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校軍裹著漫天飛揚的灰塵從正東與東南兩面涌過來,看不出具體的人數(shù)。
祝連枝站在土堡護墻上,心里一陣緊似一陣,暗忖:徐汝愚就這樣毫無征兆的發(fā)動越郡會戰(zhàn)?
五校軍見這邊有所防備,隔著兩箭距離停了下,整頓陣形,在正東、東南各組成兩個巨錐陣。
祝連枝見五校軍幾乎在行進過程中結成攻擊陣形,正東的兩個巨錐陣之間,一彪人馬從后面馳到陣列之前,當前一騎乃是掣軍旗左尉,只見他將手中大旄插在地上,左手抓住大旄一角,猛的一抖,天青色的青鳳旗陡然刺疼祝連枝的眼球。
隨后數(shù)人策馬馳至大旄之下,當中一人,不著鎧甲,結書生巾,博衣垂衫,腰間懸劍,手指著這邊,與身邊諸人說話,神態(tài)間自是輕松怡然,正是東南雄主徐汝愚。
祝連枝細辨旗幟,心中驚駭愈盛,隨在徐汝愚身邊的數(shù)人竟有魏禺、尉潦、刑坤民、沈冰壺數(shù)員江寧大將。禁不住擔憂隨徐汝愚從雍揚渡江過來的兵力將遠遠超過萬余人,在以往的情報中卻發(fā)現(xiàn)不出江寧有針對祝家的大規(guī)模軍事調(diào)動,這讓祝連枝安心不少。大規(guī)模的軍事的調(diào)動不可能瞞過祝族密布江寧各處的眼線,心里思量徐汝愚不可能此時尋求決戰(zhàn),眼前渡江兵馬大半是隨徐汝愚來侵襲越郡,意在威懾越郡世家,只怕徐汝愚也未料到在臨江縣會遇上自己。
祝連枝心緒漸漸平復下來,為初時的惶恐感到一絲羞惱,喉嚨里低沉的吼了幾聲,對身邊副將說道:“徐汝愚欺我越郡太甚,徑率萬人渡江視我祝族如無物,立即飛騎傳信要求樊徹出兵牽制江寧雁潭駐軍,要求陳預牽制江寧廣陵駐軍與白石之青衛(wèi)軍,令祝同山率歷陽都尉府所轄精銳牽制鳳陵之驍衛(wèi)軍、江寧之武衛(wèi)軍,令蘭陵、湖州、吳州各調(diào)五千兵馬,澤江調(diào)八千兵馬速來臨江合圍徐汝愚的渡江大軍。”
祝連枝心中打定注意,只要確認徐汝愚率領渡江的兵馬不過萬余而其他江寧諸軍并無異動,便統(tǒng)大軍將徐汝愚的渡江兵馬圍殲在臨江附近。
只有五百精衛(wèi)隨祝連枝一起進入土堡,其余兵卒都在土堡的正面擺開扇形魚麗陣,將土堡護在當中,以土堡為陣心,尾列要遠密集于前列,祝連枝初時聽徐汝愚率軍渡江,驚慌之余,只想借土堡固守,等待蘭陵的援軍,此時又想將徐汝愚的渡江大軍纏在臨江境內(nèi),這樣的陣形就顯得滯礙。在土堡正面臨時變陣已然不可能,不單徐汝愚,隨他而來的幾員大將均識戰(zhàn)術,他們定會趁變陣之機發(fā)動凌厲的攻勢。此時,只能以土堡為變陣之旋轉(zhuǎn)門,從扇形魚麗陣的密集尾列抽調(diào)兵力進入土堡,從土堡西門出,重新布到土堡的正面。
祝連枝匿蹤暗隨船隊潛行,雖然己方境內(nèi),也偃旗息鼓。江寧風媒、探馬注意到蘭陵方向的異動,卻沒料到會是祝連枝親自出馬,祝連枝在蘭陵停了兩日,又突然深夜率兵返回吳州,原意本是不愿驚動江寧方面。徐汝愚卻是坐在漕船之上駛過江心才得知蘭陵方向有大軍向這邊開拔,尚不知祝族的領兵大將是誰。
面對江寧的威脅,祝家在吳州、歷陽境內(nèi)大肆擴充軍備,吳州一地擁兵將近五萬,兵力主要集中在蘭陵、吳州兩地。徐汝愚本意乃是在祝族的吳州、蘭陵駐軍反應過來之前,迅速向南穿插,切過蘭陵南部的界地,沿著震澤湖西北側(cè)進入湖州境內(nèi),若能將湖州守兵引出城外,則野戰(zhàn)殲之,若湖州城加強戒備,則攻湖州城西側(cè)的長興縣、郎溪縣(屬歷陽)兩城,將祝族的兩地勢力完全分割開來,靜待義安戰(zhàn)事結束。
刑坤民建議取消渡江震懾之戰(zhàn),尉潦橫目相向,沉聲說道:“渡船已行江心,此番退兵,豈非惹人笑話?”
