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歷785年12月,鵝毛大雪下了整整七日,到這晚才斷斷續續地停下來。
一個隱于山中的村落,無名無望,住了二十幾戶人家,也因著這場大雪被困快半月了。但奇怪的是,村里人依舊來來往往,神情閑逸。稚齡的孩童更是在雪地上奔跑打鬧不休,清脆的笑聲隔著老遠就能聽得分明。
雪一停,天空越發顯得亮堂,傍晚卻幾乎跟白晝差不多。村子南邊不知是誰擺了幾張藤椅,此刻正有兩個男子坐在上面,輕輕搖晃。藤椅的四個腳深深陷入雪中,隨著晃動,發出錯落有致的吱嘎聲。
默默看著雪地上嬉戲的孩童好一會,坐在左邊的男子忽然沒頭沒腦地冒出一句:“秦離這一次,恐怕在劫難逃了。”
說話的男子,面容俊秀,五官精致,只是眼角吊得太高,唇薄而紅,顯得有些陰柔。一身白衣在這雪地里,越發顯得刺目。
右側的男子一身暗藍衣衫,形貌清朗,聞言臉色微白,怒道:“霖宣,你休得胡說!秦歸就算再……再……,總也不會殺自己的兄弟。”
霖宣聞言不喜也不怒,只略略聳了聳肩,雙手抱頭靠在藤椅上,笑道:“秦霧,你這單純勁啊還真就是公子給慣出來的。事到如今,竟連伴君如伴虎的道理也不懂。”
見秦霧漲紅了臉要反駁,霖宣擺了擺手,嗤道:“你說兄弟?做到秦歸那位置上,誰還會有兄弟主子,別傻了好不好?你以為這幾年來暗暗禁止百姓言論神子秦洛的人是誰?你以為這幾年來不斷打探搜尋我們消息的人又是誰?”
霖宣的聲音不重,速度也算緩慢,一旁的秦霧卻再辨不出來。眼中幾分落寞,幾分失望,幾分痛恨,最后化為一聲長長的悲涼的嘆息。
霖宣見他如此,不由轉頭目注了雪地上的孩童,笑道:“你啊,就看開點吧。坐上那個位置的人,除了隱主這樣的異類,試問有誰能抵住權勢的誘惑?越是處在高位的人,就越害怕失去權利,人生也自然越來越偏離了原來的軌跡。秦離手握幾十萬大軍,朝中大將又有七成以上都誓死效忠于他,如此功高震主,秦歸能容忍他到今日,已算是仁至義盡了!秦離這樣的性子,若早早聽公子的話退出官場,也斷不會落得如此下場。”
秦霧怔怔望著地上的積雪,眼睛刺痛了也沒有什么感覺。想起當年六人一起習武,一起長大,一起玩鬧,就如這村中的孩童一般。
秦霧又憶起那死于湘西的秦夜,危在旦夕的秦離,那已嫁作他人婦的綺羅,身為暗殺之首的秦雪,還有那貴為帝王的秦歸……當年美好幸福的時光,仿佛早已遠去,成了記憶中最遙不可及的夢,心底最深處的惦念。
在這樣的雪夜,屋外的兩人,時而交談,時而沉思,時而又望著嬉戲的孩童發呆,渾不知自己的交談早已落入屋里人耳中。
“這個霖宣,講話還是這么刻薄,早知道當初就不該讓他跟來。喂,”我推了推與我對弈的男子道,“你會由著秦離死去嗎?他可是你最得意的弟子啊!”
亦寒抬起頭來,額前一縷銀絲輕輕晃動,冷漠的臉上平靜無波,淡淡道:“你若想救他便直說,何必拐彎抹角?”
我執起一枚棋子輕輕放下,嘆道:“我臨走前曾囑咐秦雪,無論如何都要保他性命三次。三次的生機,也是希望他能自己參透,早日退出官場。誰知……”
亦寒忽然伸手撫上我眉心,執著地一下下揉著,冷然的聲音里摻雜了淡淡的溫柔:“這是他的選擇,必須自己擔負起后果。不許你再為他皺眉。”
我笑著握住他的手,凝望他漆黑的眼眸:“權勢,財富,聲望,睥睨天下的千古一帝,當年明明那么多的誘惑擺在你面前。亦寒,你究竟是如何選擇放手的?”
亦寒斜瞥了我一眼,拿起棋子隨手放下,冷冷道:“我的妻子,她比我聰明,比我睿智,比我受萬民愛戴。無論男裝女相,總能吸引眾人的目光。她有著神子的稱號,有著來回兩個世界的能力,有著太多無法掌控的變數……當年,我每日光是計較著這些,日子就一天天過去了,哪有心思去考慮權勢帝位有多重要?”
