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剛落地,一隻纖纖玉手端了一杯溫水,堪堪出現在眼前,雲翎順著水杯望去,便見錦若薇容顏如花,端站在自己面前,掩脣笑道:“妹妹千金之體,這種活怎敢麻煩妹妹。”
雲翎愣了愣,便見錦若薇神態自如地將水遞置雲舒脣邊,溫順道:“妹妹在旁邊休息即可,伺候夫君,本就是若薇分內之事?!彼Φ恼\懇之至,一口一個妹妹,彷彿真是把雲翎當做親妹子一般。
“夫君.....?”雲翎本來全心身都在雲舒身上,然而這兩個字卻如炸雷般陡然驚醒了她,心頭的某處,仿似被一記重錘兜頭擊下,砸得她蒙在原地分不清東南西北。
“是啊。”錦若薇揚起臉,眉梢上含著誠摯而恭敬的笑,宛若仲夏清晨的粉紅薔薇花,尚帶著晶瑩剔透的露珠,嬌弱動人,她的笑淺淺的染上一層羞澀之意,道:“今日之後,我便與你哥哥夫妻一體,不分彼此,日後我便是你的嫂子,你就是我最親的妹子,我們三人,將是這世上最親密的家人。”
三....人.....
雲翎霍然回首,一張臉不知何時蒼白的有些駭人,目光猶如針鋒般紮在錦若薇身上,她又偏過頭去看身側的雲舒,雲舒顰起眉,看向錦若薇的表情蘊含了些許不悅,但他神色一轉,那抹不悅便隱了下去。他朝著錦若薇道:“義父在喊你,快回席吧。”
錦若薇原本覺得雲翎的眼神有些異樣,可扭頭看見雲霄閣主正在朝自己招手,也顧不得多想,便依言回到席位。而云舒仍站在雲翎身側未動,但長衣寬袖底下卻暗暗握緊了雲翎的手。
兩人十指相扣,手心貼手心,掌心的暖意相互交融,熱出了一層潮溼黏膩的汗意。可即便挨的如此之近,然而云翎卻覺得一陣從未有過的倉皇恐懼逼近而來,那恐慌頓時讓她有些手足無措。
是的,錦若薇說的對,她們三人.....她們三人......從今往後,她與他,再怎樣親密,也將再不復從前的親密無間。他的生命中已然出現了另一位嬌若薔薇的女子,他再也不是專屬與她。她只是他的妹妹,而他的妻是錦若薇,她將爲他生兒育女相夫教子,她比她更有資格陪他走完一生。
雲翎臉上漸漸浮起一絲苦澀,感覺身體裡某處地方,正如刀絞劍刺般的疼痛著,疼的她簡直呼不過氣來。
好久後,她聽得身側雲舒在喊她:“蓮生。”
雲翎忍住了那痛,輕輕垂下眼簾,不讓旁人窺探見眼底的悲慟如斯,她緩緩地鬆開了雲舒的手,向後退了兩步,向上座的雲霄閣主道:“爹,我酒有些深,先行告退?!?
雲翎不知道自己是怎樣離開的酒宴。她撇開一大幫子賓客,失魂落魄的向廳外急速走去,耳畔雲舒顏惜在喚她,她也只當做充耳未聞。她腦中反反覆覆回放著錦若薇的那幾句話,一會夫君一會嫂子一會三人,那些凌亂的片段似密佈的陰鶩烏雲般,蓋頂的壓抑讓她快喘不過氣來。
她幾乎是跌跌撞撞走出去,空蕩蕩的夜裡,天上一彎孤寂的月,映得地上那個落寞的人影,茫然的在閣裡瞎轉。她一路兜兜轉轉,從這個樓轉到那個院子,又從這個屋轉到那個園子,腦中不?;叵胫@些年,同雲舒的所有過往。
幼年時,兩人在一起的懵懂時光,三歲的他牽著蹣跚學步的她走在草地上,兩人歪歪扭扭最後一起摔倒;春日裡,他滿頭大汗地奔來奔去爲小小的她抓蝴蝶,她在一旁開心的拍著手掌;生病時她難受地躺在牀上,他守著她整夜不眠;打雷閃電的暴雨之夜,她恐懼不已害怕哭泣,他便捂著她耳朵,安慰她不怕不怕;她淘氣挨罰時,他陪她一起捱罵,兩人一起被罰關劍閣;八歲仲夏之時,她喜歡上雨天,喜歡上梅花,他便親手爲她製作紅梅傘;她九歲生辰之時,他送她精心製作的小鐵劍.....
