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光帝早已告訴沈離他近日便要返回宮中, 而且是一個人,即使沈離目下已然大好,完全可以回宮調(diào)養(yǎng), 但他仍然堅持要沈離繼續(xù)留在甘泉宮中靜養(yǎng), 當(dāng)皇帝把這個決定告訴沈離的時候, 沈離沒有表露出一絲異意, 只輕輕說了一句:“又要過很久, 纔可以再見到陛下了。”
弘光帝心中一酸,衝動之下便想改變心意將她帶回宮中。深吸一口氣,卻還是沒有將那一句話說出口。弘光帝想起剛剛他召見孫神醫(yī)命他留在甘泉宮繼續(xù)爲(wèi)沈昭容善加調(diào)治時, 孫神醫(yī)問道:“陛下已經(jīng)心意已決,當(dāng)真不帶沈昭容回宮了嗎?”
皇帝微一頜首。
孫神醫(yī)小心翼翼地又道:“陛下真的要放過這大好良機嗎?
皇帝冷冷地道:“是又如何!”
不管他之前想法如何, 但現(xiàn)在, 他不想沈離再被牽涉其中, 無論如何,即使失掉這個他等了很久的大好良機, 他都不要她捲進來。
還有五天便是新年的時候,弘光帝終於起駕回宮。
回宮的前一晚,弘光帝照例與沈離一同用膳,並沒有對沈離提起半句要動身的話,沈離也並不相問。二人靜靜地用過了晚膳, 閒談了一會子, 聽樂師演奏了幾首曲子後, 沈離忍不住興起要皇帝教她那首他自作的曲子, 到了二更時分, 皇帝便催沈離上牀安寢。皇帝如往常一樣守在牀邊,看著她入睡, 直到沈離靜靜入眠,比平日又多停留了片刻,方纔離去。
午夜時分,弘光帝悄然離開了甘泉宮。
當(dāng)沈離第二日早上起來知道這個消息時,一點驚訝的神色都沒有,甚至脣邊還有一絲微笑,看得常樂一頭霧水,不知道這位獨佔皇帝寵愛於一身卻疾病纏身的纖弱女子心中在想些什麼。其實沈離只不過在想:“他果然這樣做了,我既然昨天晚上能猜到他的心意,那麼,他,也許也猜到了我的心思,原本,我們在對方面前,就是彼此透明的啊!”
想破腦袋也想不通沈昭容爲(wèi)什麼會在此刻微笑的常樂常公公,心裡納悶歸納悶,皇帝臨行前吩咐的口諭卻是怠慢不得,當(dāng)下急忙向沈昭容送上一張薄箋,沈離展開一看,原來是皇帝留給她的親筆信,只有短短數(shù)行,上面寫道:
“朕怯離別之傷懷,故先行返宮。惟望卿珍重已身,勿憂思太過,善進湯藥,努力餐飯,候明春之上巳,必迎子歸,以慰我心。”
連同這張短箋一同被留下來的,除了弘光帝的貼身常侍,常樂常公公,還有二幅莫問居士的工筆美人圖。
“常公公會留下來想是因爲(wèi)陛下還是放心不下,所以命他留下來隨侍左右,好生照顧我,也可及時將消息通傳給陛下。可是,陛下將這兩幅美人圖也留下來,又是何用意?承瑄,你的心思還真是讓人難以捉摸啊!”沈離一面看著常樂呈上來的那兩幅畫,一面在心中暗暗想道。
雖然沈離在聽到弘光帝已先行回宮的消息時居然面露微笑,彷彿毫不在意似的,但是這一日裡餘下的時光,還是讓常樂看出來原來沈昭容心裡對陛下的情意竟也是如此之深厚。這整整一天,除了那一個微笑,常樂便再沒見她笑過,反而是一幅愁眉不展,若有所思的樣子。
如果常樂知道是夜三更時分,沈昭容更從牀上披衣起身,獨坐燈下捧著皇帝留下的那幅美人圖細細端詳?shù)脑挘欢ǜ雍V信沈昭容對皇帝已是一日不見,如隔三秋,相思成災(zāi)了。然而他卻不知道沈離之所以深夜不睡捧著那幅美人圖細細端詳,卻並不是因爲(wèi)相思之苦,而是另有所因。
莫問居士乃是二百四十年前一位不世出的天才畫師,是當(dāng)時北樑句安人士,無論是畫山水、花鳥還是人物,莫問居士無不一一雅善,然而他平生最爲(wèi)擅長的卻是畫美人。
據(jù)傳,莫問居士生前總共只畫了五幅美人圖,畫中之人均是古往今來那些史書中亦極富筆墨描繪,世人皆知,傾城傾國的絕代佳人。後世幾經(jīng)戰(zhàn)亂,莫問居士的這五幅美人圖便也不知所蹤。而此刻,擺在沈離面前的便是這萬金難求,稀世奇珍的五美圖中的二幅。
這兩幅美人圖畫面都極爲(wèi)簡單,一幅圖上畫著個一襲素衣的宮裝美人,螓首輕垂,容顏絕美,但卻愁眉不展,一臉哀慼之色,襯著身後一樹嬌豔欲滴的赤色桃花更是讓人覺得這美人心中悲苦,莫可名狀。
另一幅圖中畫著一個青衣少女,正在溪邊浣紗。那少女布裙荊釵,一身鄉(xiāng)野村姑的打扮,卻是怡然自得,欣悅無限,彷彿她正在做著世間最快活的事一般,眉梢眼角全是如三月的春風(fēng)一般的笑意,如同一朵天然去雕飾的芙蓉花,婷婷立於溪水之中。
沈離初看到這畫中的美人時不由微微一怔,這名青衣少女正是天下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滅了古時吳國的越國美女西施。
春秋時,吳越兩國累次交戰(zhàn),到了吳王夫差之時大敗越國,越國幾近亡國。越國爲(wèi)圖復(fù)國,便用大夫范蠡之計,向吳王獻上美女?dāng)?shù)名,以惑其心志,其中一名美女便是西施,她雖然和大夫范蠡傾心相愛,卻爲(wèi)了越國,在戀人的護送下投入了吳王的懷抱。
這第二幅畫沈離在數(shù)日前便曾見過了,當(dāng)時弘光帝特意拿了這幅畫來與她一同賞玩。她還記得當(dāng)時弘光帝曾問她:“離兒,你猜猜看,吳國滅亡之時,西施心中最愛的到底是哪個男子?”