我嗤的一聲笑了出來,緊緊握住他的手搖晃了兩下,心底一片柔軟幸福。
亦寒輕輕嘆息,反手握住了我的手,眼底泛出幾抹溫柔的笑意。
正是你儂我儂的時刻,門外忽然傳來一陣細碎凌亂的腳步聲,伴隨著清脆悅耳,泠泠含笑的稚嫩童音:“娘!娘!”
門砰的被推開,一個嬌小的身影一個閃身便竄到了亦寒懷里。
我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得看著小臉紅撲撲的小丫頭,真不明白她為何叫得是我,卻能一股腦兒往亦寒懷里竄。
小丫頭抬起頭來,額發汗濕地搭拉在額頭,厚厚的棉襖裹得她全身圓滾滾的,完全沒有小巧可言。倒是一張臉,秀美討喜,總帶著燦爛的笑容,讓人移不開目光。
她叫風鈴,今年五歲,是我和亦寒的女兒。也是這個村子中所有人的掌上明珠。
風鈴在亦寒懷里蹭了蹭,咯咯笑道:“娘!村口有個小哥哥長得水靈水靈的,可帥氣了,說是來找你的。”
話音未落,自動關閉的門又被輕輕推開,先進來的是個年約七八歲的孩子,面容俊秀,五官精致,臉上卻沒有什么表情。眼中透著淡漠和疏離,又隱隱藏著幾分傲氣。
他叫風毅,今年八歲,是我和亦寒的兒子。除去外貌,完全承襲了他父親的一切特征。冷漠,喜靜,不善表達自己的感情,在武學上天賦極高……算是很科學的基因遺傳,當然,如果沒有那個匪夷所思的變數的話……
風毅走進房里的時候,沒有順手帶上門,反伸手將門縫又推大了一點。風鈴一見風毅進來便興奮地松開亦寒,直直撲進他懷里。這丫頭,有戀父癖,戀兄癖,就是沒有戀母癖。
片刻后,一個年紀與風毅相仿的男孩走了進來,一身月白衣衫,玉冠束發,臉上掛著淡淡的笑容,也不見得是多出色的五官,竟隨意往屋里一站便讓人有種天地為之失色的錯覺。
我驚得微張了嘴,脫口叫道:“子默?!”
那孩子聞言竟露出詫異的表情,訝然道:“夫人認得我?”
話一出口,他仿佛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忙斂容肅穆,恭敬地問道:“請問夫人可是姓秦名洛,字臨宇?”
我還有些發傻,一時仍未能從那張與子默九成相似的臉和棕色眼眸中回過神來,聞言也只是呆呆地點了點頭。
他仿佛頓時松了口氣,雖極力壓抑,嘴角還是勾起了一點笑容,快步走到我面前遞上一個卷軸道:“小侄韓非奉家父韓絕之命送上此物,并向夫人討一個回禮。”
韓絕?!我在心中驚呼一聲,當初只是告訴他會在原薺木國附近定居,想不到竟被他找到了!只是,他怎么會替自己的兒子取名韓非?這家伙到底在想些什么?
正握緊卷軸看著韓非驚疑不定的時候,一只手忽然橫空掠過來,瞬間奪走了我手里的卷軸。我一驚回神,只見亦寒已將卷軸打了開來,蹙眉看了半晌,竟是臉色越來越冷,最后哼了一聲,甩在桌上。
我大是詫異,取過卷軸打開,不由驚呆了。卷軸里畫的是一個荊釵布裙的女子,眼若星辰,眉如遠黛,嘴角悠然含笑,渾身融合了女子的柔美與男子的颯爽。背景是一葉偏舟航行在無垠的水面上,女子就站在船頭,悠然從容,溫柔如水,仿佛是那所向披靡的戰神,又仿佛是那盈盈淺笑的癡情女子。
我臉上微紅,這圖明明畫的只是我的肖像,韓絕卻在筆墨勾勒間摻雜了細膩難以描繪的如許情誼,也難怪亦寒會生氣了。
我暗自吐了吐舌頭,繼續往旁邊看。只見畫的右下角提了一首詞:
殿上云霄生羽翼,
論兵齒頰帶風霜。
倦鳥歸時,衫袖余香。
未應春閣夢猶多,
輕舟短棹共君游。
描眉深淺,舉案紅樓。
默默讀著這首詩,心中微暖,無論如何,韓絕都是個不錯的朋友。正待收起絹畫,忽見卷軸處夾了張紙條。我詫異地取出來一看,頓時又是惱又是氣又是好笑,半晌都說不出話來。
亦寒冷著臉奪過紙條去看了一眼,神色也是一僵,扁著嘴看看韓非,又看看風毅懷里的風鈴,臉上露出奇怪的表情。
韓絕在紙條里是這樣寫的:臨宇,這幅畫和這首詞就當我補送你們的結婚賀禮。還記得我們當初指腹為婚的約定嗎?好好瞧瞧你女婿吧,不知比起你心目中的子默,還有多少距離。
我哭笑不得地看著韓非:“你還乖乖冒雪送畫,可知你父親一張紙就把你賣了。”
韓非竟神色不動,點頭道:“臨走前家父曾告知我,此來是要見一見我未來的妻子。”
我快昏厥過去了,指著風毅懷里的風鈴,沒好氣道:“鈴鈴才五歲,你也不過歲,哪里曉得妻子不妻子的。靖遠到底在想些什么啊?”
