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邊最後一朵浮雲也漸漸飄遠, 從窗中望出去,舉目所見唯有一片澄藍明淨的天空,再也找不到一絲雲朵的影子。
倚在窗邊的女子緩緩將目光從窗外收回來, 重又盯著案上那份明黃緞子的詔書出神。
“太后娘娘, 這杯茶已經涼了, 要不要奴婢再去給您換杯熱的。”一個宮女上前輕聲問道。
怡安太后微微一怔, 這才反應過來如今她已是太后之尊了。
她的夫君, 一統天下的大周弘光帝,已經在一個月前龍馭殯天,當朝太子, 她的親生兒子登基即位,是爲永昌帝。
一個月之前, 她還是弘光帝的皇后, 而如今她卻是怡安太后, 萬人之上,整個大周國地位最爲尊貴的女人。
雖然已經聽旁人喚了她一個月的“太后娘娘”, 但她還是覺得這四個字聽在耳中是那樣的陌生。
她點了點頭,重又看著那份詔書呆呆出神。
這份詔書是她的兒子,大周國的新君永昌帝今天早上命人送過來的,然而這份詔書卻並不是出自新帝之手,而是剛剛駕崩的大行皇帝弘光帝留下來的另一份遺詔。
弘光帝曾留下兩道遺詔, 一道是傳位於太子, 另一道就是現在擺在她案上的這一紙詔書。
怡安太后拿起案上那方明黃緞子, 緩緩展開, 那上面只有短短的一句話:“追封離妃沈氏爲貞慧皇后, 與朕合葬定陵。”
“離妃沈氏,離妃沈氏……”怡安太后輕輕念著這四個字, 也不知心中是何滋味。“到底,先帝還是將這位沈氏追封爲皇后,與他長伴地下。”
當年在晉王謀逆事件之後,所有人都以爲當時的昭容沈氏會被追封爲皇后,因爲在此之前她是那樣的獨得皇寵,甚至救了先帝一命,但是先帝卻只是將她追封爲離妃。她也曾向先帝進言說道:“既然這位沈昭容立下如此大功,何不將她追封爲皇后?”
先帝看了她良久,垂下頭去,輕聲道:“不急,這些個虛名,她向來都是不放在心上的。”
那一刻,她忽然覺得倘若不用追封那些個虛名便可讓沈昭容名正言順的和他同穴而眠,只怕這個“貞慧皇后”的名號他也多半是不會追封的,因爲他知道這些於她而言是沒有任何干系的。
她細細看著坐在御案後面的皇帝,仍是從他那雙如墨般深沉的眼中看不出一絲情緒來。
她在心中暗自嘆一口氣,自已也算是他的結髮之妻,自與他大婚以來,已歷十載,然而與他舉案齊眉了這麼久,卻還是一點也看不懂他。
她是前朝宰相之女,雖知自已定是不會嫁入一般人家,卻也從沒想過竟會被當朝天子選爲皇后,成爲一國之母。此前她便聽父親說了許多關於當朝天子的英偉之事,已自心中仰慕不已,待得大婚之夜,他將她頭上的紅蓋頭挑開,她羞澀地擡首仰望於他,一見他天子龍顏,清俊不凡,立時一顆心怦怦亂跳,有生以來第一次在一個男子面前,一顆心慌亂如許,卻又歡喜莫名,因爲眼前這個男子便是她此後將要相伴一生的夫君,她的夫君。
彼時,她只覺天下最幸運的女子非她莫屬,所嫁的夫君不僅是一位俊雅不凡,胸懷天下的英明人主,一國之君,更是全天下所有女子都會傾心戀慕的男子。
她滿心愛他敬他,只盼他也能這般的對待自已,然而最初幾個月處下來,皇帝待她固然親和有禮,禮敬有加,兩人之間雖說是舉案齊眉,相敬如賓,但,到底也只是相敬如“賓”。
她希望是他的皇后,更希望是他的妻子,他的女人,一個可以和他貼心貼肺的他的女人。
她開始細細瞭解他的喜好,揣摩他的心情變化,想要離他更近一點,再近一點,她想走進他的內心,卻發現他溫和有禮的外表下竟是深鎖重門,不容人再前行一步,窺知他的內心。
無力感就是那個時候慢慢在她心裡滋生出來的吧,無論她如何努力,想要靠近那個人,卻始終不得其門而入,始終都只能立在他的身邊,和他隔著那寸許的距離,做他的低眉順目的皇后,一個溫良賢淑的國母。
她終於有些灰心,卻又有些釋然,因爲他不單只是對她這個皇后如此,她冷眼旁觀,甚至也曾暗中打探過,原來這位皇帝便是對後宮中的其他嬪妃也是如此。
弘光帝本就勤於政事,於女色上並不十分上心,他對某位妃嬪的所謂寵愛也不過是稍稍多宣召幾次,與她們相處之時也總是淡淡的,便如和她相處時一樣,並沒有任何不同。更令她甚感安心的是即使他後來對劉貴妃貌似稍稍寵愛一些,卻依然沒有冷落她這位正宮皇后,始終記著她是他的結髮之妻,對她一向敬重有加,她所生的皇長子六歲之時便被立爲太子。縱然他對她只有敬意,殊無愛意,但他能敬她如此,在歷代帝后之中也已是十分之難得的了。更何況,她雖得不到他的愛,但這後宮之中卻也沒旁的女子能得到,如此,也算甚好。
直到,她的出現。
那一日她的貼身宮女六福說起皇上要去了劉貴妃宮裡的一個宮女去紫辰殿裡當差。她聽了心裡卻沒來由的一慌。她的夫君一向不好女色,如何竟會對一名小小的宮女青眼相看。
沈離,從此她便對這個名字上了心。
