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一怔,許顯純首先恢復,笑道:“唐大俠說話跟你鬧著玩哩,我哪里忙著了?所謂求閑不得閑,偷閑即是閑,你兄弟們必各有所長,來找我,當是幫我的忙,替我找機會偷閑,我求之不得哩。”
王寇知脾氣既已發作,此際萬萬不能畏縮,否則反教許顯純瞧不起,當下說:“蜜蜂螫人,也不過教人給逼急了。許大人對我君子不念舊惡,屬下深感恩厚,但唐大俠對我雞蛋里找骨頭,動輒訓人,好教屬下對‘大檔頭’之職,受之有愧。”王寇說著心里也分明:許顯純是主人,打狗還須看主人,與其處處受制,不如索性沖著唐斬。一個統帥本身,反而會對敢于沖撞自己身邊得力手下的人重視。
唐斬卻滿不在乎,嘻嘻一笑道:“對了,小兄弟,我就要你這樣,你本就是三分錢買一碗兔子血——不是好東西,又何必裝腔作態?”
王寇冷笑道:“我不是好東西,你又好到哪里去?”心里卻知道唐斬要抖他之成名因他根本沒有出手的糗事出來。這幾年來,他的武功非昔可比,發狠要趕上唐斬,大不了跟他放手一搏。
唐斬笑笑眉毛一揚,額心紅痣幾似赤珠躍額而出:“你適才說‘大檔頭’之職,當之有愧,何不讓給我?”
王寇冷笑:“要我讓位,我絕不多吭一聲,只要另有能人服得了我。”這下擺明了是挑戰。
水小倩望向許顯純,這時候也惟有許顯純才能制住這場紛爭。只聽許顯純道:“兩位這又何必……唐大俠是公公座前紅人,王教頭是公公禁軍教頭,何必傷了和氣?不過……金憑火煉方出色,人與財交便見心,兩位都是當今殺手中一時之選,較量較量也好。本官奉公公之旨,惟才是用,唐大俠若技高一等,在禁軍兼個差事也好,王兄弟若是青出于藍,則也好在公公面前作個貼身人。”
許顯純這一番話,聽得王寇、唐斬兩人俱是一怔一栗。
王寇心中一怔,聽來許顯純并不偏幫唐斬。自己為名為利,早該與唐斬一戰,隨即又想到唐斬是當今最負盛名的殺手,而自己也目睹過他行刺的架勢,念及要和眼前這人決一死戰,心中不免忐忑。
唐斬卻是一驚:他自知在魏忠賢眼前,空負所謂“紅人”的虛名,常招人嫉,但一直未能獲一官半職,實權并不操在手。自己跟許顯純雖頗熟絡但也各懷心事。唐斬知許顯純近來甚得魏忠賢信任,掌有生殺大權,便過來結納,今日見王寇也來投效,便有意要挫他的鋒銳,也為了在許顯純面前賣忠心,故意打個沖陣,使王寇鋒芒向著他,以便讓許顯純趁機觀察。另則是見王寇近來竄得太快,也要挫挫他的銳氣。
卻不料許顯純這一番下來,雖然鼓勵自己和王寇比試,以爭禁軍教頭這職位,許顯純這般做法,用意叵測,使唐斬心頭一陣栗然。
惟唐斬深入一想,與其在魏忠賢帳下做個始終有名無實的“紅人”,不如當個禁軍教頭,官職不高但掌有實力。如今已騎在虎背上,難免要跟王寇一決雌雄。
只聽王寇道:“我一向大膽妄為,早想求唐大俠賜教。”
唐斬笑道:“殺手殺人,可從不用‘膽大妄為’四字的。”
王寇臉色一沉:“你長我幾年,也不須天天板著臉孔說教。”
唐斬淡淡他說:“世間都怕我用刀殺人,都不怕我用口傷人,你卻連這都怕。”
王寇冷冷地道:“我卻不怕你的刀。”
唐斬笑道:“你的匕首呢?”
王寇手一翻,匕首已在手上:“你的刀呢?”
唐斬傲然道:“我的刀很長。”
王寇也傲然道:“世上高手比拼,不比長短,只分高下。”
唐斬大笑道:“好!不過長總比短的妙,不信,你去問她。”說著以一種很淫邪的笑容,向水小倩看了一眼,又向王寇道:“她最清楚,你不妨向她探聽一下。”
王寇只覺渾身的血液都被炸了起來,沖到腦門去了,明知高手對決時,絕不可憤怒,但忍不住怒道:“枉你為刺客前輩,居然出口污言,卑惡不堪。”
唐斬笑道:“這叫寧可在真人面前議長,切忌在小人背后議短。”
王寇卻向許顯純問道:“這次,就麻煩大人作個仲裁了。”語音平淡,無一絲激動。原來他明知唐斬激怒自己的用意,便在短短的時間內平息了激動,冷靜如一潭深水,不起波瀾。
唐斬臉色變了變,水小倩猶在尷尬中,許顯純眼里已大有贊揚之色。
“我不會武功,怎能作仲裁?”
