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方德的咒罵尚未出口,緊接著就發現,找死的不是眼瞎的“海匪”,而是有人混在“海匪”之中,想要他死。
急急回護的護衛無力回天,接連被“誤傷”后,不單鉗制著杜振熙的小太監失了方寸,就連緊跟余方德的其余小太監亦是節節敗退,漸次傷亡。
“看來自負的不單是我一個?!倍耪裎醣缓艘荒樠獛资榘l,她十分不雅的呸向甲板,“螳螂捕蟬黃雀在后,卻原來余內相想要我的命,也有人想要余內相的命。您心計非常,倒是給我解解惑,想殺您的是英明神武的當今圣上,還是料事如神的當今圣上?”
指向一個目標的譏諷問句,算個鬼二選一!
余方德閃避殺機之余,臉色越發陰沉。
比起未遂,真的死個內朝廷總管大太監,且是當今皇上潛邸時的大伴,能造就的效果只會更好。
如果是他,他會怎么做?
余方德眸底血色乍然彌漫雙眼。
杜振熙卻沒空欣賞他的詭臉,懟上兩句泄憤完畢,果斷貓著身形沖向船沿。
水上不安全,水下也許還有生機。
她生長于近海府城,憋氣泅水什么的不在話下。
瞬間爆發力帶得方寸大亂的小太監一并掉入海中,杜振熙屏息適應后在水中睜開眼,只看見小太監越沉越小的衣角。
她抿著唇笑,平日里再威風有什么用,到了水里不會劃拉只有做水鬼的份兒!
她潛著水游動,突然叫砸入水中的水花阻了路,尚未放平的嘴角登時一僵:那砸出水花的正是慌不擇路的余方德,他散開的半白長發猶如漂浮海藻,憋不住氣的老臉氳開掛落的血跡,黑藍的海水暗紅的血液,令余方德猙獰如真水鬼。
杜振熙背手劃水,默默往后退。
余方德只余求生本能,張牙舞爪的狗爬向杜振熙,瞪得險些脫窗的赤紅雙眼,寫滿——救命啊!
救還是不救?
再有過節,也大不過人命。
杜振熙猶豫一瞬,后退的身形緩緩停住。
然而再會水的人,也架不住旱鴨子的騷操作。
被余方德胡亂扒著死死捉住,轉瞬跟著往下沉的杜振熙后悔了,她就不該盤算什么留著余方德比讓余方德死了有用,她要是也成了水鬼,算盤打得再響也只能給閻羅王聽!
偏掰不開余方德的爪子,再努力蹬腿也收效甚微,憋足的氣同樣后繼無力,她暗搓搓踹了余方德幾腳,意識漸漸模糊間,仿佛聽見竹開焦急的喊聲,“七少?七少!”
人死前是不是會產生幻覺?
怎么是竹開的聲音,她想聽的,是陸念稚的聲音啊……
還有江氏,還有……誰?
杜振熙鈍痛的腦仁針扎似的一抽,頓時疼得彈坐而起,一睜眼就對上余方德端坐床邊,煞白如鬼的老臉。
果然是幻覺。
見什么鬼不好見個鬼余方德!
杜振熙默默閉眼往回躺,躺到一半清晰的聽見陰冷尖嗓響起,“七少且睜眼起身吧,你還活著,我也沒死?!?
這么難聽的破嗓不是幻覺,是余方德那老狗賊的錯不了。
杜振熙睜眼細看,才發現她依舊在船艙內,只規制尋常,似是普通商船。
“別看了。是你那叫竹開的小廝臨時找來的小船。這會兒已經在返回廣羊府的路上了。”余方德面無表情,死水般的眼神落在杜振熙臉上,“等到了廣羊府,我會改走陸路回京。還請七少好人做到底,撥些人手護我一程?!?
他站起身來,現出隱在船艙角落的一道人影。
杜振熙唬了一跳,細看之下才發現,悄無聲息守在墻角的人影,正是那晚奉圣閣小樹林里堵曲清蟬主仆中,功夫稍好的那位小太監。
回想之前船上慘狀,這位怕是余方德身邊唯一的幸存跟隨者了。
杜振熙眉頭才一皺,余方德已走近彎身,露出個皮笑肉不笑的詭樣,“比起生死,你我之前的過節實在不值一提。恩怨分明這話,在我這兒做得準兒。七少救我一命,將來我定當回報。只要我能得人護送安全返京,之前我所說種種,就如我那斷發,落地無聲,再無回響?!?
誰要和年老色衰啊呸,年老陰險的余方德把手言歡!
杜振熙腦仁疼嗓子疼,暗自腹誹一句,沒作聲。
此情此景信或不信,已然非上下嘴皮子一碰能了事的。
何況海匪一事,顯然已脫離余方德原本的掌控,處處透著詭異。
余方德也不需杜振熙作答,無聲一抱拳,帶著僅剩的小太監走出船艙。
“七少。”竹開這才探身進來,曉得杜振熙正滿腹疑問,忙細細解釋道,“我和桂開帶人趕到海路口岸時,余方德的大船早沒了影兒。當時緊著找您,顧不上其他。桂開將人兵分兩路,一路跟著我駕船追您,一路跟著他去找四爺……”
算算日子,陸念稚正該也在海路上飄,從閩南往嶺南回。
“情況未明人手不夠,只能先將您不見的事捂著,沒往府里報信?!敝耖_心有余悸,強扯出笑道,“好在中間鬧’海匪’,否則我還追不上您。倒是那’海匪’著實古怪的很,打殺到一半倒似起了內訌,余方德和那小太監先后跳下海,那大船就起了大火……
等我拉上您再去看,就見那些存活下來的’海匪’全不戀戰,吆吆喝喝直往北上,轉眼就過了嶺南海域……我也沒讓人去追。倒是那余方德醒來后細問過我,倒反過來讓我只當不知,不必再管。”
“海匪”果然古怪。
這操作簡直比旱鴨子余方德還騷。
杜振熙按著一抽一抽的腦袋,先問當下的重點,“余方德還說了什么?”