魏禺說道:“先取臨江城,調(diào)靜海水營前來策應,形勢不對,我們再退到北岸不遲。”
臨江不過小縣,渡江之前,對臨江的兵力部署摸得一清二楚,在蘭陵方向的大軍趕來之前,攻下臨江城不成問題。
徐汝愚對刑坤民笑道:“我倒也不是打不得敗戰(zhàn),此時后退,對軍心影響也不小,不如渡江見機行事。”
江寧諸軍,除了暗中調(diào)到江陽的一萬精銳即將渡江進入臨江境內(nèi)之外,江寧在這附近沒有多余的兵力部署,最近廣陵駐軍與龍游的東海軍隊隔著小楊河對峙,離臨江也有三百余里的距離。靖海諸戰(zhàn)中,靜海水營損失最重,此時正在靜海休整,三日內(nèi)能調(diào)遣過來增援也不五千眾。如果讓祝連枝窺得先機,此番渡江卻要冒相當?shù)娘L險。
刑坤民見徐汝愚三人都說繼續(xù)渡江,便不再堅持己見,乘船到前陣,以免在攻打臨江縣城時出了什么紕漏。臨江縣只有五百駐兵,江堤烽哨已讓先行潛過江去的游哨除去,站在臨江城頭的祝族兵卒望見成千上萬五校軍將勇從江堤上向這邊涌下來,就是漫過江堤的渾濁的洪水,向臨江城卷襲過來,一時間心膽俱裂。
北門守軍手忙腳亂的要將城門閉合,卻讓從城內(nèi)沖上來的數(shù)十名漢子殺散。城樓上的守軍胡亂向下射箭,臨江縣尉領著援軍過來,城外的大軍也趕到城下。縣尉做勢抵擋了一陣,便向城中退去,匯合縣宰從南門逃出城去。
五校軍進入臨江城不久,散在臨江城西的斥候就發(fā)現(xiàn)蘭陵方向過來的大軍的行蹤,發(fā)現(xiàn)祝連枝亦在陣列之中,似乎尚未發(fā)現(xiàn)臨江這邊的變故。
尉潦向屠文雍笑道:“司聞曹的探馬果真了得,祝連枝在吳州、蘭陵之間走了一個來回,卻是讓五校軍的游騎先發(fā)現(xiàn)。”
屠文雍老臉一紅,祝連枝出入?yún)侵莩牵瓕幨孪葲]有得到消息,確是司聞曹的過失,側(cè)臉瞥了徐汝愚一眼,摒息不敢言語。
徐汝愚倒未出言責備,望了尉潦一眼,制止他繼續(xù)說下去,說道:“我們能悄無聲息的從廣陵調(diào)一萬精兵至江陽,祝連枝從吳州或是蘭陵調(diào)一萬精兵出城瞞過江寧的眼線也非難事,當務之急乃是要試控出祝連枝的心思。”
尉潦撓撓腦袋,說道:“也是,祝族只需盯我江寧一家,司聞曹卻要盯著天下所有的勢力,也難怪老屠偶爾出點紕漏。”
屠文雍哭笑不得,索性別過頭去不理睬他。
徐汝愚下令大軍出城迎擊,見祝連枝折向往南,踞土堡擺下滯礙而密集的防守陣形,與眾人說道:“此次卻與祝連枝狹路相逢了,看來他也吃驚不小。”又見祝連枝以土堡為陣心旋轉(zhuǎn)門將滯礙而密集的扇形魚麗陣變換成攻守兼?zhèn)涞幕旌详囆危c眾人說道:“此戰(zhàn)應如何打?”
魏禺冷哼一聲,說道:“祝連枝初時驚惶失措,現(xiàn)在又生貪心,不予以教訓,只當江寧無人。”說到這里卻閉口不言如何去打此戰(zhàn)。祝連枝倉促變換陣形,將自己的心思暴露無疑,看他這般部署,多半是想從各處調(diào)動軍隊過來合圍渡江的五校軍。
五校軍統(tǒng)領乃是刑坤民,徐汝愚問策,多半是希望刑坤民來指揮此役,魏禺將祝連枝的心思點明,便不多言,刑坤民聽了暗暗中感激。
刑坤民說道:“騎營戰(zhàn)馬尚藏在漕船之中,祝連枝應不知騎營的存在。祝連枝若想在野戰(zhàn)中圍殲我渡江大軍,至少要有兩萬五千人至三萬人才有相當?shù)男判摹WW宕筌婑v在澤江、吳州、湖州、蘭陵四城,蘭陵駐軍最多,但是正當江寧鋒芒,能出的援軍應與其他三城相若。大軍向南,吸引祝族主力,騎營迂回潛行出去,將從各路合圍過來的祝族軍隊逐一擊破。可否?
