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秀秀只是一個普通的村裡姑娘,至多便是模樣好一點,而她的美麗與城裡那些白皙嬌弱的小姐大不相同。
那秀秀五官漂亮,脾氣爽朗,因爲常常給家裡的作坊送貨,所以膚色被曬成了健康的麥色,頭髮裡偶爾會夾雜幾粒黃色的小沙粒,但她的牙齒很白,笑容明媚,有時候她坐在家裡門檻上,解開蓬鬆柔軟的長髮,一邊用木齒梳梳去發(fā)間裡的風沙,一邊哼著歡快的小曲,偶爾會有路人從她家籬笆牆下路過,看到院子裡的她就會駐足停下。
那秀秀今年十七歲,從十三歲起便有人到她家上門商議親事,但都被同一個理由拒絕了,她是河神廟金花老孃的寄名養(yǎng)女,金花老孃說她命裡有機緣,不能隨便定親,否則將會害人害己。
那年那秀秀八歲的時候因爲高熱不退,藥石無效,她的父母將她送到河神廟請金花老孃救命,金花老孃是當地有名的巫醫(yī),經過她的做法,那秀秀很快就好了,後來那家夫婦就時常帶著秀秀到廟裡去上香,一年兩年過去,金花老孃對這個小姑娘越來越上心,有一天就對那家夫婦說,秀秀與我有緣,讓她做我的寄名養(yǎng)女吧。
對於這個殊榮,那家夫婦求之不得,便讓秀秀做了神婆的養(yǎng)女,但是秀秀不知道怎麼回事,雖然金花老孃對她很和善還給了許多饋贈她的家人,可她十分害怕這個養(yǎng)母,總覺得她看自己的眼神怪怪的。
因爲金花老孃不讓秀秀定親,轉眼她十七了,她的父母也很著急,就去廟裡向金花老孃問姻緣,而後就遇到了河神娶妻這事,現在想想,或許金花老孃在很久之前就預謀了後來的一切。
這些便是前情,當虞娘他們救了那秀秀,問起那位突然出現的金甲人,那秀秀則哭哭啼啼的說了與那金甲人相識的經過,這些經過有些離奇,有些意外,但對比之前發(fā)生的那些事而言,卻又顯得如一股潺潺流過的泉水那麼明朗又甘甜。
那是半年前,有一次秀秀的娘讓她給老舅送東西,回來的時候路過一顆歪脖樹,當時她走路鞋子裡進了小石子,便在那顆樹下脫了鞋,卻沒留意樹上盤了一條毒蛇,毒蛇正咬向無知無覺的她,正在危急的時候,她突然眼前一花,接著一個穿著盔甲帶著面罩的男人用一隻手她半摟在懷裡,另一隻手則捏住了那條毒蛇的腦袋。
秀秀是個姑娘家,因爲當地人都知道她是金花老孃的寄名養(yǎng)女,所以就算她一人在外也沒什麼人敢欺負她,這回她突然被一個高大的蒙面男子摟住,自然又是心慌又是羞惱,不由分說的推開他責備了許多話,等她看清楚那條毒蛇並意識到自己剛剛有多麼危險的時候,那個穿盔甲的男人已經一言不發(fā)的走了。
秀秀急忙追在那人身後又是道歉又是道謝,可那人理也不理他,自顧自的就走遠了,這在年輕的少女心裡留下了疑惑的一筆,她暗暗的想:這人是誰?他怎麼打扮得這樣奇怪?我剛纔那樣失禮會讓他生氣嗎?
雖然事情很古怪,但秀秀只是覺得疑惑,並沒有造成太多了遐想,這件事本應該像風在水面上吹出漣漪那樣,很快消失在她的生活裡,然而,卻沒有……
“那段時間就像是遇到了詛咒。”秀秀姑娘並膝蓋坐在地上,紅著眼抽了抽鼻子,繼續(xù)道:“厄運接二連三的到來,一次我從鎮(zhèn)上出來,不知道被誰推了一把,險些被馬車撞到,然後又是他突然出現救了我……你知道他的穿著很古怪,路上的人都向他看過來,而他好像很不喜歡這樣,鬆開我又轉身走了,這是他第二次救我了,與第一次不同的是我沒有遲疑,不管他看起來多麼怪異,我連忙追在他身後向跟他說話,可他根本不理我,一下子又不見了……”
因爲第二次的相遇,金甲人帶給那秀秀的疑惑就更多了,他對她似乎沒有惡意,但爲什麼她總是會在危險的時候被他救?這是巧合嗎?
那秀秀心裡有些說不出的感覺,只是不能對人說,只會在四下無人時偷偷的想:我還會遇到那個人嗎?
她正是最天真爛漫的年紀,所以有時候會忍不住的偷偷幻想,幻想那金甲人的盔甲之下,是一個多情的少年遊俠,又或者是一個在執(zhí)行秘密任務的將軍,當然也許他的身份沒有那麼光彩,沒準他其實是荒漠裡的盜賊……可如果他是個盜賊,那爲何會連續(xù)兩次救她?難道說他上次對她一見鍾情了嗎?只是因爲她口吐惡言纔不得不走開?