安定的童年落幕後,又歷經了命運多舛的年少。少年流浪千里的悽苦後,在那阿鼻地獄一般的地方,毒打酷刑中他與她死去活來的痛過;煎熬折磨中,他也曾抱著她哽咽流淚,但更多的是,在痛過哭過怨過之後,他依舊頑強的鼓勵她永不放棄。再大的苦楚無望,他永遠都不曾低頭,在那些夢魘一般的歲月,他與她緊緊相依,雙方握著彼此的手,無聲地共同進行著絕望地反抗,掙扎著犯下自己都無法寬恕的罪孽。
這十幾年,他們互相陪伴,一起成長,如影相隨,從不分開。
她逃離那裡後的兩年,迴歸雲霄閣過著安逸平靜的生活。而素來渴望自由的他,卻爲她,甘願重墮地獄,飛蛾撲火般決然而然地,將此身獻祭於血腥殺戮。
從此,他隱姓埋名的活著,忍辱負重的熬著,放棄曾奢望許久的自由解脫,放棄正常人該有的平靜生活,踐踏信仰與良知,拋卻江湖中最負盛名的貴公子榮耀,義無反顧地化身成人人憎惡的索命殺手,手刃冤魂無數,犯下罪業滔滔。
——而這一切,只爲換的她,再多活幾日。
而她,初時卻毫無所知。
在那最初的兩年裡,她便天真的以爲他是月隱,她從未與他好好說過一會話,從沒想過要走近他的三步之內,甚至連他的模樣,她都沒仔細看過。她不知道,那每月逢初一十五必來的白衣男子,每一次看她,每一眼凝望她,是怎樣一種,深藏著卻強抑住不敢流露出的悲慟。
那兩年以後對他的記憶,更多的存在與這一個月,他們相認以後。
那夜在玄英後山,她妄想以跳湖自盡來換得他的解脫,他又驚又怕,揚手給了她清脆一耳光,從小到大,他視她如珍如寶,重話都捨不得說半句。這是他第一次對她動手,也是唯一的一次。
那一夜,重逢相認的兩人相偎在草地上,耳旁晚風習習,身畔篝火融融,他握住她的手,目光深深凝注她的眸,鄭重說:“蓮生,我帶你去江南......我們去江南.....”
.......
而江南?江南在哪裡?
兩人的江南還沒到,如今已經變成了三人行。
那誓言還聲聲在耳,然而物是人非事事休,未語淚先流。
多麼好笑,雲翎嗤笑了一聲,停下腳步,獨佇於庭院中央,遙望著天上的孤月,默然無語。
她也不知自己究竟保持那個姿勢站立了多久,直到聽到一牆之隔的庭院外兩個路過下人的對話,她才木然回過神來。
“阿芩,現在什麼時候,酒席這麼快便散了?”
“肯定得散啊,散了纔好送新人入洞房啊,嘖嘖,想來這個時辰,公子應該正在跟新娘洞房花燭吧.....真是春宵一刻值千金啊.....”
“那可不是,這麼一來,如果情況好的話,明年我們就會有小主子了吧,可真是件好事!”
.....
牆外聲音漸漸遠去,她們自顧自說著無傷大雅的小八卦,殊不知高牆內的冰涼月光下,另一個人最後殘存的一點希翼,終於被殘忍捏碎。
洞房花燭?.....春宵一刻?.....
少女目光空洞的站在牆角,口中默唸著這幾個字眼,森冷的夜風彷彿帶著冬日的寒氣,一陣陣的呼嘯吹過,將那涼意一遍又一遍的從外滲透至她的內心。四周冷冷清清,幾盞暗暗的孤燈在頭頂兀自不休的長燃著,映得她此刻的臉,白的有些駭人。
驀地,她顫抖著抱住了自己,悽愴道:“不行!不行,我不能這麼眼睜睜看著他同別人在一起......”
她轉身,慌不擇路地向流雲苑衝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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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靜謐,月上中天。
雲舒送走了最後一批賓客,從浩清廳徐徐走向自己的蓮初苑。路程不長,他走的不急不緩,臉色清冷如水,絲毫也未見新婚的半點喜色。
蓮初苑就在前方不遠處,隔得老遠便聞得到院中的潔白玉蘭香,雲舒在離院門幾十來步的地方站住,漫不經心的斜睇了一眼燈火通明的院子。往常素淨的蓮初苑,今日因著喜慶一改常態,處處裝飾得流光溢彩明亮盎然。
雲舒顰了顰眉,正要喚小廝將那刺眼的硃紅綢緞撤下,身後一個聲音卻喊住了他。
“雲世兄請留步。”
雲舒緩緩轉過了身,便見夜色中,那一抹春水般的身影向自己信步而來。
雲舒目光沉靜:“不知顏少主深夜來訪,所謂何事?”
顏惜在離雲舒幾步開外的地方止住腳步,笑的極爲優雅:“沒什麼事,今日是你大喜之日,惜略表一點心意而已。”話落反剪身後的右臂向前一伸,遞上了一份禮盒。
雲舒接過了禮盒,慢慢的拆了開來,他往匣中禮物掃了一眼,隨即微微露出驚愕之色,道:“這養肺散如此寶貝,顏少主何必這般客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