屠文雍說道:“祝連枝視野頗窄,尚不知容雁門暗中從荊北抽調(diào)兵力一事,能否籍此發(fā)動大規(guī)模的會戰(zhàn)。”
蜀地的消息極難傳回來,雖然知道容雁門暗中調(diào)動各處軍隊往江水上游開拔,卻無法確知容雁門是否已經(jīng)攻克渝州城。渝州城是容雁門進入成渝的門戶,渝州受阻,南平的大軍將無法送入蜀地。如果越郡這邊的動靜太大,而南平大軍又被阻成渝州之外,或許會迫使容雁門做其他考慮?
徐汝愚搖了搖頭,說道:“無法確知容雁門攻陷渝州的消息,越郡動作不宜太大。”
魏禺說道:“雖然有形成大會戰(zhàn)的條件,但是在蘭陵、湖州、吳州諸城尚在祝族掌握之中的情形下,無法打成殲滅戰(zhàn),祝連枝又是謹慎之人,稍見形勢不對,極可能縮入附近的城池之中,最終還是要逐一攻克祝族所轄的城池,實不宜操之過急。”
屠文雍心想:渡江的目的在于震懾越郡世家,雖有戰(zhàn)機,大人或許仍然不愿意打殲滅戰(zhàn)。
尉潦見徐汝愚同意騎營迂回進擊祝連枝從各處調(diào)來的合圍,一臉興奮,掉轉(zhuǎn)馬頭,便要回臨江城里準備,卻讓魏禺一把攔下來。
尉潦不解其意,說道:“魏廚子,你攔我做什么?”
魏禺說道:“刑將軍是主將,他未發(fā)令,你急著回城做甚?”
尉潦睜目望向刑坤民,說道:“刑將軍,尉潦向你請令了。”
徐汝愚回過頭望來,說道:“你隨在我身邊觀戰(zhàn),入夜讓介海領兵出去。”
尉潦的大旄豎在青鳳旗之側(cè),尉潦身量健碩,髭須連腮,容貌間頗有豪氣,無人能假充偽立旗下,尉潦若走,祝連枝定會起疑心。
刑坤民見尉潦一臉怨氣,肚里好笑,卻不想當面惹他,說道:“尉將軍若不覺屈尊,坤民請尉將軍代領前軍去擊祝連枝。”
尉潦有戰(zhàn)可打,倒不覺屈尊,下馬去領前軍,對土堡正面敵軍發(fā)動攻擊。
徐汝愚等人尚不知曉,渝州失陷的消息便是這一日午時傳回江寧。隨即司馬衙就召集守留江寧的所有高級將領與長史府簽事以上的職官以及數(shù)名參議商議有無必要遣出武衛(wèi)軍配合江陽渡江部隊的作戰(zhàn)。與此同時,數(shù)名飛騎從江寧城里馳出,潛入祝族轄地搜尋渡江兵馬的行蹤,確保在最短的時間內(nèi)將這道軍情傳到徐汝愚手中,并遣飛騎將軍情傳至清江行轅行營院、南閩行轅行營院、白石行營,報知即墨明昔、梁寶、張續(xù)三人。
容雁門攻克渝州城,除非南平本土受到外敵的攻擊,否則無法擰轉(zhuǎn)容雁門征服蜀地的決心。雖然尚無渝州失陷的詳情傳回江寧,但是在如此短的時間內(nèi)就攻陷渝州,容雁門多半又是使用奇兵。容雁門雖陷渝州,但離擊垮巫家尚遠,巫家還擁有蜀南十二邑近十萬精兵,此外坐擁西蜀十三邑的駱家也不會坐以待斃,必會與巫家聯(lián)手共抗南平。
南平與荊襄霍家在豫章會戰(zhàn)之后,南平調(diào)集兵力壓在荊州至夷陵一線,卻與霍家之間再無大規(guī)模的會戰(zhàn)。霍家面對南平的優(yōu)勢兵力,只得將有限的兵力收縮到襄陽一帶防御。留在荊北的四萬霍家軍隊如果要回襄陽,不僅要橫渡江水,還要經(jīng)過南平重兵防守的蘄春,無奈之下,只有留在荊北與南平的豫章駐軍糾纏。
容雁門乃南平左路督帥,麾下精兵逾三十萬,也是南平舊朝的主要戰(zhàn)力,布在從荊郡北部到江關的江水沿岸,主要集結地有荊郡豫章、荊襄蘄春、荊襄荊州、荊襄夷陵、南平臨湘等。豫章駐軍刺窺荊郡北部以及越郡,蘄春駐軍刺窺永寧,夷陵、荊州駐軍刺窺襄陽,臨湘駐軍則守南平北境。
