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以理解你為什么會喜歡她,這樣的奇女子確實世所罕見。”
“與此無關。”
“可是你該知道,爹一旦下定決心要做的事,便從來沒有失敗過。你我就是最好的例子?!?
“藥兒,我不會娶旁人的。除了她,我不會娶任何人。”
“可是爹他……你還沒有見識過他真正的手段,當年我和煜……我是他的親生骨肉,他都能這樣對我。風哥哥,爹既想讓你成為星魂,就絕容不得任何變數存在。”
“……”
“與其將來被算計,你不如和雙師姐商量,哪怕只是演一場戲,讓爹放心。我實在不想看你們再重蹈我和煜的覆轍啊!”
“不娶……就是不娶!”
“咳咳……”我迷茫地睜開眼,天光是大亮的,還有些刺眼。剛剛是不是有人在我耳邊說話呢?聽聲音像是亦寒的,明明方才還記得在說些什么,現在卻想不起來了。
“公子,你醒了?”一雙手連忙扶住虛弱的我。
“亦寒,什么時辰了?”聲音還殘留著方醒的沙啞。
“剛過未時(下午一點到三點)?!?
我皺著眉抬起頭來,睡得太久就是容易頭痛,目光一接觸到他的臉,怔了一下:“亦寒,我睡了幾天?”
他不解地看著我:“只是一日一夜。”
我無意識地伸出手撫摸他面色灰敗憔悴的臉,微微凹陷進去的眼窩:“為什么變得這么憔悴?”如果只是一天一夜而已,為什么你會變得如此憔悴?
亦寒不著痕跡地避開我的手說:“公子,洛南傳來消息了?!?
“是嗎?”我坐起身來,頓時精神百倍,一邊洗漱一邊問,“云顏她們的撤離怎么樣?”
亦寒頓了頓,才道:“不是很順利,夫人……失蹤了。”
“什么?”毛巾不小心掉了下去,在我胸腹間濺上了一堆水漬。我愣了很久,才重新絞干,在水緩緩淌落的瞬間,平復自己的心情:“為什么會失蹤?”
亦寒蹙眉答道:“具體情況還不清楚,李叔的飛鴿傳書送得很急,上面還沾有血跡,信上只寫了‘情況有變,夫人失蹤’幾個字,怕是他自己也有什么危險?!?
“憑李叔的武功,云顏的使毒本事,當今天下還有幾個人能讓他們遭遇危險?”我用連我自己也覺察不到的焦躁步伐在房中踱來踱去,“更何況,捕影不是在云顏身邊嗎?秘道沒有挖好嗎?難道不是有一半暗營的人手留在洛南嗎?……”
“公子,你別急?!?
我怔了怔,有些茫然地看著他:“我顯得……很急嗎?”
“夫人身邊有捕影在,不會有事的?!币嗪畱z惜地看著我。
我深吸了一口氣,是啊!不能急,越是這種時候,越不能急:“亦寒,讓秦雪和秦離帶夜部成員即刻回洛南,務要和李叔聯絡上?!?
“讓夜部成員都回去?”
我點頭:“這里的戰事已經結束了,就算留著他們也沒什么作用。至于我的安危,有你在就足夠了。如果能找到李叔,就讓他們聽命行事。如果不能……”
我皺起眉,揉了揉額頭:“就讓秦離以我手下的名義去見楊毅。如果真的是他抓了云顏,只須他還想要我手上的十六萬精兵和風吟國,就必然不會害她性命。如果……如果不是楊毅,那么會是誰呢?還有誰會在這種時候來淌這趟混水,又有能力淌呢?”
我一抬頭,見亦寒正擔憂地看著我,只得勉強一笑道:“云顏不會有事的。我相信。”
只是心底的不安是什么,滾滾而來的恐懼又是什么?云顏不會有事嗎?云顏真的不會有事嗎?
人生如戲,戲入人生,命運卻總在戲中踽踽獨行。年少的時候可曾想過,失去雙親的你和流浪異世界的我,相依為命的我們,會有生死別離的一天;意氣風發的時候可曾想過,相攜走入瀟瀟紅塵的我們,會有同去不同歸的一天?
消息來得太快,快到我根本就沒辦法反應。秦離就已經淚流滿面地跪在了我面前。
這是聽到云顏失蹤后的第幾天?我在心里問著自己,是第三天?還是第三年?為什么我會忽然分不清楚?
秦離的性子最像亦寒,與我不相上下的年紀,帶著稚氣的清冷,仿佛是為了模仿他崇拜的師傅般不愛多言,喜怒不現。可是如今,你為什么要抱著我哭?
城門大開,我抬起頭看到一個孤獨蒼老的身影一步步走進來,他的手中緊緊抱著一個女子。
“李叔。”我開心地沖著他笑,“你把云顏救出來了嗎?”