王寇笑說:“剛才屬下無禮以毒酒攻擊郎挺之際,幾波及大人,惟大人聳肩間已逸丈遠,身法之快,為屬下罕所未見,佩望至極。”
許顯純笑著逐目道:“這只是因為不能跟人交手,只好學會些逃命的功夫,登不了大雅之堂。”這句是呼應原先唐斬揶揄王寇向黃昧明倡議要比輕功的話。
唐斬即道:“大人過謙了,我曾三次下手刺殺大人,一次大人找了個替身,一次我未動手前即教人發現,一次我與大人搏了三招,知取不下,免自遭辱,趕緊腳底抹油溜了。大人說不會武功,這教人信么……何況,”唐斬故意頓了一頓,又說:“……昔年東林黨有一個逆黨叫殷高額的,投效魏公,但又一腳踏兩船,便是給大人親自逮著了殺了……殷高額在江湖上外號‘無敵飛尸’,武功可想而知,但據說在大人手下,還走不過六招……”
“據說,便只是據說而已,何必當真。”許顯純笑著說,他的神態令人不知他聽了是歡喜還是不悅。
唐斬說:“一口偽虛,百言信實。”
王寇忽道:“許大人武功如何,不贊自明……只求大人為我們比武作個仲裁……”
許顯純笑道:“仲裁我是萬萬不作的,我不是武林人,這一旦擔上了,就甩不脫身了,我寧做官,不欲卷入江湖是非。”
唐斬道:“是。”
王寇道:“可是——”
許顯純道:“你們也不是在今時今日。此時此地交手。”
王寇奇道:“哦?”
許顯純道:“你們是武林中殺手里二大巨臂,一方之雄,這一戰必驚天動地,應選好良辰吉日,地點方式,才好好一較高下,一爭長短。”
兩人靜了一會,許顯純道:“我看就這樣好了,我是主,由我定地方,你們一訂日期,一訂方式。”
隔了半晌,唐斬道:“好,那就煩大人訂下地點,王兄訂下日期時分。”
許顯純稍微想了一下便道:“這里附近有一座山,叫鳳洲山,頂上空晃晃,七十來丈一處平臺。只有一棵的孤伶伶大榕樹,你們就在那兒比個勝負吧。”
王寇、唐斬二人臉上皆有疑惑之色,許顯純道:“至于為啥選那兒,理由很簡單,你們都是拳頭上立得起人、臂膊上跑得過馬的英雄好漢,能活到今天,能掙下名聲,自不會是獃子,我這般任由你們格斗,為的雖只是要‘禁軍教頭’外加‘東廠一檔頭’位置空懸的額配實至名歸,魏公面前也好有個幫差,但你們可能會疑我有意挑撥你們干個兩敗俱傷,這樣就不好了……”
王寇慌忙道:“這……這怎么會呢!”
唐斬也說:“大人這般說,折煞我們兩個要疤瘌眼照鏡子自找難看的了!”
許顯純笑道:“就當我以小人之心度君于之腹好了,到了鳳洲山,可以遠眺山下四處方圓數十里,盡入眼簾,不可能布一兵一卒,而你們居高臨下,隨時發覺有人意圖不軌,皆可罷斗合力,殺出重圍。以兩位身手,又有誰阻攔得住,哈哈哈……”
王寇道:“其實哪里決戰都是一樣,又何須如此使大人費心?”心中卻思量:他本也懷疑許顯純居心何在,而今一聽,安排得倒很周善,不似歹意,否則自己也未必真愿意打這一仗。
唐斬心里卻在盤算:許顯純的建議聽來倒光明磊落,奇就奇在不像臨時想出來的,倒像早有安排。然而許顯純又怎么知道自己會與王寇一戰?若果不是,許顯純居然能在那么短促的時間內想到這絕對安全的鳳洲山頂,實在也很令人費解。
唐斬當下道:“大人既然如此安排,也是一番周慮,我雖無此想法,但拒之反而不美,一切就聽從大人的意見。”
許顯純撫髯笑道:“如此甚好。”
王寇心中暗暗后悔,自己為什么不早先說那番爽落的話,卻來叫唐斬先說了,實是慢了一著,于是哼了一聲道:“那我就訂下日期了,我們在這里走出去算起,第三天日落前,在鳳洲山頂榕樹下決一死戰。”心里卻另有計算。
唐斬大笑道:“王兄的時間定得好含糊。”眉心的紅痣一剔一揚,似蒼龍吐珠一般閃躍不定。
王寇瞇著眼道:“怎么?唐兄不敢接納么?”
