。只是如意不明白,一個名字而已,夫人爲何要隱瞞?”
“姑娘誤會了,並且刻意要隱瞞姑娘什麼。玉簪也的確是我舊時用的名字,因遇見老爺前,發生了些事情,於是便將名字給改了。早上姑娘問起,一時失口,就將舊日的名字給說了出來。老爺也是知道的,自從嫁給老爺,我便整日待在家中。新的名字,除了老爺偶爾會喚一聲外,就再也不曾被人提及,所以——”李婉兒低了眼:“還請如意姑娘勿怪,妾身並非存心欺瞞。”
“一個名字而已,夫人也不必介懷。”刑如意瞧著晚晚爬到了李婉兒身上,也沒有再說什麼。
李婉兒抿了抿嘴,又將注意力,放在了陳宣的身上,見他一直盯著自己,手中又撐著把奇怪的紅傘,便問了句:“老爺這是在看什麼?還有爲何要在大街上撐著把如此鮮豔的紅傘。看這天氣,不像是要下雨的樣子。”
“夫人誤會了,這紅傘,並非是爲了擋雨,而是給晚晚遮陽。”刑如意輕瞥了李婉兒一眼,這個早晨時看著還十分順眼的女子,這會兒竟莫名的討厭起來。
“晚晚——”李婉兒眉間似有些不自然。
“早上時,曾聽夫人提過一句,說晚晚昨日剛滿半歲。”
“夫人記錯了吧?晚晚她今日才滿半歲。”不等李婉兒開口,陳宣就搶先說了出來,於是李婉兒的臉色,就變得越發難看起來。
“原來,今日纔是晚晚滿半歲之期。難怪夫人早上會去我的店裡買胭脂水粉,想來也是爲了晚晚吧?夫人故意隱瞞自己名字,是怕如意知道夫人家中的事情,給予同情。夫人當時言辭閃爍,神情不自然,怕也是想起了晚晚的事情,心中難過,不願吐露。”
“原來這些都讓如意姑娘給瞧了出來。”李婉兒說著,臉上也顯出一抹悲傷的神色來,身子藉機往陳宣的身上靠了靠:“並非妾身有意隱瞞老爺兒,只是因爲晚晚的事情,妾身悲痛多日,容顏憔悴。今日乃是晚晚滿半歲的好日子,妾身想著,總要裝點裝點,免得老爺看見妾身,就想到了晚晚,心中越發的自責難過。妾身,也不想晚晚她走的不安心。至於名字的事情,老爺也是知道的,妾身著實不願意回憶往昔,只是那名字叫的時間頗長,一時半會兒的,竟露了嘴。”
“我懂,我都懂,夫人不必介懷,更不需要難過。晚晚她,也是希望我們好好的。”陳宣幾次想要張嘴,告訴李婉兒,晚晚就在她的身上。可礙於刑如意警告的目光,他又不敢隨意亂說,唯恐刑如意生起氣來,用手在他眼前一揮,他就再也不能看見晚晚了。
“今日既是晚晚滿半歲的日子,不如就請夫人一道去看晚晚可好?”
“好,自然是好的。晚晚去了多日,妾身也著實想的慌。”李婉兒說著,身子竟軟軟的靠在了陳宣身上:“只是妾身這身體尚未好轉,剛剛又被老爺的事情驚下一番,這會兒竟有些頭暈,站不穩當。”
“既如此,就請陳公子你,扶一扶夫人吧!”刑如意說著,也扶了李婉兒一把。明著是扶人,實則是將晚晚撈進了自己懷中,順帶著,還將紅傘也拿了過來。
陳宣點頭致謝,對於剛剛發生的事情,自然也是裝作沒有看見。
從陳宣教書的私塾,到府衙的義莊,相距其實並不願,只是一個地方書聲瑯瑯,一個地方寂靜無聲。
刑如意當著陳宣和李婉兒的面,用刀子小心的剔開晚晚身上的被大火燒焦的腐肉,接著將那些繡花針,一根一根的拿了出來。那些針,很細,有些是完整的,有些卻是斷裂的,但無一例外的,都刺的極深。
“陳宣你曾說過,晚晚一向都是由夫人帶著的,那麼這些針,可否請陳夫人做個解釋?”
