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伽藍的日記)
2003年3月15日星期六晴
震撼究竟是怎樣一種感覺?我站在臺下仰望著的男子,是一個與我永遠不可能在同一天地的男子。他是那麼烈,那麼傲,那麼光芒四射,而我卻只有卑微,平凡的卑微。
我想我是有些羨慕他的,這樣一個比驕陽還熾,比寒竹還傲,比鎂光燈還耀眼的人,活得張揚,活得高貴,活得肆意,活出了與我完全不同的人生。所以,我記住了他的名字——徐冽。
早上醒來的時候感覺很熱,全身浮躁,背後出了密密一層汗,粘膩著棉質的睡衣,像糊了團泥巴在身上。我睜開眼望去,果然發現空調沒在運作,想來定是媽媽怕對胎兒不好,半夜偷偷關了。
從浴室中衝了個熱水澡出來,樓下傳來媽媽的聲音,有些拔高的音調,含了幾分她這個年齡特有的深厚,聽來就像質量極好的鋼琴奏出的中階音。
我忙應著下樓,媽媽一見我又開始嘮叨:“怎麼只穿了件襯衣,凍壞了怎麼辦?都是有身孕的人了,也不知道自己注意點。”
我瞧了瞧窗外笑道:“媽,你看這窗外太陽烈的,地上白花花一片。這幾天肯定是秋老虎來了,再多穿衣服,我還沒著涼,倒先中暑了。”
媽媽說不過我,只得哼哼唧唧兩聲作罷。不過因爲還有些賭氣,所以吃飯的時候都不怎麼和我說話。我默默地吃著稀飯加煎蛋加小菜的早餐,胡亂地扒著,胃口並不是很好,老覺得有什麼卡在喉嚨口,一個不小心,隨時都會嘔出來。
我不想讓媽媽擔心,勉強把粥灌了下去。媽媽還在嘮叨些什麼,我卻神思恍惚地只聽到了一句:“藍藍,徐冽的手術應該會成功吧?”
我轉頭向窗外望去,園中很大一棵槐樹,因爲天熱沒什麼風所以靜靜立在地上,讓我想起了從前在鄉下見過的水泥制電線桿,有幾根插在田間的,就是像它這般孤獨地毫無生機地一直矗立著。只有高大,卻疲倦的感覺。
門外傳來“滴滴”的喇叭聲,哥哥扯著嗓子在外頭喊:“藍藍,快走吧,手術要開始了。”
我如夢初醒,急急站起身來,只覺眼前一陣模糊,並沒有惶恐慌張的感覺,只微微暈眩。廚房裡煤氣燃燒後的獨特氣味伴隨著食物香撲面而來,又沉又厚,仿如那久遠的往事。
2003年7月22日星期二晴,炎熱
很難想象一個穿襯衫的男子坐在熾熱太陽下吸菸的感覺,尤其這又是個帥氣高貴的男子。太陽、高溫、汗滴、煙霧,這些纏繞在一起分明是一種讓人窒息的粘膩感。可由他做來,卻美好得像一幅畫,天地萬物皆是靜止,唯一動的是那裊裊上升的煙縷!
一個坐在噴水池前的男子,有十根修長的手指,薄薄的漂亮雙脣,陽光從水面折射到他臉上,映著那漠然冷酷的表情,有些高傲,有些落寞,深邃俊美得讓人著迷。
我真的沒想到居然能在暑假的某一天偶然看見徐冽,我想這是很美好的一天。而我,多希望每一天都能這麼美好。
“吱嘎——”一陣急剎車,我正出神地想著往事,一個沒注意就重重撞在前頭的椅墊上。雖然是很軟的棉絮,我還是覺得頭暈目眩,半晌才能緩過神來。
哥哥忙著回頭看我:“藍藍,沒事吧?有沒有傷著?”
我扯出個笑容搖頭,從後視鏡看到那樣的自己,蒼白的臉,瘦削的下顎,很憔悴的樣子。手指尖嗤嗤滲著涼意,手心卻不停冒汗,心一下一下跳著,明明裹在胸腔裡那麼安靜地跳動,我卻覺得每一下都砸在我耳邊,砸得我煩躁。
車子緩緩開進了醫院大門,碧綠的草地,高大的樹木,不知寫著什麼的石碑,一一在我眼前倒退遠去。靜寂地,不快不慢地,就像老式的無聲電影,在播著最機械無聊的情節。
哥哥停了車,我迫不及待地開門下來,一股股令人窒息的灼熱之氣撲面而來。我緊緊握著拳抵在胸口問自己:手術會成功的是不是?徐冽不會死的是不是?
瓦涼的寒意從心底滲上來,摻雜著絕望、無奈和哀傷。這種心情,仿如預示般的心情很熟悉。我緩緩攤開手,看著自己小小蒼白的手,紋路交錯縱橫在白皙的掌面上。我問著自己,這裡可有一條是我的婚姻線?那線牽在了哪裡,又斷在了哪裡?
