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春燼(8)
暮近黃昏,夕陽將天邊一方青碧拖的愈顯深長。
練靶場的數(shù)色彩旗迎風(fēng)獵獵。草皮長得很好,竄起的小苗子粉頭粉面地在日暈趨近的黃昏下招搖。
今天沒有練靶的勢頭,草皮上擺著一個四圓桌子,兩只矮椅,兩人坐在那邊吞云吐霧,稍遠(yuǎn)些的地方,一眼望過去,一片青草郁郁青青,迎風(fēng)欲倒。
穆楓照例戴著墨鏡,腳頹也似的擱在圓桌上,煙霧從唇邊繞開,一徑遙遙吹散。白斯年看的煩,微挺身一把抓過他的墨鏡,捏在手里晃悠,差點(diǎn)折了那鏡腿。
穆楓也不管,只笑:“你還不滾?賴我這邊干嘛!許謙益都打道回府了!你應(yīng)該跟他一起走,路上也好有個伴,一路揶揄我也好找個湊嘴的不是?”
“老子省的!”白斯年將墨鏡扔在桌上,轉(zhuǎn)頭看他,笑意脈脈:“你以為老子有空管你閑事?”
“煩,老婆都沒有的人,有的就是空。”
白斯年大笑:“你老婆呢?留在身邊了?”
穆楓翻他一個白眼,那廝卻毫不在意,臉皮厚的很,悠悠說道:“老子真沒空管你閑事,我還得忙著回去窩里斗。”
淡淡一句話引的穆楓大笑,白斯年向來心大,漠河白氏那么大一家子亂七八糟的事,想想就叫人心煩,到白斯年口里,卻變成輕輕松松一句“窩里斗”。他斗的不輕,白家最不讓人省心,這穆楓是知道的,白斯年在他們這一起人里,過的最苦,稍不留神,就叫人把小命也拿了去。“那人”還得是血脈相連的手足。
再想下去,話題就引的太沉重了。穆楓及時閉嘴,只帶笑迎向他,白斯年說話帶滑嘴,兩三句話就能讓人心情愉悅,穆楓那意思分明是給他表現(xiàn)的機(jī)會,沒想那小子卻突然嚴(yán)肅起來:
“梓棠,你打的什么算盤?這回是不是玩大了?”
穆楓防不及他會這樣問,一愣,說道:“玩大什么?不是剛還說不管我閑事么?”
“我沒料到你牌出的這樣大,你對阿季一向很上心,可是這次,”白斯年頓了頓,好像在謹(jǐn)慎地思考措辭,一向心大的他這回竟然也變得很小心翼翼,“你竟然賭上她,”他肅然,“男人的戰(zhàn)爭,不該把女人卷進(jìn)去的,不是嗎?這是你以前一貫的底線。”
他深料到穆楓會發(fā)怒,果不其然,一提起褚蓮,就像引燃了炸藥罐子,穆楓差點(diǎn)跳起來,幸而還沒有拔槍,聲量卻已經(jīng)提高了八倍:“要是別人敢在老子面前說這些話,老子早就崩了他!”
“我知道,漠河姓白的什么都不長,就是長膽,全身膽兒肥你能怎么著?”白斯年挺眉,英氣肅肅:“要不然比劃比劃?今天誰撂誰槍下還吃不準(zhǔn)!”
風(fēng)吹的急。日頭已經(jīng)落到了盡處,幾點(diǎn)叫不出名字的鳥壓過天際,撲簌簌飛的老遠(yuǎn),很快就消失不見影。
他突然嘆氣,語氣漸軟,好似是在對白斯年解釋:“她離開會更好一點(diǎn),要不然我放不開手腳辦事。”
“聽你那意思,是要扛炸藥包去炸帝國大廈?”白斯年揶揄他。
穆楓并不生氣,反而笑道:“要是炸了帝國大廈能省那么多事,我早就差人去辦了。”
三藩教父的手筆,似是玩笑,細(xì)細(xì)想來,說它是玩笑那才是天大的玩笑。穆楓有什么不敢做的?憋了氣的小野狼,一鼓作氣連山大王的喉管也能咬斷!
“小子,你玩出火來,我可不給你滅!”白斯年掐了煙頭星火,恨恨道。
穆楓微笑:“你說笑話?老子做事什么時候要別人來收拾爛攤子?!”
也是!
白斯年自討沒趣,遞他一支煙:“我要回去了。”
“別啊,”穆楓笑著“挽留”,“三藩盡你吃喝,白老大想住多久就住多久!”
“不嫌我煩?”
“有點(diǎn)。”
白斯年岔氣,吐他一臉煙圈。
穆楓在細(xì)碎的煙霧里咳嗽,邊笑,不知是嗆的還是笑的,眼淚都差點(diǎn)流出來:“折騰,你也就那勁兒!”
白斯年收斂了一派紈绔的模樣,終于難得地用談?wù)?jīng)事的表情問道:“梓棠,老實說,你最近吃錯什么藥了?把阿季支開,你忍心?”
“我低估你智商了,老白,”穆楓把煙掐下,橫橫刺溜著桌面,“沒想到,我渾亂出的一局棋,你全看懂了。”他嘆氣:“我是為她好。老白,你不知道,今年阿季生日宴上,一出又一出的陽謀,看的我心驚肉跳。真的,我在怕,老白,你不知道,”臨了他還不忘損白斯年一句,“你沒老婆的不知道,太太對一個男人來說,真是又恨又愛的‘東西’,碰不得怨不得,沒事還揪你心窩兩下……”
“只有你老婆碰不得吧?”穆楓在語無倫次地說胡話,白斯年也盡跟他繞。被穆楓一腳踹過去:“閑的老子難得對你像個娘們兒似的溫和?”