“和跟您說的一般無二。許諾將來會報恩,還將縫在身上的大額銀票都給了我?!敝耖_面色古怪,心知杜振熙想聽什么,“桂開臨時糾集的人手,身手不差也不老好。那小太監沒受什么傷,怕是足夠應付我們的人。”
也就是說,他們制不住余方德主仆。
而許出全部隨身財產的余方德,只得小太監一人在側,也無法安然返京。
兩害相權取其輕,杜振熙松開眉頭道,“且遂一回余方德的意思?!?
左右她平安脫身,只要她不在余方德手上,對定南王府、杜府的牽制就蕩然無存,至于治下無能、海匪禍患的罪名,可不是誰張張嘴,就能安在定南王頭上的。
且聽竹開的意思,原來之前大船尚未出嶺南海域,這一行快船回轉,更鼓四響時,已抵達廣羊府海路口岸。
竹開一落地,就在小太監陰惻惻的注視下,分出幾個人手護送余方德,兩廂無聲分手不必細表,只說深夜時分的海路口岸安靜如雞,褪去白日喧囂,直如無人出沒的荒地。
這份詭秘的寂靜,倒叫杜振熙等人心下略安,竹開瞧一眼杜振熙身上干巴發皺的衣裳,默默拽下外袍披上杜振熙的肩,吩咐道,“去將馬車趕來,留幾個身手好的,護著七少?!?
余下人手分頭行動,杜振熙卻不想在原地多待,示意竹開等人跟上,才一抬腳,就聽馬車??刻幍姆较颍E然響起幾聲慘叫。
不等竹開等人回護杜振熙,暗夜中閃出幾道身影,鬼魅般沖向擋在前頭的竹開等人,手起手刀落,劈暈一個又一個。
杜振熙倒想再往海里跳一次,那幾道身影卻已將她團團圍住,有人抓手有人按肩,抬手就往她后脖頸用力一砍。
她忽然覺得,余方德其實挺講究的。
至少為了帶走她,還往茶水里下藥才弄暈了她。
這批人又是什么來歷,用手砍這么粗魯。
怕是早就盯梢她許久了,否則余方德老胳膊老腿又走不快,這些人怎么會算準她落單的時機動手?
杜振熙再次意識模糊,陷入黑甜之前,她的小腦袋不由自主的又跑偏了。
到底是欽天監里哪個神棍推演的黃歷?
站出來,她保證醒來后不打死他!
然而醒來后,面對的不是她假想中想怒揍的神棍對象,而是個意想不到的人物。
吳五娘偏頭看向睜開眼的杜振熙,撥亮燈芯嬌俏一笑,“七少醒了?早聽聞七少有個病嬌的名聲,倒沒想到傳言真真兒的。你身邊那幾個人早半個時辰就醒了,這會兒堵了嘴綁著手腳丟進荒山中,也不知有沒有叫野狗餓狼啃壞。你倒’睡’得安穩,瞧著才泡過水,可別就鬧病了吧?”
她如敘家常的語調帶著笑,應和著車輪聲,越發襯得夜色靜謐。
沓沓行車聲,應已離了碼頭,加上荒山一說,怕是這平穩行駛的馬車,也已過了城郊外的小路上了官道。
這是要回廣羊府?
“病沒病不勞吳姨娘關心。且死不了?!倍耪裎踝匀灰恍褋砭筒煊X手腳無力,她轉動腦袋盯住吳五娘,能懟一句算一句,“吳姨娘不顧本分名聲,殘夜外出私會我這個’外男’,還這樣關心我的身體,就不怕謹郡王綠云罩頂?”
吳五娘笑容轉陰,瞇著眼嗤道,“杜府果然家學淵源。老的不著調,小的同樣思想齷齪??ね鯛斎绾危啿恢悴傩摹,F在你該擔心的,是你自己。”
她說著抬起寬袖,悠然從容的摸出一包藥粉,沖著杜振熙晃,“你睡著時,我已喂過你致人手腳綿軟的藥丸。而我手里這一包,七少猜一猜,又是做什么用的?”
杜振熙不驚不惱,心下再次不雅的嘖了一聲。
她決定收回前言,吳五娘也挺講究的。
給她準備的藥比余方德還多還全,還不嫌費事兒,手刀砍都砍了居然還補多一劑藥,粗魯范兒倒是很穩。
先出狼窩,又入虎穴。
再次身處絕境,似乎比之前更無退路。
杜振熙默默問候了一下始作俑者余方德的祖宗,內心略有波動,居然有點想笑,“吳姨娘指桑罵槐,嘴里說的老的是指誰?小的又是指誰?我倒是不知道,吳姨娘之所以做了姨娘,竟不是自作自受,倒和杜府有關?”
拖得一時算一時,至少比立時就再被喂一包藥的好。
她故意笑出聲來,勉力撐起腦袋,呵道,“你這樣費事捉了我來,又想用我對付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