她一直在暗中留意這個女子的消息,心中卻始終確定不了皇帝對她究竟是何心思。御駕親征時命她隨侍在側,然則返宮後卻被棄置一旁,看守一個破舊宮院,不聞不問幾達一年,卻在劉貴妃藉機向她尋隙之時,不僅救了她,還封她爲才人。她實是猜不透他這種種舉動到底對這位沈姓宮女是有情還是無情,直到那一日,皇帝照常來看她,敘了一些家常之後,臨去時看似無意地道:“以後免了倚梅閣沈才人每日的請安吧,免得撞上劉貴妃,讓她心裡又不自在。”
她面上不動聲色,猶自掛著笑容,心中卻在那一瞬間如墮冰窟。這天下間居然會有一個女子能令他用了心思,如此小心維護。
她一向以爲他對天下間所有的女子都是如此,沒有一個紅顏可以走得進他的內心,令他掛懷牽念,是以,她得不到他的愛,也並怎麼令人難過,因爲這世間別的女子也一樣得不到。原來竟是她錯了,他並不是對天下所有女子都不動心,而是能讓他動心的那個女子,如今才遇到罷了。
心中是痛極的,卻還是依著他的心意照著做了,甚至還刻意多替那女子在衆人面前打了個掩護。此後,她仍是留意著那女子,表面上和待其他姐妹並無二致,她不欲過多親近於她,因爲他心獨獨對她在意,卻也沒有刻意去爲難於她,也是因爲,她是至今唯一能入了他心的女子。那麼,便只這樣遠遠的望著他們便好。
再後來,得知她的死迅,那一瞬,不能不說她心中是有過一閃而過的欣喜的。甚至,心底又隱隱生出幾分希冀來。既然這個女子可以走進他的內心,那麼也許自己也是可以的,如果自己再用心一些。然而,結果仍是讓她失望,甚至絕望。無論她如何待他,他還是和以前一樣,面上溫文和氣,內心的那道門依然緊閉不開。
她能瞧出他眼底那一抹鬱色,很想很想撫平他微蹙的眉心,然而,卻不能夠,因爲自己不是他心中的那個人。
她終於放棄,卻不忍見他徒然自苦,暗中命人千辛萬苦找來兩名容貌有七八分像沈離的女子,送入紫辰殿去。後來聽常公公說,那一晚,皇帝只是讓那兩名女子侍酒,喝得酩酊大醉,別的卻是什麼也沒有做,第二天就命人將這兩個女子送出宮去了。她忍不住心中的驚詫,去問他爲什麼,他當時醉意尚未全然醒轉,啞著嗓子道:“沒有用的,有一些人是沒有辦法替代的,便是長得再像,也不是原先的那個了。”頓了一頓,又低低的道:“皇后,你的心意朕都明白,其實,你不用這樣的。”
她平素一向鎮定從容,然而一聽到皇帝這兩句話,兩滴熱淚險險便奪眶而出。
她幼時學過一首古詩,詩中有一句言道:“至親至疏夫妻。”她和他結髮一生,生平聽他對她說過無數言語,卻只有這兩句話,纔是他真心表露。一時之間,也不知心中是悲是喜。
怡安太后盯著那紙詔書,心中思如潮涌,一時嘆息,一時搖頭,正此惘然之時,耳邊聽一個聲音道:“太后娘娘,皇上求見。”
她轉過頭去,見一個宮女跪伏在地,向她奏請道。
太后想了想,看著桌上那抹黃色點了點頭道:“請皇上進來吧。”
永昌帝步入房中,向母后見禮問安過後,瞧著桌上那道先皇遺詔,躊躇良久,終是開口道:“不知父皇這份遺詔,母后打算如何……”
怡安太后微微笑道:“不知皇兒心中是何想法?”
永昌帝面露難色道:“既是父皇遺詔,身爲臣子,自當遵從,只是,只是兒臣又如何能讓母后受屈。”
太后笑道:“有皇兒這一句話,母后心中已經很是滿足了。就照你父皇的意思辦吧,將沈昭容追封爲貞慧皇后,與先皇合葬於定陵。”
永昌帝忍不住道:“母后,那,那母后百年之後該當如何?”
怡安太后淡淡笑道:“倘若皇兒不嫌破費的話,不妨爲孃親重新再修一座陵寢,如何?”
永昌帝心中一驚,心道:“難道母后竟是不願與父皇合葬了嗎。”
太后似是知道他心中所想,緩緩道:“你父皇對沈昭容愛重情深,只可惜她情深不壽,芳年早逝,更是爲了救你父皇而香消玉殞。他二人情深意長,只可惜卻聚首無多,早早天人永隔,如今能夠合葬地底,也算是稍補你父皇此前的遺憾了。你父皇臨終之時便只這一個遺願,咱們如何能夠違逆,便讓你父皇得償所願罷。”
永昌帝垂首沉思半晌,方道:“既然母后心意已決,兒臣自當謹尊父皇之意,兒臣這就下令再爲母后選一處風水寶地,另建陵寢。母后,兒臣先行告退。”說罷,向太后又深施一禮,辭了太后出去。
太后瞧著兒子的背影走了出去,又看了那遺詔一眼,重又走到窗邊,看著碧藍色的天空出神。
既然他的心中並沒有她,那麼她便是硬擠在他和她之間,三人一併合葬在一處,又有甚麼意思,反落得多餘,倒不如成全了他們兩個,就讓他們從此緊緊相依,再也不會分開。
至於自已,就在遠處另建一處陵寢便好,反正自始至終,她都只是一個人,無人相伴。
原來無論生前或死後,她和他,始終都只是遙遙相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