這個假設聽起來的確太沒邊了,秀秀也覺得很可笑,不過這樣幻想一下還很有趣的。
想象和現實,秀秀姑娘還是分得清楚的,所以這件事她對誰都沒說,如果不是後來又有第三次甚至第四次,這件事也會和其他事情一樣被她拋諸腦後。
“相隔了一個多月之後,我去鎮(zhèn)上送酒,正走在外城牆邊的時候,突然城牆頭的牆皮脫落了下來,事情發(fā)生的太快,我根本沒有意識到,然後又是他突然衝過來將我撲倒在地,接著聽到轟的一聲,一大塊牆皮垮就砸在了我剛剛走過的地方,所以若不是他的話,我怕是沒命了……”
那時候金甲人將她撲倒,她躺在地上而金甲人欺在她的身上,他撐著雙手努力不將自己的重量壓在她身上,雖然明明發(fā)生了可怕的事,可看到他她就完全忘記了害怕。
就好像有人從想象中走了出來,那秀秀瞪大眼睛看著金甲人,一瞬間時間彷彿被誰停止了,金甲人也看著她,儘管面罩完全擋住了他的臉,他的眼睛又那麼奇怪,可是眼神卻很溫柔,簡直又奇怪又溫柔。
秀秀也不知道自己怎麼了,她完全感覺不到害怕,甚至覺得自己就在等這個時候一般,她心裡不確定但又隱隱知道,他還會回來的。
那秀秀對著這人燦然的一笑,她的笑容就像是陰天破開烏雲的一道亮光,看得金甲人也愣住了,在他分神之際,她伸手去摘他的護面,當指尖觸碰到冰冷的鐵片,卻被他穿著皮套的手握住,握得緊緊的。
“我並非輕浮的女子,我只是……這種感覺就像是命中註定,我不知道他是誰,我也不知道他長得什麼樣子,但我覺得自己好像在等待他出現一樣,就像一場奇遇或者說是……一場前世的債。”
那秀秀姑娘說這番話的時候,淚跡未乾的臉上顯現出了動人的光彩,她好像完全沉浸在了那段對她特殊的回憶中,暫時忘記了悲痛。
或許每個女子在少女時代心中都有這樣一個英雄,他神秘而英俊,果敢而堅強,會在她有危險的時候奮不顧身的出現在她面前,所以少女情懷是這個世上最不可琢磨的東西,它讓人瘋狂而勇敢,那秀秀便被神秘的金甲人吸引住了,她渴望看到面具之後他真正的模樣。
聽著那秀秀娓娓道來,虞娘感到十分不可思議,難道說她真的對金甲人一無所知?她不知道他究竟是什麼?
事實上那次秀秀和金甲人只是一次短暫的交集,金甲人很快就從秀秀身上起來轉身離開,就像前兩次一樣,然而這次秀秀馬上爬了起來,提著裙襬追在他身後大喊:“你不能跟我說句話嗎?哪怕就一句啊,你救了我的命,至少讓我知道你叫什麼名字啊——”
金甲人越走越快而秀秀卻被小石子絆倒跌了一跤,正當她沮喪的坐在地上的時候,看到面前出現了一雙穿著戰(zhàn)靴的腳。
是金甲人,他回來了!秀秀一臉無懼的仰望著這個高大的男人,心卻在狂跳,金甲人看了她片刻,一把將她拉了起來,確定她沒有受傷之後遲疑了片刻,抓起她的手,在她手心裡寫了“周文宣”三個字。
寫完之後,他頭也不回的就走了,只留下喃喃著這個名字的秀秀。
從此之後,秀秀就像是生病了,她變得更加美麗和憂愁,時常唉聲嘆氣,沒有人的時候悄悄的描畫這個名字。
“我非常想要再見到他,可是他再也沒出現過了,我覺得我跟他之間似乎有某種不爲人知的聯繫,或許是他看著我的眼神讓我覺得自己很特別……所以我想了一個辦法見到他……”那秀秀繼續(xù)道:“那天我走過一個小土山的時候,突然靈機一動,既然每次他都是在我遇到危險的時候出現,那麼我就佯裝跌倒,從一個山上滾落下去,看他會不會出現,結果……他真的出現了,他緊張的抱著我,用身體護著我滾下山坡。”
那一次,其實金甲人知道她是故意的,可是怕她受傷所以出現了,結果這個冒失的姑娘果然扭傷了腳。
後來金甲人就揹著她,一路走著將她送到村外,一路上,他們聊了很多,當然全是那秀秀在說話,說她想見他,說她覺得他很特別,說她欠了他幾次救命之恩所以想要認識他。
金甲人一直默默的聽,那秀秀認爲他是個啞巴,不過他會寫字,當他想要說話的時候,就會在她手心寫字,他寫的字撓在那秀秀的手心裡癢癢的。
那秀秀其實不在乎他是個啞巴,也不在乎爲什麼他那麼神秘,她只是想要見到他,想摘掉他臉上的面具,就算他長得很醜她也不怕,她就是想要更瞭解他一些。
“他怕我又做出危險的舉動,所以同意見我,每次我們約在一個山坡上見面,有時候是白天,有時候是夜晚,我們坐在山坡上,我說話而他聚精會神的聽著,我說的都是一些可笑的小姑娘家的閒言碎語,可他聽得那麼專注……有一次,我問他是不是通緝犯,所以才藏頭露尾,他點頭,我問他是不是個醜八怪,所以才帶著護面,他也點頭,我問他是不是盜賊想要偷走一顆姑娘的心……他笑了,聽到他輕輕的笑聲,我卻生氣了,因爲他就是不肯告訴他真實的事情,我發(fā)了脾氣站起來就走,他追上我拉著我的胳膊不肯鬆開,於是我對他說,讓我看看你的樣子,我想要看看你的樣子!”