沈離想了半天,答道:“多半還是范蠡大夫吧,不是傳說她後來和範(fàn)大夫一起歸隱山川,泛舟五湖嗎。”
弘光帝聽了她的回答,只是笑看著她,眼中笑意分明。
沈離明白弘光帝那目光的含義:“離兒,你當(dāng)真相信這個所謂的傳說嗎?”所謂傳說大抵是當(dāng)不得真的,或許正是因爲(wèi)西施最後沒能得到如此圓滿的結(jié)局,後人才編個傳說出來自欺欺人。
“也有說西施在吳滅後被君夫人沉江而死。”沈離說出西施的另一種結(jié)局。
“也有說西施並不是被君夫人被逼沉江,而是夫差死後,自覺有負他一片深情因而投江殉情。”弘光帝又拋出了另一種傳說。
沈離從來沒聽過這種說法,不覺一怔。
皇帝又問道:“離兒,那麼你覺得這幾個男子之中誰又是最爲(wèi)在意西施的那一個?”
沈離雖然很早就知道越國用美人計滅了吳國之事,但卻從來沒想過這兩個問題:西施最愛的是哪個男子?又是哪個男子心中最爲(wèi)在意這個傾城傾國的女子?
皇帝見她默然不語,便直接說道:“依朕之見,朕若是西施,終此一生都不會再去理那個什麼範(fàn)大夫。”
“是因爲(wèi)夫差爲(wèi)了西施而亡國,范蠡卻拱手將心愛的女子送入仇人的懷抱嗎?”沈離不自禁在心中輕聲問道。忍不住說道:“范蠡這麼做,都是爲(wèi)了國家,西施不是也同意了嗎?”
“范蠡獻美人計,確實有功于越國,有助於越王勾踐,但卻有負於西施,愛一個女子,不能使她過她想要的生活,反要拿她當(dāng)特殊的工具加以利用。更何況,朕從來都認(rèn)爲(wèi)自已輸?shù)舻慕揭孔砸训膶嵙μ锰谜陌阉賷Z回來,要靠出賣一個弱女子的美色才能打敗對手,即使勝了,那也是一種恥辱,只可惜後世之人反將之奉爲(wèi)智計。”
沈離忽然暗自心驚,陛下爲(wèi)什麼突然同我說起這些,心中越想越亂,只得道:“陛下的見解從來都是卓爾不羣。”說罷垂下頭去,不願讓弘光帝看到她眼中的悸動。
“倘若陛下已經(jīng)起疑,那麼留下這幅畫給我,倒還說得過去。可是,陛下爲(wèi)什麼又要多留一幅畫給我。”
沈離細細端詳那幅畫和邊上的題詩,心中思忖道這一幅美人圖應(yīng)該畫得是春秋戰(zhàn)國時那位息國的桃花夫人吧。相傳她本是息候的夫人,因其傾城傾國的容貌,招來大禍,楚王爲(wèi)了想要將這位舉世無雙的美人據(jù)爲(wèi)已有,發(fā)兵滅了息國,囚禁了息候,強納息夫人做了自已的妾室。
息夫人入楚宮後,楚王對她寵愛無比,三年之內(nèi)連生二子,但是無論楚王對她說什麼,息夫人總是默然不答。後來有一天,息夫人趁著隨侍她的宮女一不留意,偷偷跑到囚禁息候的所在,夫妻二人隔窗抱頭痛哭。息候不甘受此大辱,更不忍與愛妻就此生離,當(dāng)下撞柱而死,息夫人見夫君自盡身亡,也在院中觸石而亡。據(jù)說息夫人的鮮血濺到了開在大石旁的一株白桃花上,第二年那株白桃再開花時就變成了如血一般紅的赤色桃花,因此後人便稱息夫人爲(wèi)桃花夫人。
“陛下特意將這一幅畫也留下來,到底是何用意呢?”沈離看著燈下那幅美人圖,那兩位千年之前的絕世美女在這畫紙之上眉目宛然,栩栩如生,沈離一時竟瞧得癡了,不覺呆呆看著畫中之人,心中忽然無端難過起來。
也不知過了多久,直到一個聲音悄然在耳邊響起:“離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