炎熱的夏日,知了叫個不停,吵得人煩躁。額頭的汗水滴下來,模糊了我的眼睛。
李叔在我身前半米處撲通一聲跪了下來,低頭小心翼翼地將懷中的女子擺放在地上,然后向我磕頭:“公子……”
他叫著公子,然后泣不成聲:“是我沒有保護好夫人,是我有負公子的所托,夫人的信任!”
我低下頭,看著地上橫躺著的冰冷女子。她的臉上都是淤青和傷痕,腫脹發白著,根本看不清面容。露在衣服外的手腳也腫脹著,顯然是在水中泡了很久。
“李叔……”我笑了,“李叔,你別告訴我說這個人是云顏!”
我仔細看了看,大松了一口氣:“李叔,你看這人全身上下有哪一點像云顏了。你不要因為她戴著一些云顏的首飾,就認錯人了?!彪娨暲锊怀_@樣演嗎?
“公子……”李叔咬著牙,顫抖地說,“這確實是夫人,是屬下……親眼看著她死去的夫人?!?
我一把揪起他的衣領,怒道:“李棕?。∧愀以俸f一句試試!”
“這個人……不是云顏!”我晃著他蒼老的身體,嘶聲吼著,“說?。∷皇窃祁仯 ?
我在人頭攢涌的房陵城中,我在所有人憐憫同情的注視下,啞著聲,失控地一遍遍吼:“她怎么可能是云顏?!怎么可能?!”
李叔蒼白著臉退后一步,挽起那女子的右手衣袖,已被水泡的浮腫的小臂上,有一個玫瑰狀的燙痕。我認得這個燙痕,當年云顏想融化一個質地很古怪的珍貴首飾入藥,可是燒了許久,那首飾就是不融化,她和玲瓏還都被燙了一下,呻吟了許多天后,才留下這個用任何藥材都去不掉的疤。
有疤又怎么樣?有疤她就是云顏了嗎?不會的,云顏她,不會死的。
我們約定好,等我為宇飛報了仇,厭倦了官場,就一起歸隱。我們約定好,要選一個山明水秀的地方,帶著亦寒、李叔和玲瓏,我們平安快樂地生活。那是從未談過永遠,卻比任何承諾都牢不可破的約定,云顏她……怎會背棄?
我木然地站著,李叔恨到極致的沙啞聲音像是從另一個世界傳來的。
“如果讓我知道那個泄露地道的奸細是誰,我定要讓他生不如死!”
“當日,我和捕影依公子的吩咐帶著夫人和玲瓏從赤宇樓的地道撤離,誰知剛抵達護城河地底處就被早埋伏在那的楊毅手下截住。我和楊毅身邊那個叫小桂子的手下交了百余招。他漸漸不敵,卻忽然向空中灑了一把麟粉。地道的燈火早在開始遇伏時就熄滅了,麟粉晃了我的眼睛,等我回過神來點燃燭火,才發現地道中已空無一人,夫人、捕影和玲瓏,甚至暗營的手下都已不見了蹤影。”
“我連忙尋著地道搜索,竟發現暗營三十個精英已統統喪生。我查看了一下他們的傷,發現每個人不是被一劍刺穿喉嚨,就是被折斷手腳后又扭斷了喉嚨。我心知不妙,能在無聲無息間殺掉暗營的三十個精英,其武功連我也不得不畏懼。于是我即刻給公子傳了警訊,然后繼續沿地道往護城河的下游尋去?!?
“就是在耀天護城河的盡頭處,我……我終于找到了游在水中逃生的夫人。當時我松了口氣,正想上前拉夫人上來,忽然趕到背后一陣疾風掠近,在猝不及防下,我的穴道被制住了?!?
“一個瘦長的蒙面男子走到我面前,他的手上握著把用內力繃直地軟劍,眼睛是墨綠色的,只瞥了我一眼,就把目光落在了水中的夫人身上。我開口質問他是誰,他卻用嘲笑地語氣回答我:‘老頭子,這里沒有你發問的資格。你只需把剛剛看到的一切,如實回報給秦洛即可?!?
“我還想再問,他卻點了我的穴道,提著我的后領躍到河岸邊,那里站著好幾個與他一樣的蒙面男子。其中的五六個手中握著劃船的大槳……”
說到這里的時候,李叔的聲音開始顫抖,臉上露出極端恐懼悲傷的表情:“我站在那里,口不能說,手不能動……我李棕活了五十幾年了……什么屈辱沒受過,什么壞事沒干過!可是從沒有像那一刻恨到……只想將這些人,只想將沒用的自己碎尸萬段!”
“夫人游到河岸的時候已經精疲力竭了,她也看到了站在河岸盡頭的黑衣人??墒撬龥]有辦法,護城河兩面都是高壁,只有兩個出口。如果再游回去,她也只能力竭而死!”