“你看到過他的樣子沒?”虞娘關心的問,因爲如果是殭屍的話,外表總會和正常人不一樣的。
“我要求過許多次他脫下頭盔和護面,結果都鬧得不歡而散,只有一次……”那秀秀姑娘望著虞娘,甜蜜又心酸的回憶那件往事,因爲在那次之後,她和這個叫做“周文宣”的神秘人就失去了聯繫。
那是一個夜晚,在那秀秀百般要求下,周文宣終於答應摘掉了護面,但他很狡猾,那是夜晚,他背對著月光,那秀秀根本看不到他的模樣,她只能擡起手用手去摸他的臉。
大概是因爲周文宣的臉貼著鐵面罩的原因,所以他臉上缺少溫度,秀秀的手在他臉上摩挲,勾勒出他英俊的輪廓,輕撫著他冰冷的嘴脣,描繪他挺立的鼻樑……最後她情不自禁的用自己的雙手捧住了他的臉龐,踮起腳輕輕的吻在他的脣上,而這一次,他也沒有再推開她。
那是一個奇妙而美好的夜晚,是那秀秀最美好的記憶,然而她沒有想到的是,這個夜晚之後,周文宣就消失了,再也沒有出現過。
那秀秀每天都去山坡那裡等,從日出到日落,從希望到失望,哪怕她假裝跌倒或者受傷他都沒再出現,她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讓他拋棄了自己,整整三個月她都在失魂落魄中度過,直到三個月後,金花老孃對外宣稱,她被選爲了河神的新娘。
“所以其實你沒真的看到過他的樣子?”陳挽風也不禁問道。
好容易休息了會兒,他和謝燕九都睡不著,全都湊過來聽那秀秀和金甲人的故事,這個故事實在叫人噓唏。
秀秀搖了搖頭,含淚道:“……沒有,我並沒真正見到他的模樣,這是不是很荒謬?”
的確很荒謬,不過荒謬的事情在她身上已經發(fā)生了不少,也不缺這一件了。
虞娘聽完這個故事,越來越肯定了自己的推測,那金甲人其實是一具殭屍,至少是一個異類,所以他纔會那麼神秘也不肯讓秀秀姑娘見到自己的真面目,虞娘自己就正陷入一場苦澀的愛戀之中,所以能夠想象的到秀秀姑娘和金甲人之間的感情有著超乎人想象的溝壑,恐怕這也就是金甲人一直不願對她太過親近的原因。
可憐秀秀姑娘一無所知,就這樣深陷了進去,而從當她被金花老孃陷害之後,金甲人冒死出現救了她這件事上看,金甲人對她也有著很深的感情。
物傷其類,這個哀傷的故事讓虞娘想到了自己和陳挽風,她看向陳挽風,陳挽風感到了她的目光也望著她。
“這個周文宣可能跟我一樣。”虞娘道。
周文宣的異常之處,恐怕也只有秀秀姑娘纔會視而不見,陳挽風通過秀秀姑娘的描述基本上已經察覺了這周文宣的詭異之處,聽到虞娘跟他暗示,也就明白了她的意思,他道:“你是說……”
虞娘點了點頭。
陳挽風想了想,既然出現櫺鰌代表地下有古墓,有古墓代表有死人,說不定這周文宣是古墓裡出來的殭屍!
“那個河神是一種叫做櫺鰌的上古靈獸,一般是用來鎮(zhèn)守陵墓的,魏城主可能在那裡。”陳挽風也簡明扼要的說出了這件事。
虞娘道:“我們要找到魏城主。”
陳挽風卻說:“想要找到他則必須先找到陵墓。”
虞娘道:“陵墓在哪?”
陳挽風嘆了口氣,道:“我不知道,但或許秀秀姑娘能夠指點一下我們……”
那秀秀完全不知道他們在說什麼,瞪著眼睛奇怪的望向他們。
如果周文宣真是一隻殭屍的話,說不定現在沒有死,雖然櫺鰌將他拖進了水裡,可殭屍是沒有那麼容易死的,如果不能親眼見到他被開了腦瓢,那誰也無法肯定他的死活。
櫺鰌與古墓有關,殭屍與古墓有關,尋龍派也與古墓有關,所以,找到古墓就是找到魏惜金的關鍵,而這個關鍵的鑰匙在於古墓到底在哪?
陳挽風望著那秀秀道:“秀秀姑娘,能告訴我們你和周文宣約見的那個山坡在哪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