風鈴見提到了自己的名字,詫異地抬起頭來問道:“鈴鈴怎么了?鈴鈴要當誰的妻子?”
我無力地搖頭,正要說話,忽聽風毅冷冷說了一句:“鈴鈴誰也不嫁!”
說完俯身抱起風鈴,孤傲冷漠地斜睨了韓非一眼,就要出去。
我瞧著他眼中明顯的傲氣和隱隱的輕狂,心念電轉,脫口道:“徐諾?!”
“風毅”看了我一眼,微微扁起嘴,臉上一片掙扎,最終還是不情不愿地叫了聲:“媽媽。”
我猛地站起身走前幾步撩起他的袖子一看,果然水鏈變成了紫色,我怒道:“不是跟你們說過這樣的靈魂交錯很危險嗎?萬一被困在時空夾縫中,有誰救的了你們。這一次又是誰啟動的水鏈,是你還是風毅?”
徐諾抱著風鈴,低下頭,小聲道:“是我。”
不知為何,在風毅出生四年后,五歲的他和六歲的徐諾手上竟都多了一串透明的水鏈。薇夜告訴我徐諾手上水鏈的波動很穩定,赤非也說不會有什么危險,我便沒去管他們。
誰知一個月后的某兩個早上,徐諾睜開眼居然用手掐我脖子,風毅睜開眼居然問我空調怎么不開大點。當時差一點就崩潰了。
我氣得舉起手,想狠狠給徐諾一個暴粒,風鈴卻快我一步歡快地大叫了一聲,摟住他脖子,不停叫道:“是諾哥哥,你是諾哥哥,哦!風鈴最喜歡諾哥哥了!”
徐諾露出個溫柔又得意的笑容:“我也最喜歡風鈴了。”
“喂!喂!”我有氣無力地收回手,頭痛道,“你們兩個可別給我搞出一段禁忌之戀啊!”雖然沒有血緣關系,可怎么說也都是我的孩子,兩人談戀愛,想起來就一陣惡寒。
我回過頭,看到韓非正歪著腦袋看著我,棕色的眼眸斂著淡淡的光,光中蘊藏著無論韓絕還是子默都絕不可能再有的清澈純凈,忍不住心中微動,伸手摸了摸他的頭,柔聲道:“餓了嗎?靖遠也真是的,這么大冷的天,居然讓你一個孩子走那么多路。”
韓非微微怔忪,有些迷茫地看著我,仿佛又有些留戀。他張了張口說:“遵從父親的命令是應該的……”
“好了。”我掐了韓非水嫩嫩的臉一把,打斷他自我壓迫式的話,想象現在掐的人是幼年的子默,心情頓時變得有些興奮,“你可以去和亦寒下棋,也可以和風鈴他們去玩。一會就能吃飯了。”
韓非咬著嘴唇仰頭看著我,水潤的眼中有淡淡的波光流淌,他想要說些什么,卻被風鈴那喳喳呼呼的聲音打斷:“子默哥哥,來吧!我們一起去雪地,下棋有什么好玩的,成日坐在那里,跟個老頭子似的。”
這個丫頭,我忍不住在心里大笑出來,手上輕輕一推,韓非踉蹌幾步,隨后被風鈴拽住手腕,就被一起拖了出去。頓時,屋外明亮的雪夜中,歡快的笑聲一陣又一陣傳進屋中。
我走進廚房,穿起了簡陋的圍裙。亦寒不知何時站在了我身后,握著兩根帶子,將他們輕輕綁上,隨后手伸到前面,松松圈住我。
我一邊將早已準備好的糕點小菜放入鍋中加熱,一邊將頭枕在他肩上,臉頰磨蹭著他下巴上粗糙的胡渣,吃吃地笑。
我有些感慨地道:“不知道云顏和捕影現在過得如何,還在四處游歷嗎?還是在某個山明水秀的地方隱居了起來。或者,真的只有在經歷過那樣跌宕起伏的人生后,才能真正體會到平淡生活的美好。亦寒,你說是不是?”
亦寒不說話,側過臉,微涼的唇輕輕擦過我的耳垂,面頰,最后覆在唇上。
其實前世今生,夢里夢外,又有什么關系呢?我只要知道,此時此刻我的心為誰悸動,我的快樂因誰而來就足夠了,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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倦鳥歸時,衫袖余香。這一世兩個世界,我終于能不負此生,不負此情。
在這般平凡而又溫暖的廚房中,我們相擁而吻,幸福溢滿心中。仿佛只為了印證那樣一句話:煙火熏然,歲月靜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