“公子……公子……我李棕自認也曾殺人如麻……可是那些人是畜生??!他們根本不是人!他們害怕夫人的使毒功夫,所以一下一下把槳剁在夫人的臉上、頭上……我就站在那里,眼睜睜看著夫人一次次奮力浮上來,又被撞下去,鮮血在河上暈染開來……而夫人她……再也沒有浮上來過……”
李叔用仿佛一下子蒼老了百歲的沙啞聲音說著,赤紅的眼中滾下熱燙的淚,灰白的頭發不知是因為風吹還是顫抖而飄動著:“那個擒住我的蒙面人在夫人沉下去后,對我說:‘我們也只是受人錢財,與人消災。要恨只能恨你們家主子太過招搖,功高震主!回去警告你們主子,若他再敢擁兵自重,目無王法,這就是他的下場!’”
房陵城中瞬時響起一片倒吸冷氣的聲音,所有人都聽出了這句話中的意思,所有人都為這樣的事實震驚了。他們竊竊私語著,惶恐著,憤怒著,他們效忠的帝王,他們為之在外拼命的皇上,竟在他們鏖戰沙場的時候,屠殺他們主帥的家人,還是以這樣殘忍的方式,做這樣殘忍的警告。
我還是那樣木然地站著,沒有表情,沒有動作,甚至連呼吸也快消失了。
亦寒擔憂地扶住我:“公子……你哭出來吧?!?
“哭……什么?”我說,“云顏她……沒死,我哭什么?”
“公子?!币嗪奶鄣乇ё∥?,“公子,你別這樣。”
我在他懷里找了個舒適的位置靠著,笑笑,說:“云顏她是個不愛打扮,卻很珍惜容貌的人。我教她的養顏辦法,她表面不屑,卻總是偷偷在用。云顏她……總是嘴硬心軟,當年我決定去考狀元,她死活不同意,整整三個禮拜沒理睬我??墒俏乙徊?,她就緊張地守在我身邊三天三夜。云顏她答應過的話從來不食言,云顏她的使毒功夫天下第一,云顏的才能并不比我差,卻寧可被我遮住光芒……”
“吶,亦寒……”我抬起頭笑盈盈地看著亦寒的臉,“你能聽懂我的話嗎?”
不等他回答,我就很堅定地點了點頭,很決絕地說:“所以說,這樣的云顏是不會死的,這樣的云顏……怎么會死呢?”
“公子……”秦離哭著撲過來抱住我的腳,“公子,你別這樣……夫人她死了,她死了……”
城中斷斷續續地響起了壓抑地哭泣聲,我茫然地看著四周,然后問:“亦寒,他們在哭什么?為了什么哭得這么傷心?”
“公子……”亦寒定定地看著我,我卻看不清他的眼,他的臉上究竟藏著怎樣的表情呢?
“臨宇!”他猛地把我抱在懷里,緊緊摟住,聲音沙啞,“臨宇……云顏,秦洛的妻,你的知交好友楚云顏,確實死了……”
曾經那么渴望的懷抱,為什么變得如此寒冷?不!亦寒,為什么連你也對我說出這么殘忍的話?云顏她怎么會死?她怎么可能會……
死?……死……與生相對的死,從此天人兩隔的死,糾纏著永無止境地孤獨的死……它……怎么可能會屬于云顏?它怎么可能會屬于那個鮮活而善良的女子?
“咳——”殷紅的血暈染在亦寒青色的衣衫上,是否就像云顏灑在耀天護城河上的那般燦爛呢?我在驚慌失措的呼喚中緩緩倒下,藍天白云在我眼中定格,定格在我們年少無憂的燦爛季節。
“臨宇,從今以后我就沒有爹娘了,只有云顏孤單一人?!?
“傻瓜,你還有我??!”
“你會一直陪著我嗎?”
“會的?!?
“不會一個人去遙遠的地方?”
“不會。”
“不能騙我哦!”
“好!”
十歲的云顏,抱著十歲的我,在楚非凡和何敏君的墓前悲傷哭泣。
“臨宇,我們一起走出這個山林,將來等我們看遍了外面的世界,就一起回來生活到老,好不好?”
“好。不過回來的時候,可能就不只我們兩個了?!?
“那還有誰?”
“比如……云顏的丈夫?!?
十一歲的云顏,挽著十一歲的我,走出那片生活了五年,寧靜清幽的山林。
那時的我們,懷著對花花世界的好奇踏上茫茫旅途;那時的我們,無所畏懼意氣風發,從不相信有任何挫折可以擊垮我們,分開我們。那時的我們,又怎知,所有美好的憧憬只是夢境,它們再美再強,也抵不過命運無情的一擊。
我閉上眼,鮮血不斷從我的嘴角溢出,是什么讓我這么痛?是什么讓我只能看到火一般熾烈的色彩?云顏,云顏!我們明明說好一起兜轉紅塵,笑傲人間,如今怎能剩我一人歸去?
你怎么舍得……剩我一人歸去?
天涯攜手君莫忘,飛鳥倦兮共返巢……云顏,你還記得嗎?還記得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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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昏迷以前,一個蒼老的,我很熟悉的聲音,在我耳邊用輕到幾乎沒有聲帶震動的聲音,呢喃了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