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溪口張氏(6)
穆楓下了狠手,腕下卻突然松力,那張傳信的脖子像滑膩的蛇一樣從他手下溜走,張傳信心中有一瞬松懈,卻連喘息的時間都沒有留夠,已覺小腹微痛,視線微下垂時,才發現自己腰腹部位已被穆楓的手狠狠扣住。
穆楓還是少年心性,二十七歲的男人,他雖鮮少親自上陣,但斗狠起來,仍是熱血。下了狠手,就打不住了,那眼神盯得張傳信心里直發毛。
他武藝精通,自幼練拳的,又正值青年,靈敏度、反應力、體力都大好,張傳信自然不是他對手,才三個回合,手腕已經被穆楓狠狠鎖住,動彈不得。
白斯年在一旁看好戲,穆楓還沒發話,他倒已經幸災樂禍起來:“你跪下求小爺,興許小爺就能饒你一條命……”
張傳信想都沒想,也有些賭氣道:“我求小爺,饒,一條,命。”幾乎是一個字一個字,從齒縫間蹦出。穆楓笑了:“這么沒骨氣?”他笑起來的樣子極好看,臉部剛毅的線條,倏忽就漾開,露著一口好看的白牙。
“我在你們眼里,就像一條狗一樣,”那個老頭子也笑了,表情十分叫人嫌惡,“骨氣不骨氣的,有什么區別?”
人無恥到一種境界,實在沒的拿來堵口,穆楓臉色一變,索性叫張風載:“你們家的事自己解決!老子不管了!”說著便拎起老頭子的衣領,就要“交接”。
他風輕云淡,慢慢地踱步過去。臉上的表情卻沒有一絲變化。
張風載,張風載,歲月給了他怎樣的沉淀,他竟能如此風輕云淡。好似家族變遷,只是一個旁人的故事。
穆楓不知從哪里摸出一把瑞士軍刀,退了刀鞘,狠狠一刀插在那面目可憎的老頭子左肋下,老頭子叫了起來,被穆楓扇了一巴掌:“很疼?又不會死!你怕什么?”
原來他熟通人體經絡,知道怎樣避開要害,哪怕用刀把人插的遍體鱗傷,血流不止,真要擺上臺面做傷情鑒定,也只能算“輕傷”。這些工夫,他早已熟稔,甚至爐火純青。
小野狼笑了起來:“才一刀而已!當年張家可是生生賠上382條人命!”回頭對已經走近的張風載道:“張風載,你要是有骨氣,插上他382刀如何?”
他是君子的風度,死神的內里,一蹲身,接過穆楓遞過來的軍刀,穆楓很識趣地站起來給他讓道。他的眼中,閃著殺戾的氣息,謙謙君子,連殺人,都是這樣優雅。
十多年隱姓埋名,三百八十二條人命……今朝清算。
就因為這一個人,賠上張氏百年榮譽!溪口張氏,黃金家族的頂峰,因這一個叛徒,從高塔墜落谷底!
是舊主。他竟有些感慨,沒有說多的話,才看見張風載一眼,已經閉上眼睛,混濁的眼淚從蒼老的眼角跌出……
張傳信忽然張開了眼睛,口舌不清地叫了一聲:“小少爺……”
他口里的“小少爺”,已經長成了三十歲的男人。這么多年風雨遠程,張風載終于回來,攜著黃金家族的榮耀。
回歸世家。
張風載連眉都沒有皺一下。舉起了手。
老家奴卻突然問道:“小少爺,……什么時候開始的?是什么時候起……你已經……回來了?”
“很早,”他略頓,說道,“我和梓棠很早就在三藩碰過頭,為了今天,我等了很久。你們太天真,找錯了合作對象……”短短幾句話,似乎又泄著很多秘密,張風載繼續說道:“況且如今世家風頭正勁,你們想扳倒?拿三藩穆氏為例,穆家叔伯早已故去,梓棠才二十七歲,你們欺他年輕?不,”他微微搖頭,“梓棠這樣的心計和城府,你們居然敢小覷他!他敢拿敢放,我回來,他可以放下對我的偏見,與我同謀策劃今天的場面……這些日子來,他居然可以不聲不響藏下這樣大的秘密!誰都不知道回歸的張氏已經和穆氏接頭,恩怨兩消,他撐得住這口氣,場面上處處針對溪口張氏,暗里卻已經開始準備漁網網大魚……這樣的城府和心計,你們,及得上幾分?”
張風載的聲音并不高,卻足夠在場每一個人聽清。
知內情的人,早已聯想起在三藩時穆楓大操大辦的那場生日宴,席間發生的種種,無不透露出他對張氏的厭惡。席中最妙的一幕是,“張閱微”的突然闖入,穆楓拎著冒牌張家人的領子,和他對峙,眼里話里,處處透著露骨的恨意,現在想起來,原來都是一場戲!穆楓城府之深,叫人膽怯。
白斯年打了個響指,頂出大拇指,指向穆楓:“奧斯卡!”