“說著,我聽得。”白斯年戳了戳耳朵,輕笑著示意他繼續(xù)說下去。
“今年這場筵席,總算教了我一個道理。吃夠了教訓(xùn)。”他吸氣:“和我挨的愈近的女人,最危險。”說罷突然笑了起來:“老了,年輕時候欠的債全涌來了,那么多人要?dú)⑽遥薜暨@些倒刺之前,我怎么放心讓阿季守在我身邊?”
白斯年悠悠吐一口煙圈,晃迷了眼:“你排兵布陣的時候,筵席還沒開場吧?梓棠,你心思太重。”
他意味深長。覷穆楓時,教父已經(jīng)低下了頭,只有日暈碎金點(diǎn)點(diǎn)綴在他睫毛上,明明晃晃,落成一片蓊郁。
穆楓料事如神,一個星期之后,白斯年終于體會到那句“危險”的分量,彼時,穆楓已經(jīng)躺在病榻上,從閻王殿吊回半條命。
兩公分。只差兩公分,落近心臟,便回天乏術(shù)。
是他運(yùn)氣太好,還是那個殺手運(yùn)氣太差?這樣亡命一搏,任務(wù)沒有完成,就算回去,恐怕也交不了差。運(yùn)氣實在算不上好。
但那天晚上發(fā)生的事情已近成謎,昏迷時穆楓沒法開口說話,好不容易醒了之后,他卻一個字也不吐。
白斯年只管詫異,也不敢多問。心里只管多了一個疑惑——出事當(dāng)晚,現(xiàn)場有三人,穆楓,殺手,還有夏芊衍。
事后,殺手逃之夭夭。穆楓捂著傷口,早已氣若游絲,是夏芊衍支著他沉重的身子跑出來喊救命。
白斯年趕到時,穆家闔府早已混亂一團(tuán)。
那時褚蓮不在,只有一個夏芊衍。他心底突然就有一瞬間的不自在——怎么有種為阿季妹妹憋的慌的感覺?
穆楓傷勢漸有起色之后,他終于放下心來,準(zhǔn)備打道回府。
黑云壓城,片片金鱗被黃昏暈染的層層疊疊,如同印著一幅毫無疏漏的油畫。在穆楓臥室外面的游廊,他和穆昭行守著等吩咐。警衛(wèi)輪值換了一班,游廊里踢踏的軍靴踩地聲過了好久才飄遠(yuǎn)。
白斯年回頭對穆昭行道:“穆先生這邊你照看著,千萬別出什么事好。”
自穆楓遇事之后,警衛(wèi)更加嚴(yán)密,如今闔府連只蚊子都飛不進(jìn)來,一朝被蛇咬,時時刻刻防著井繩才是人之大性,短期之內(nèi),他們這幫手下人自然把安全看的死死的,連蚊子叮一下穆先生都不可能。白斯年指的當(dāng)然不是這個,穆昭行也是個懂察言觀色的,心下了然,卻還是冷不防問:“白少爺指的是?”
“你說呢?”白斯年擰眉。
穆昭行退后唯唯:“這……”余光卻飄了出去,被白斯年很敏銳地捕捉了,——游廊拐角,夏芊衍正提著裙子走過來,不由鎖眉:“你自己看著辦吧,就算賣我個人情,替你們少奶奶看著點(diǎn)。”
話已經(jīng)說的這樣開了,穆昭行要是再裝傻,那才是不上道。他點(diǎn)頭:“白少爺?shù)囊馑嘉叶覀兪窒氯硕季磹凵倌棠蹋睦镞€是有分寸的——但,要是穆先生他……我們這些為掌柜跑腿的伙計,實在干涉不了。”
“這個不為難你,”白斯年略頓,道,“我想,梓棠還不至于這樣糊涂。你們穆先生還病著,要是后院起火,弄些腌臜的手段邀寵,你們穆先生怕是吃不住……”他笑笑,話說到這個地步,也夠了。穆昭行一定懂,也知道該怎么做。
他伸了個懶腰,對著游廊外天幕下燦燦日華,看似不經(jīng)意道:“我明天啟程回漠河,這邊你多照看。”
穆昭行有意挽留,畢竟有白斯年在三藩,多個人商量好辦事:“白少爺不再多住一陣子?”
“不了,本來就要走的,臨時梓棠出了這事,我不放心,只好困在三藩,”他抬頭,很深很深的目色里,掬著一捧蜜水似的促黃,那晚霞的紛然色彩,竟映到了他瞳仁里,他忽而濃眉緊鎖,笑意雖浮在臉上,卻有三分自嘲,“老頭子快不行了,我得馬上回家搶地盤。”
他笑著。疏疏落落的笑聲一直延到天云盡頭。
穆昭行站在他身側(cè),輕輕咳了一聲。
白家的老頭子快不行了,風(fēng)云將變,那邊的局勢,恐怕也會撼動三藩。他得眼瞪眼瞅著,替穆楓把關(guān)。
“你們家穆先生下手太沒輕重,算計都算計到自家老婆頭上了,等阿季回來,看不削他。”他長吁一口氣:“恭喜啊,看來穆家這位夏表妹,是要高升了啊……”
一場夢魘。
很深很深的夜里,疏影橫斜,只有那竹葉被風(fēng)磨的沙沙之聲,響在耳側(cè)不絕。
穆楓于驚雷之中醒來。
作者有話要說:微修改了一下,倒數(shù)第二段加了一句話,今天的更新晚上八點(diǎn)鐘準(zhǔn)時(也就是半個小時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