“藍藍,進去吧,手術馬上就要開始了。”哥哥的聲音有些煩躁,有些惴惴,不若平日的清澈。
我應了聲,手伸進兜裡去掏手機,忽然微微一震,擡頭只覺太陽彷彿比方纔更晃眼了。
哥哥問道:“怎麼了?”
“不,沒什麼?”我茫然搖了搖頭,“媽給的護身符大概掉在車裡了。”
哥哥嗤了一聲,不耐道:“媽就信這個,算了,我們甭理她,快進去吧,要不……要不……”哥哥頓了頓,一時組織不出措辭,只得含糊了句,“你總得在那之前看他一眼。”
呼啦啦得一瞬間,心底竟涼到泛疼,我忽然憶起那熟悉的心情,那還未開始就已預見到絕望的心情何時有過了。是在四年前的冬天,寒風凜冽,冷到刺骨的日子。
2004年1月8日星期四陰有雪
其實,這一天,我很爲自己高興,爲自己驕傲,真的。我是那麼懦弱的一個人,不敢爭,不敢努力,甚至不敢正眼瞧自己喜歡的人。可是,我今天居然能鼓起勇氣對他說我喜歡你,顫抖著身體,發著艱澀的音對他說:徐冽,我喜歡你。我真的很爲這樣的自己開心,開心得連眼淚都掉了下來。
有誰曾說,開始的時候,我們就知道會有終結。所以,選擇表白的時候,我就預見到了被拒絕的結局,只是沒料到會是這樣的直刺人心。他是那麼暴躁厭惡地推開我,吼著:“別來煩我!”就匆匆離去。他是那麼焦慮地在找著什麼人,焦慮到,甚至沒有正眼看一下我這個說喜歡他的人。原來,真的是開始的時候,我們就知道會有終結。只是,爲什麼明知道,明知道結局,我的淚還是忍不住要留下來,一滴滴落在冰冷的水泥地上。
我想我會永遠忘記掉這一天,徐冽也好,小潔也好,盈盈也好,甚至包括我自己,沒有人會知道這一天的存在。它將塵封在這裡,塵封在我最單純美好卻絕望的初戀裡,永不開啓。
哥哥半拉半拖地拽著我往醫院裡走,來來往往地人走過我們身邊,他們臉上都掛著屬於自己的悲傷歡喜,沒有人會注意到我們。只因我的恐懼彷徨只是我的,與他們無關。
手機上顯示了六個未接電話,都是徐爸爸的號碼,因爲沒有存名字,所以只有我很熟悉的一串數字。一個一個阿拉伯數字辨認著讀過去,只覺頭暈。
大概是等急了吧。我這樣想著,待要翻看一下電話打來的時間,卻聽哥哥錯愕驚惶地叫道:“怎麼回事?!”
我擡起頭,只覺一陣黑,武敬高大的身體在我面前投下一道陰影:“少夫人,少爺的情況忽然惡化,手術提前進行了。”
我晃了一下,從他眼裡看到慘白的自己,臉是白的,脣是白的,連眼中的光芒也是蒼白的。我茫然地按下手機按鍵,低頭去看未接來電時間,那一個個數字卻忽然模糊了,變成一張張熟悉的臉,帶著悽豔絕麗的笑,無聲地衝我呢喃:你爭不過我,你永遠爭不過我。
我從沒有想過,要和你爭。我在心裡這樣說著,然後聽到自己開口問:“多長時間了,手術進行。”平靜溫和的語調,摻雜著幾分冷淡的死寂。
武敬隆隆的聲音傳入耳中:“快兩個鐘頭了。老爺和夫人都在手術室外,少夫人快進去吧。”
我點點頭,順著他推開的門走進去。腳下忽然一個趔趄,武敬連忙扶住我:“少夫人當心!”
我仍是點頭,有些辨不清方向,擡頭只見那鮮紅的“手術中”三個字,紅得晃眼,紅得我心慌。本能得不想接近,四顧卻只覺惘然,原來除了這條路,我竟尋不到一個歸途。
一雙有力冰冷的手扶我坐下,我擡頭看到一張俊秀冰寒的臉,沒有喜怒哀樂的表情,甚至連眼底也依稀是死寂的。我一時想不起這人是誰,只喃喃道了聲謝坐下來。
徐爸爸聲音沙啞地問:“藍藍,身體沒什麼事吧?”
我搖頭,努力想扯出一絲笑容:“您的電話,我沒聽到。”我聽到自己這樣對他說。
徐爸爸不知是在點頭還是搖頭,喟嘆的語氣夾雜著悲傷、恐懼和悵惘:“其實,都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