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頭尚淺,晨霧尚濃。
“熬”了幾乎整夜的杜振熙眼底有淡淡青色,反襯得這笑更添三分詭魅七分輕佻,籠著淺薄陽光十分扎眼,且不合時宜。
和她現身后仿若置身事外的簡短問話一般不合時宜。
有那看熱鬧不嫌事大的就囔起來,“都說杜府七少驚才絕艷,不僅生得一副玲瓏心腸還生得一副好樣貌。今天一瞧才知道說反了!七少這音容笑貌好瞧是好瞧,可惜不像佛祖座下的美仙童,倒像閻王手下的索命鬼!”
暗指杜振熙輕賤人命的話,拽文拽得略妙趣,立時引發一陣惡意的哄笑,路人們笑,死傷家屬哭,跪在最前頭一老蒼頭顯然是領頭的,杜振熙問喊的什么冤,他直將嚎過一路的“因果”厲聲再數一遍,條理最清晰嗓門最蒼勁,只一雙老眼不住暗中打量杜振熙。
概因這后頭還有一樁巧宗兒,杜記瓷窯雖由陸念稚總管,但也有杜振熙一派的管事間中分管事體,這兩三年來隱隱有和陸念稚名下管事爭鋒分權的勢頭,昨天是杜振熙整生,到得晚間瓷窯活計松乏時,杜振熙一派的管事就打著為小主子慶生的名號,招呼守夜班的窯工吃酒耍樂。
這原是奉承上頭、拉攏下人的尋常手段,無意間趁了老蒼頭的意,他們受人指使,本待“犧牲”幾個青壯男丁,暗中一合計便順勢推原本“該死”的青壯男丁隨人一處吃酒,換上各家老弱婦孺頂夜班,這才造就出“死了老婆又死娘”的慘烈局面。
以老蒼頭為首的幾戶窯工人家收錢辦事,哪里曉得背后指使他們的人是誰,再肯拿命去換財帛,臨到頭舍不得家中青壯男丁,整好偷梁換柱拿無用的婦孺頂上。
真論起來,倒是杜振熙的人無意間“成就”了他們的私心。
不過指使他們的人只先給了一半好處,剩下一半橫財還得等事成后才能拿到,老蒼頭渾濁雙眼閃閃爍爍,不再偷覷杜振熙,只嚎得越發賣力。
殊不知這樁巧宗兒確是無巧不成書。
杜振熙一派的管事打著為她慶生的名頭,本就是伺機而動好支開“不該死”的人,不成想眼前這幫“該死”的人不僅該死還心狠手辣,舍不出家中男丁,倒舍得將老弱婦人推出去送命。
這是打量著日后發橫財留得男丁在,不愁填補不了家中婆娘的缺。
話說回來,這幫人要不是心思齷齪眼界腌臟至此,也受不動財帛指使!
杜振熙即覺膩味更覺惡心,生不出半分惻隱,笑容愈深愈譏諷,任由陣陣哭嚎抑揚頓挫,掐著聲起聲落的空檔好整以暇地再問,“喊的什么冤我聽明白了。只是不知道,諸位這冤屈是沖著誰來的?”
她回回開口,每每都是明知故問,圍觀路人不信杜振熙現身前不知道外頭在鬧什么,問的特么不都是廢話嗎——喊的自然是被東家草菅人命的冤,自然也是沖著杜府來的。
一時替死傷家屬抱不平的喝罵聲聲,倒是那老蒼頭聞言心頭另有計較,想著背后指使他們的人遞到他耳邊的話,明里暗里是沖著瓷窯總管、杜府四爺陸念稚去的,當下老痰一咳,對著杜府門前石獅啐了一口,引來眾人注目就扯著嗓子開了口。
“瓷窯還輪不到個毛頭小子主事!讓杜府陸四爺出來說話!”老蒼頭老眼血絲赤紅,滿是悲慟憤懣怨恨,幾近聲聲泣血,“陸四爺總管杜記瓷窯,這冤屈自然是沖著陸四爺來的!”
杜振熙等的就是這句話,先前她只問不接話,此刻更無心打嘴仗窮理論,只干脆利落地揚聲道,“既有冤屈又有債主,合該去衙門敲鼓打官司請官老爺論斷!大早朝戳在我杜府門口嚎喪,還指望著嚎出個青天大老爺不成!”
有冤就去官府喊!
這話不僅沒有息事寧人的意思,反而大有不怕把事情往大鬧的強勢!
圍觀路人瞠目結舌,老蒼頭等人更是忘了哭忘了鬧。
說好的鬧得杜府不得不交出陸念稚,然后杜府壞了臉面聲名還不得不花錢消災,私下安撫他們好了結事體呢!
怎么和背后指使他們的人說的不一樣,杜府怎么不按著常理出牌?
老蒼頭忙忙朝后打手勢,示意同伙別忘了做戲,一顆老心飛快直轉。
果然毛頭小子不頂事,這杜府七少到底年輕氣盛,還當抬出官府他們就怕了不成?
所謂家丑不可外揚,左右吃虧的不會是他們。
杜府再有權有勢,難道還能當堂扭轉黑白、再逼死他們幾條人命?
這局面雖出乎意料,但也容不得他們退縮,一退縮反而顯得他們心虛氣弱。
硬著頭皮也得上!
想到沒到手的橫財,老蒼頭梗著脖子道,“七少話說得倒響亮,只盼杜府到了官老爺跟前別仗勢欺人!還請鄉親父老為小老兒等人做個見證!”