豫章至蘄春一線乃是南平的東線,公良友琴與許伯當赴南平之前,南平在東線集結近八萬精銳兵力。荊州至夷陵一線乃是南平的北線,南平集結了超過十五萬的精銳戰(zhàn)力,江關承受所有來自成渝方向的壓力,駐軍卻只有五千余人。然而從年初以來,南平在東線、北線的部署悄無聲息發(fā)生變化。公良友琴與許伯當將五萬殘兵帶到東線,容雁門便持續(xù)的從東線調(diào)動兵到補到已經(jīng)相當恐怖的北線,從抵御三苗與南寧越家的南線抽調(diào)兵力加強臨湘的防守,自己麾下的臨湘駐兵也調(diào)到北線,如今在北線集結了超過二十五的精銳戰(zhàn)力。江關駐軍雖少,實際上卻是北線的延伸點;北線重鎮(zhèn)夷陵沿江水上溯二百余里就能抵達江關。容雁門在發(fā)動對霍家的攻勢之時,將夷陵作為物資糧草集結地,便是為今日大舉揮兵進入成渝做準備。
幾乎可以肯定,只要容雁門能攻陷渝州,南平在北線集結的兵力將源源不斷沿著夷陵、江關、渝州一線送入蜀地。而南平東線將由于兵力不足而不得不向后收縮,至少在征服成渝之前,容雁門無力干涉越郡的形勢。徐汝愚早在取得南閩會戰(zhàn)勝利之后,就一直在等待這樣的時機。
偏偏這個時候,徐汝愚親自率領精兵去震懾越郡世家,讓江寧眾人哭笑不得,張仲道嚷道:“讓青鳳騎將汝愚、魏禺護送回江寧,讓刑坤民一人領軍在祝族境內(nèi)擾襲便可。”
許伯英離開廣陵之時便猜到徐汝愚會親領五校軍潛過江來,也知道徐汝愚會在幼黎臨產(chǎn)之前趕回江寧,也沒勸諫徐汝愚一起返回江寧,未料到容雁門如此順利的攻陷渝州。
邵海棠淡然說道:“汝愚接到消息,自會有所決斷。南平大軍入蜀是意料之中的事,雖然消息得來有些倉促,但是江寧也一直為此做準備,現(xiàn)在只是加緊一些。”
江凌天說道:“原先預備肖烏野從南閩率領精兵返回江寧參與對祝家的攻勢,如今只怕等到不及他了。”
義安集結了超過五萬的精兵,其中將有四萬的兵力可調(diào)回江寧參加對祝族的攻勢,那時江寧差不多可調(diào)集將近二十萬的大軍來解決越郡的問題。如果等義安戰(zhàn)事結束,江寧就不能指望義安的數(shù)萬精兵。參加靜海之戰(zhàn)的諸軍都在休整中,其中靜海水營在靖海之戰(zhàn)損失過半,雖然倉促些,但是兵員都已經(jīng)得到補充,恢復戰(zhàn)力則還需要一段時間。
東南境內(nèi),除了江寧之外,尚無別的勢力能夠意識到南平將在短期內(nèi)收縮東線。時機稍縱即使,如果祝族隨著南平東線的收縮而重新布防,江寧對喪失許多有利的戰(zhàn)機。
目前,江津面對南平東線兵力的壓力與江寧交好;東海將帥不和,陳預對張季道等人漸生戒心,也無力干涉越郡形勢,一旦南平東線收縮,江寧將是東南各家勢力的最大威脅,江津、清河、東海、余杭、吳州與江寧之間的關系又將發(fā)生翻天覆地的變化。東海內(nèi)部矛盾極可暫時因為江寧的壓力而緩解,一同牽制江寧在江水北岸的兵力。
幼黎隱在紗縵之后,斜倚著錦榻,說道:“諸公謀略不比汝愚一人差,三府參議均有列席,自可決議,無需待汝愚返回江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