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晚春的黃昏,夜色逐漸降臨。玩耍的孩子們戀戀不舍的收住了貪玩的心,像傍晚找雞媽媽的小雞一樣,各自回各自的家了。我也去找在山上勞作的父母。
當路過一個蛙聲一片的田邊。王婆婆背著沉重的背簍向我蹣跚地走來,背簍里滿是青草——羊草。她是我們村唯一一個養羊的老人。有時候,她和她喂的黑羊一樣啰嗦,話很多。不管你和她搭訕沒有,不管你理她沒有,只要你是在她旁邊,她就會沒完沒了的和你說話。滿臉的皺紋和她那佝僂的背影把歲月的無情寫得淋漓盡致。
聽說她滿臉都是麻子,所以有人背地里叫她“王麻婆”,但誰都不敢當著她的面那樣叫她,好像“王麻婆”這個外號會牽動她一件很傷心的往事。不知道她的臉上是不是真的有那些傳說中的麻子,因為我從來就沒近距離觀察過她,她的麻子我不感興趣。
我們朝對方走過來,王婆婆沒有像以往那樣悠悠地問我:“明明,走哪里去,天都黑啦!”而是站在幾步外停住了腳步,用奇怪的眼神打量著我的腳,然后用奇怪的語氣問我:“你的腳怎么啦?”
難道她也知道我跑步不正常?不會吧,這她也能算著。聽說王婆婆有掐指算命的神術。村里的很多人,都會找她替臨死的老人掐指算算,算他們還能活多久,活在世上的日子是不是結束了。
“沒怎么啊!”我只有慌張地回答,說完還煞有介事的甩甩腿。
“那你怎么走路一點一點的,像個瘸子?”
“沒有啊!”你這個烏鴉嘴,爛嘴巴,瞧你說的什么啊,我沒好氣地否定著。
“哎,可憐啊!這么小就變成瘸子咯!”她沒有繼續問我,只是用一種遺憾的語氣丟下這么一句話后離開了,那背簍里幾根冒頂的草,在夜色中隨著她的身體左右搖曳著,像魔鬼一樣對我張牙舞爪。
這個老婆婆一定是眼花了,人老了就是會這樣亂說話吧。我怎么可能是瘸子呢?心里這樣想著,不知不覺走到父母勞作的土邊,聽見爸爸媽媽慈愛地回應我的喊聲,剛才的不快被一陣風吹散了。
現在回想起來,王婆婆當時的聲音不是怪物的聲音,是長輩關心晚輩,是長輩痛惜晚輩缺陷的聲音。在患病以后的很多年里,都能聽見這種聲音,不過當時的我聽著就那么難以接受。
王婆婆不是在亂說,幾天過后,漸漸地總有人有意看我走路。有的人會問我:“怎么啦,走路一點一點的,還有點甩?”“是不是在哪里摔著了?這回受到懲罰啦!叫你以后還敢不敢調皮!”有的人只是看著我,然后搖搖頭。那眼神里充滿疑問和痛惜,當然也有面無表情的。
我該怎么回答呢?我的腳沒有異常啊!也沒有在哪里摔傷啊!可是他們都說我走路有問題呢?這個世界是不是亂了,走路不對,我自己都察覺不到嗎?
那一段時間里,我滿腦子都是困惑和不解。“管他呢,走自己的路讓別人去說吧”我只能這樣安慰著自己。
當父母也發現我走路異常的時候,都是一個月后的事了,一個遠房親戚對他們說的。他們都忙于種地去了,沒時間看我走路,在家里短距離走路也不容易看出。因此他們和我一樣,也是“被告訴”的。
下午放學回家,他們見我回來了,立即放下手中的活,在離家還有幾十米遠就一直看我走路,看著他們認為有問題的腳。快走走到他們面前時,父親轉過身對旁邊的母親難受地說:“是啊,他們說得對,明明的腳真的有問題呢?!”
雖然他們說得很小聲,可是我聽得很清楚。感覺字字直戳我幼小的心靈。完了,連最親近的父母也這樣說。
父親向我招手,叫我過去。我知道他們要問我,我該怎么回答呢,我真的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走路會像他人說得那樣甩。
“明明你是不是在那里摔著了,跌傷了腳?還是你故意這樣一甩一甩地走?你看你怎么走路的?”父親一邊示范給我看,一邊重重地問道。
“爸爸,我沒有啊,沒在哪里摔傷腳啊!我也不知道為什么走路左腳會甩啊!”其實,當時的我還是沒感覺到左腳走路不循規蹈矩。
“還不誠實,好好的腳會走出問題嗎?明天別去上學了,讓媽媽帶你去看醫生!”
不記得是否點了頭,只記得當時的我急忙轉身,快步踏進家里,把那個有八九斤的書包重重地甩在飯桌上,然后趴著,眼淚終于還是沒能控制住,像壞了的水龍頭一樣,淚如泉涌。
幾分鐘后,母親進來了,原本以為她看見我哭會安慰我。沒想到也只是丟下一句:“哭,只知道哭,如果你腳壞了將來你就哭不完了。”然后拿著鋤頭又出去了。
想著近段時間來同學的嘲笑、過路的無端的詢問,現在連父母也是這樣,不能理解我的痛苦,越想越傷心,我的淚腺徹底崩盤了。小時候哭,是做錯了事,是因為受到了父母的懲罰。現在卻是因為父母的一兩句話哭了,而且覺得比挨板子還要難受。淚一把,鼻涕一把,兩只袖子都濕透了,桌下地面一大團淚水和鼻涕,一片大大的荷葉也無法蓋住它們。
不記得,哭到什么時候才停下來的,淚水哭干了?不再哭泣,卻仍舊趴在桌上,不愿抬起頭看這個世界。
是瘸子?是健全人?這是個值得探究的問題。從此,“治腳”成了我生命中重大課題。