圍觀路人不管出于何種心態,就沒有愿意錯過這場大戲的,當下紛紛出身力挺死傷家屬,反倒咬著杜振熙的話茬,先就吆喝起見官來,有那心急熱切的甚至等不得就伸手伸腳,扶起跪倒一片的死傷家屬就要往衙門去。
臺階上驚呆三連的杜仁和杜曲回過神來,齊齊上前去攔杜振熙,且不論父子二人代江氏出面的真心假意如何,疼杜振熙的心卻是一式一樣的,半是急切半是后怕的又勸又訓道,“小七!你不想著把事情壓下,怎么反而往大了鬧騰!你沒經過事,且先回霜曉榭安生等消息,這事還是得請恩然出面!”
“是要請四叔出面。這些’苦主’是沖著四叔來的,自然要請四叔親自出面過堂審。”杜振熙有意無意地避開二人的阻攔,偏頭再一揚聲,“去取四叔的名帖,’請’諸位’苦主’一道往衙門去!”
裝背景板的明忠、明誠聞聲而動,一人去請陸念稚拿名帖,一人則吆喝著杜府家丁,涌下臺階“請”死傷家屬動身上路。
杜記瓷窯在城郊,屬于廣羊府直轄縣的管轄范圍,要打官司自然要往對應的地頭縣衙去打。
眾人一瞧杜府家丁這般利落架勢,便知杜府早有準備,心思各有轉換瞧熱鬧的興頭卻沒變,反而越發濃烈,提腳就紛紛跟了上去。
杜仁和杜曲見狀又是一愣。
杜振熙收起譏誚,笑容略無奈。
她無法和杜仁、杜曲解釋,方才那些刺激人的作派是她暗搓搓請教過堂子出身的竹開,現學現賣的糙話,為的就是刻意引導老蒼頭等人,將事情拐向“見官”的路數上。
唐家玩陰的,他們就玩陽的!
杜振熙揣著小心思做出副氣狠了的樣子,推著杜仁和杜曲往里走,嘴里哼道,“瓷窯出事又不是杜府愿意的!沒得叫人潑了臟水一味服軟,有理沒理見官再分辨,杜府行的端坐的正,不怕影子斜!”
杜仁再糊涂杜曲再木納,看到明忠、明誠的行事也回過味來了。
陸念稚始終沒露面,這番行事背后要是沒有陸念稚的坐鎮,甚至示意才真是有鬼了!
杜仁心下一權衡,拉住要去追杜振熙的杜曲,沉著臉搖頭道,“東府的事,且有恩然做主。我們只管留在家中,先去陪清和院安撫你祖母是正經。”
做老子的不想趟渾水,做兒子的杜曲再擔心,也值得唯諾應聲。
散去人群的杜府瞬間清靜,城郊杜記瓷窯卻是一片混亂。
先前受杜振熙半夜指派,往瓷窯安撫窯工的管事一行人無功而返,反而叫死傷家屬“拱”回杜府門前鬧事,其實是杜振熙有意安排,刻意捉了個年輕不經事的管事出面,才好造就后來的“喊冤”局面。
現下杜振熙攆著往縣衙見官的死傷家屬路過瓷窯一看,果然就瞧見安家和唐家的馬車停在外頭。
如今杜府占著瓷窯五成大股,安家和唐家割據剩下五成股份,瓷窯出事杜府猝不及防,自然有安家、唐家的人將消息送到安大爺和唐加明跟前,二人各自帶了人手錢財,先就往瓷窯來,正忙著收拾爛攤子。
縣衙接了新鮮出爐的訴狀,昨晚窯爐爆炸鬧出的動靜不小,早已有縣衙官兵往現場來,半道遇上明誠并杜府家丁“請”著死傷家屬回轉,兩廂一碰頭就直奔縣衙去。
這動靜更大。
安大爺和唐加明留下人手坐鎮現場,錯眼瞧見杜振熙墜在揚塵而去的人群后頭,雙雙上前,開口就是不贊同,“七少!這樣的事怎么反倒鬧到要見官!”
口吻倒和杜仁、杜曲如出一撤,正常人想的都是大事化小,小事私了。
杜振熙心下哂笑,面上端著神色,照舊冷哼道,“這樣的事更不能藏著掖著,否則杜記瓷窯的名聲憑白叫人抹黑,明年還指望拿什么競標皇商?”
正是為了明年競標,正常人才會想著要壓著安撫著啊喂!
安大爺也算是看著杜振熙長大的,見杜振熙姿態硬氣,滿腹大道理一時竟無從可說,只恨鐵不成鋼的直跺腳。
一旁唐加明眼神一閃,目光掠過杜振熙瞥向城郊官道,挑眉扯了扯安大爺的袖口。
安大爺抬眼去看,就見后頭緩緩駛來一溜馬車,當先就是印著杜府徽記的單馬大車,趕車的是明忠,顯然車內坐的是陸念稚。
再往后的車馬徽記更是眼熟,顯然是聽聞風聲,受杜府邀請而出動的十三行行會的幾位大佬。
一如高門小戶各有族群,有事先不找官府,首先找的是各家宗族,行商的也有龍頭行會,有事首先找的也是行會大佬。
杜府這陣勢,不,杜府現任家主陸念稚這陣勢,是打定主意要鬧到官家明面上了!
安大爺神色幾變,和唐加明交換個眼色,也不跟杜振熙跺腳了,抬腳就攆上那一溜車隊。
杜振熙全無被輕視的不虞,望著安大爺和唐加明飄在前頭的背影,嘴角無聲翹了翹。
人都到齊了。
現在,該輪到杜府“喊冤”了。
杜振熙攏起雙手,抱著手爐偏頭問,“我們準備好的東西和人手,都齊活了?”
緊跟她身側的桂開點頭,原本肅然的神色松散開來,嘴角也無聲翹了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