完美精湛的概括,知穆楓者,唯有白斯年,穆先生的演技,足夠去摘奧斯卡!
穆楓嘴角微揚,眼中笑意淡淡。他伸手,捂住旁邊夏芊衍的眼睛,略微彎腰,附在她耳邊低聲道:“你有孩子,要小心……”小心她害怕,無微不至的照顧,原來他溫柔時,也是這樣細致周全。夏芊衍不禁心里一陣暖。
張風載要動手了。
很血腥的場面。褚蓮立在一旁,輕輕側過身子,不敢看,想要躲開目光時,卻意外地對上了穆楓的眼睛——他竟然在看她。
可是如今,她真是孤苦無依了,穆先生的心,在別處。
她抿了抿唇,孤單地閉上眼睛。
張風載和穆楓不一樣,這幾年在外漂泊,處事周善了許多,如今有妻有子,心也愈加軟。刀下那個人該死,但他并沒有興趣將他凌遲。
張風載像一個苛求細節的藝術家,將刀子在張傳信的經絡處劃了兩刀,生生睜著眼看著血一絲一絲滲出,如同正下手的是一尊雕塑家的杰作,軍刀在細細勾勒輪廓。他很快就厭煩這種血腥的快感,眼色轉狠,順暢地給老家奴補了一刀!
人之將死,大概也會溫善許多,不知是否后悔,老家奴眼角淌下混濁的淚,他忽然伸手,抓住張風載的手腕:“少……少爺……快走!他們……”
他睜著銅鈴似的眼,再也不會喘息,再也不會,將沒說完的話補全。
張風載眼角有清淚溢出,他親手,送走了一個時代。老一輩溪口張氏的印記,至此,煙消云散。
他有些困難地掰開老家奴扣在他腕上的手,這個老頭子,似乎使盡了一生最后的力氣,要將訊息傳達給當年的少東家。可惜,話沒說完,茶已經涼了。
他緩緩站起來,背影竟有些落寞。溪口張氏百年家族的巨大影子與他緊緊重合,他踉蹌著,卻仍是王者的孤單身影。
高者寂寞。
警衛們紛紛收槍回屋,完美的掃尾,連就近的易風銓都還沒趕到看熱鬧,他們就已經開始打掃“戰場”。
“風載哥哥,我可以再聽你彈一下《十面埋伏》么?”
清清脆脆的聲音,褚蓮竟似小了十歲,就好像很小的時候,她趴在私人國文老師的案幾上,貓著身子扯張風載的衣服:“風載哥哥,你教我彈古琴好么?”
古琴,古箏,琵琶,阮咸……他什么都會,什么都精通,在世家的記憶里,張風載是全才,溪口張氏傾帝國之力培養的帝國接班人,文成武德。他極溫柔,極和善,總是回身很有耐心地摸摸她的頭:“阿季,等大哥背完《橘頌》,交完功課,就帶你回家,取古琴來彈,好不好?你好累了,下午不必上課,回家睡個午覺,大哥下了學,陪你掏鳥窩,好不好?”
屈子的《橘頌》,受張風載影響,她很小就會背,里面有一句話,“后皇嘉樹,橘徠服兮”,原來這么多年,他過的都是這樣的生活,惶惶漂泊數十載,怎能不在外鄉生根、發芽?橘徠服兮。
“阿季,怎么哭了?”
白家的莊園,這樣奢華鋪張,連偏廳的天頂,都是金碧輝煌。她抬起頭,卻被吊燈刺的眼都睜不開,她抽抽噎噎道:“光線太強……風載哥哥。”
張風載溫和地笑,像很多年前一樣,摸了摸她的頭:“阿季,等會兒吃點東西,你和梓棠一起來找我,我去取琵琶……你有些功底,其實《十面埋伏》并不難彈……”
他以為她只是想聽琵琶曲《十面埋伏》,其實……她只是想擁抱一下暗沉老舊的時光呀!
忽然有一只手遞過來,她淚眼模糊,只草草瞟一眼,接了過去,握住那只手,很溫熱的氣息,觸的她心頭一顫。
那人身形高大,在碰到她手的時候,也明顯一怔。
竟然是穆楓。
幾秒的停滯,他忽然冷笑道:“是不是以為是他?你后悔,現在推開我還來得及。”
褚蓮愣在那里,倔強地擦干眼淚,抬頭直視他,瞳仁里,映著穆楓一張憔悴的臉。
她緊了緊手,并沒有松開。
卻忽然感到手頭有很重的力道覆蓋來,穆楓粗糙的指腹蹭著她,狠狠一拽,她順著那股力道側過身去,竟乖乖地跟著他往樓上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