李婉兒臉色煞白,見陳宣紅著眼睛瞪她,忙連連搖頭:“不是我!不是我!我也不知道晚晚身上怎麼會有這些可怕的東西。是義莊的人做的,肯定是他們。他們爲了多要些錢財,就在晚晚身上刺了這許多的針。老爺,你一定要爲晚晚做主,我們的女兒真是太可憐了。”
“紅口白牙,夫人這張嘴,可莫要說些渾話!”看門大爺不知從何處走了出來,聽見李婉兒這話,用僅剩的半隻眼睛冷冷的盯著她:“我這義莊,雖不是什麼好地方,但來的清楚,走的清白。莫說我這裡頭沒有繡花針,就是有,也斷不可能用在一個燒死的孩子身上。夫人可出去問問,我這義莊可曾收過人家半文錢?”
“我......”李婉兒被看門大爺這麼一嚇,原本就顯蒼白的臉色,越發沒了血色。她緊緊抓著陳宣的手,委屈的咬了咬脣瓣:“您誤會了,妾身並非那個意思。我是說......只是想說,不知何人,竟生了那樣歹毒的心思,在晚晚身上扎針。”
“生了那樣歹毒心思的人,不正是夫人你嗎?”看門大爺依舊冷冷的盯著李婉兒:“所謂人在做,天在看。這孩子活著的時候,或許張不了嘴,說不了話。可她死了,變成了遊蕩在這世間的孤魂野鬼,這小鬼說的話,可都是真真的。夫人你,想要聽一聽嗎?”
李婉兒倒吸一口涼氣,緊抿著嘴脣,一聲不吭。
刑如意見時機已到,於是伸手在李婉兒的眼前輕輕一抹。原本豔陽高照的天氣,瞬間變得灰濛濛的。李婉兒驚恐的睜著眼睛,視線所及之處,是她嬌憨可愛的女兒。
緊繃著的神經,終於斷了。
“要我幫你說出全部的真相嗎?”刑如意的嗓音也是冷冷的。“陳宣說過,晚晚她一向都很乖。不是她不懂得哭鬧,而是你的疏於照顧,讓她過早的成熟起來。其實,這也沒什麼。越是驕縱的孩子,越是難成氣候。就好比一個剛剛出生的小孩子,你若是不抱她,哄她,她就會乖乖的自己躺著,自己玩耍,可若是你抱了,哄了,她就會藉機撒嬌,變得越來越難哄,越來越不乖。儘管你的晚晚很乖,可作爲孃親的你,依舊討厭她。即便是她偶爾的啼哭,你也會控制不住的想要去懲罰她。她最近不愛穿鞋子,也並非是因爲長得快,鞋子不合腳,而是她腳上被你紮了針,她腳痛,所以不願意被人碰。”
“對!你說的都對!我是討厭她,而且十分十分的討厭她!”
“婉兒,你——”
“不要叫我婉兒,我再也不想要聽見這個名字。”李婉兒用力的捂住耳朵:“老爺你知道嗎?曾經的我,是多麼喜歡這個名字。因爲它是你給我選的,因爲你叫我婉兒的時候,聲音是那麼的溫柔,那麼的好聽。玉簪卻不一樣,那是丫鬟的名字,是我曾經的主人恩賜給我的。然後,我帶著那個名字,成爲了那個男人的小妾,我被他肆意凌辱,被大夫人肆意欺凌,我曾經覺得,玉簪是我人生中最晦暗的過去。可是,我遇見了你,有了一個新的名字,婉兒。多好聽啊,我以爲,我的人生從此會變得不同。”
“你的人生的確發生了改變!”
“那是晚晚出生之前!”李婉兒嘶聲裂肺的吼著:“在那個小丫頭出生之前,我的人生的確不一樣。老爺你待我極好,寵著我,疼著我,給我從未有過的呵護。我覺得很幸福,真的,真的很幸福。可是她來了!她出生的那天,我好痛,我多想你可以抱抱我,陪陪我,可你眼裡心裡就只有她。你給她取名叫晚晚,從此以後,你想著的,念著的,喊著的就只有晚晚,你叫我娘子,叫我晚晚娘,卻再也沒有叫過我婉兒。所以,我恨她,是她奪走了我原本應該擁有的一切。”
“可是,晚晚她也是你的女兒!”陳宣抱著頭,難以承受這一連串的打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