唐斬做笑道:“有我不敢接納的挑戰么?”
王寇冷笑道:“那用何種武功交手,你劃下道兒吧。”
唐斬道:“道兒?我們是殺手,還怎么殺,便怎么殺!能殺得了人不被人所殺便可。”
王寇道:“那自是非有人死不可了。”
唐斬道:“正叫不死不散。”
王寇道:“好,就不死不散。”
唐斬道:“你叫王寇,成王成寇,只看今朝。”
王寇道:“你叫唐斬不要被人斬于刀下才好。”
王寇說話,十足冷臉殺手模樣,每一句話,都是冷而不帶感情的,唐斬偏裝作沒聽見,側耳以手遮耳背故意問:“你說什么?”王寇為之氣結。
許顯純截道:“既已議定,兩位且去歇息,以養精蓄銳,好作這番震動江湖的比劃。”
唐斬向許顯純一揖,深深地向水小倩看了一眼,然后向王寇說:“你若死了,這女子歸我。”
這一下又氣炸了王寇,還未答話,唐斬哈哈大笑,揚長而去。
唐斬一路笑著出庭院,笑著出水閣,笑著出內園,笑著出廳堂,還笑著出大門,更笑著下石階,笑著走到街上,許顯純的家人奴仆,都不知道這客人為什么這般開心好笑。
可是等唐斬肯定自己已遠離鎮撫司府時,臉上的笑容,立時全都不見了。
他已激怒了王寇,因為他知道,年輕人,憤怒時會作出些荒謬的事兒,或者一步行差踏錯,都足以致命。
而且他知道,他的敵人不只是王寇,更重要的敵人,是許顯純以及他后面的實力,甚至連他都招惹不起的陰影,正向他幢幢壓來,他發現自己在魏黨中一無所用,而且隨時可能遭殺身之禍,魏黨未真個信任他,可是無論他要與誰對敵,首先還是得要殺掉王寇。
——因為這個年輕人恐怕還不懂得這些,只懂殺人。
如果他不殺王寇,有朝一日,甚至現在開始,王寇已經要殺他,而且是非殺他不可,使他感覺到,如果他不及早殺了王寇,就會遲早喪命在這年輕人手中。
王寇已給了他這種壓力。
這個青年懂得怎樣殺人,卻不知道,江湖上很多事,不是靠殺人、有名。爬上去就可以順利得到的。但他無法跟他說清楚這些,就算說了,他也不會相信,自己為了保命,先得殺了這個追殺者。唐斬這樣地想,在脫離這個淵藪前,他還得殺了王寇。
他心里忽然有了個決定,聳身躍上了屋頂。
當唐斬揚長大笑,踏步離去之際,王寇又把一腔怒火,壓抑了下來。
許顯純搖頭笑笑,用一種敦厚平靜的聲音跟他說:“這人一直沒有對手,他太驕恣了。你很能忍,我希望你能活著。”
這句話等于是說“你給我殺了他”一樣,而且給了王寇很有力的鼓勵。許顯純道:“他曾把你懦怯不敢出手的事,都告訴我,也告訴魏公了。”
王寇腦中轟地一聲,臉也漲紅了。“那件事……”他想分辯,許顯純伸手道:“你不用分辯,唯有戰勝,才是最好證明。”
王寇肅然道:“是。…”
許顯純拍拍他肩膀笑道:“你好好把命留著,多歇息歇息,要花銀子,盡跟賬房取用。”他溫厚地笑著拉起王寇的手,“記住,要留一條活命回來。”他這句話也無疑等于是說:“提唐斬的首級來見我。”
王寇十分激動,道:“屬下必不忘大人栽培大恩。”
許顯純笑道:“哪里的話,我要助你,也要你來助我,不必言謝。”許顯純如果說“提攜后進是應當之事”等話,王寇自姑且聽之,但許顯純這般說,卻十分切實、誠摯,聽得王寇衷心感動。
王寇心中仍有些迷惑:“大人,屬下有一事相咨。”
許顯純故作訝異狀,乃顯得王寇太客氣了。“不必見外,盡管問吧。”
王寇便問:“屬下有一種感覺……”
許顯純問:“什么感覺?”
王寇終于說:“屬下感覺到大人有心要殺唐斬,卻不知為何?”
這個問題,不單是問唐斬,也是王寇問自己,若許顯純殺唐斬是因為“狡兔盡,走狗烹;飛鳥盡,良弓藏”的話,日后自己——豈不也同樣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